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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疑窦丛生 ...


  •   鬼市深处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在衣袍间。回到廷尉署那间僻静的值房,青梧立刻紧闭门窗,将建康城夜的微凉与喧嚣隔绝在外。烛火跳跃,将三人身影投在粉壁上,拉扯出晃动不安的形状。

      谢珩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中,肩胛处的剧痛随着马车的颠簸已化为持续不断的钝痛,如同有烧红的铁钉埋在骨缝里。他的脸色在烛光下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雪压不折的青竹。

      萧玦反客为主地拎过署中医官留下的药箱,动作熟稔地取出洁净白纱与青瓷药瓶。他屈膝半跪在谢珩椅前,这个姿态本该显得谦卑,由他做来却只有一种突兀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抬眸,眼底还残留着鬼市厮杀未散的戾气,语气却轻佻得像在讨论哪家酒肆的杏花酿:“谢舍人若嫌我这野路子手艺污了您的清贵之躯,现在唤太医正还来得及。”话音未落,指尖已利落地挑开先前匆忙包扎、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条。

      谢珩尚未开口,侍立一旁的青梧猛地按住腰间刀柄上前一步,声音绷如铁弦:“放肆!退开!”

      “青梧。”谢珩抬手微止,目光却如冷电般锁着萧玦那双沾着血污与尘灰的手。那手指修长有力,此刻正稳准地清理伤口边缘,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可怕。“萧公子今日擒拿反杀、分筋错骨的手法,”他吸了一口气,压下肩头一阵尖锐的抽痛,声线淬着冰,“倒不似寻常宗室子弟习的防身术。凌厉诡谲,一招致命——像是西魏影卫的路数。”

      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室内光线骤然一亮。萧玦正往伤口撒药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白色药粉细微地飘扬。旋即,他嗤笑出声,抬头时桃花眼里漾开戏谑的波纹:“谢舍人这是毒针挨得太深,连眼神都不好使了?”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倾身逼近,身上那股混合着沉水香、血腥气以及鬼市带来的阴冷霉味的气息骤然笼罩下来,“要不要再凑近些,看得更清楚点?”

      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谢珩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上沾着的一粒微尘,以及那双深黑瞳孔里自己苍白而紧绷的倒影。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面具之下,分明藏着某种绷紧到极致的、一触即发的弓弦。

      “公子!”青梧的腰刀已铿然出鞘三寸,寒光凛冽。

      谢珩却未后退,反而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抵上萧玦的胸膛。隔着衣料,能清晰地触到一方硬物的轮廓——是那枚鹞鹰令牌的形状。

      “《北史·尉迟迥传》有载,西魏影卫惯用左手剑,近身搏杀时尤善‘逆鳞’一式。”谢珩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方才在鬼市,你制伏第三名死士时,反手压腕、寸劲击喉那招——叫什么名目?”

      萧玦眼底流转的笑意骤然冻结,如同冰封的湖面。

      值房内陷入死寂,唯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窗外遥远的更梆声模糊地传来,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许久,萧玦嘴角那抹弧度才重新扯开,却僵硬冰冷:“叫‘折梅手’。”他指尖猛地用力,将药粉按实,激得谢珩肩头肌肉骤然绷紧,痛楚直窜眉心,“建康城南瓦舍里跳胡旋舞的胡姬都会使,三文钱能看一出——怎么,谢舍人想学?”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刻意的粗鄙与轻浮,试图将那瞬间的失态掩盖过去。

      谢珩痛得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而下,眼神却依旧不退不让地直视着他,如同猎鹰紧盯它的目标:“那枚令牌。”

      “哦?这个?”萧玦像是才想起,从怀中掏出那枚玄铁令牌,随手抛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木案几上。令牌在光滑的木面上旋转,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其上展翅的鹞鹰在烛光下反射出冰冷诡异的光泽。“谢舍人觉得,”他歪着头,语气满是嘲弄,“真要是西魏派来的谍子,会蠢到把身份明晃晃刻牌子上,再揣怀里满街跑?”他忽然压低嗓音,气息拂过谢珩耳侧,如同毒蛇吐信,冰凉而危险,“除非……是有人故意要把它塞进死士怀里,嫁祸给谁呢?」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周廷尉正颤巍巍的声音响起:“谢舍人,萧公子,下官……下官送煎好的汤药和些许粥食来。”老臣显然被室内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气氛骇住,端着托盘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僵持的气氛被短暂打破。萧玦顺势起身退开,踱到窗边,信手拿起案头一枚青玉貔貅镇纸把玩,仿佛刚才那番针锋相对从未发生。

      谢珩接过青梧递来的药碗,浓黑的药汁氤氲着苦涩的热气。他目光扫过萧玦把玩镇纸的手指,那手指节分明,却带着细微的旧伤痕迹,绝非养尊处优之辈所有。

      “萧公子似乎对《战国策》颇有心得。”谢珩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服药时的沉默。

      萧玦旋转镇纸的动作未停,眉梢微挑:“哦?谢舍人何出此言?”

      “郑伯克段于鄢,纵其欲,养其恶。”谢珩缓缓啜饮一口汤药,极苦的味道在舌根蔓延,“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太过,反易火烧其身。”他意指萧玦方才在鬼市看似引导实则处处设阻的言行。

      萧玦轻笑出声,将镇纸“嗒”一声放回案上:“谢舍人读圣贤书,果然满腹韬略。不过……”他转过身,背倚窗棂,窗外浓重的夜色将他半身淹没,“世间事,岂能尽如书中所言?有时看似纵虎归山,不过是为寻得虎穴,一网打尽。”他话中有话,目光幽深难测。

      “就像海东青熬鹰?”谢珩放下药碗,瓷碗与木案相触,发出轻响,“好猎手都明白,越是凶禽,越要放在眼前盯着。”他重复萧玦方才的话,眼神锐利,“却不知,萧公子自视为猎手,还是那不得不被盯着的凶禽?”

      “我?”萧玦摊手,绛色袖摆滑落,露出一截劲瘦腕骨,“我自然是谢舍人手中一把刀,指哪打哪,听话得很。”他笑得毫无诚意,语气轻飘,“至于究竟是斩敌建功,还是反伤其主——那就得看握刀之人,够不够聪明,够不够狠心了。”

      这话已是近乎挑衅。青梧面色铁青,手始终未离刀柄。

      谢珩却并未动怒。肩头的伤痛持续消耗着他的体力,却也让他的思维异常清晰冷静。他看着萧玦,看着他那双总是在笑却从未真正笑过的眼睛,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萧公子以为,‘名’为何物?”

      萧玦显然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微微一怔。

      谢珩继续道:“孔子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姓名宗族,立身之本。”他目光沉静地看向萧玦,“然则世间多的是身负之名与本来之实相悖者。或因时势所迫,或有所图谋。萧公子以为,当名实相悖时,人当何所从?是从其名,还是从其质?”

      这话问得极深,已然触及萧玦最核心的隐秘。他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淡去,烛光下,面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那种轻浮的调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沉郁的平静。

      “谢舍人此问,倒是让我想起一桩旧闻。”他缓缓道,目光投向跳跃的烛火,似在回忆,“昔年曾闻北地有一匠人,善铸剑。其所铸之剑,锋芒绝世,却常为其冠以凡铁之名,置于陋巷之中。识者得之,方知为稀世珍宝。”他顿了顿,目光转回谢珩脸上,“名者,外衣耳,可披可脱。唯有其质,其锋,其魂——亘古难变。执着于名相,岂非落了下乘?更何况……”

      他忽然向前一步,烛光再次照亮他的面容,那抹讥诮的笑意又回来了,却更添几分深邃:“更何况,有时藏锋于钝,隐真于假,非为欺世,只为……活下去。谢舍人这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清贵无双的人物,或许难以体会,名号之于蝼蚁,不过是随时可被碾碎、亦可随意更换的符号罢了。今日叫阿猫,明日便可叫阿狗,有何要紧?”他语气中的自嘲与冷峭,如同冰刃刮过骨殖。

      谢珩的心弦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拨动了一下。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为他更名“珩”字时,那沉重而忧虑的眼神,那句“此名可护汝平安”。他自己,何尝不也是身负一个被赋予的、用以“护身”之名,而将真正的“璩”字深埋?萧玦这番话,竟让他生出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般的刺痛感。

      然而未等他细思,萧玦已话锋一转,回到了眼前的案子上:“所以谢舍人又何必执着于那枚令牌究竟‘名’属何人?重要的是,它此刻‘实’为何用——它是鱼饵,是陷阱,还是钥匙,端看握在谁手,又如何用之。”他将问题轻巧地抛回,再次将自身隐藏于迷雾之后。

      “青梧,”谢珩不再看他,转而吩咐,“去查近日出入西市、持有官府勘合文牒的胡商车队,尤其注意是否有携带特殊香料或药材者。”他语气果断,显然并未被萧玦的诡辩带偏方向。然而,他却将手边那碗未曾动过的清粥向前轻轻一推,这是一个微妙的、暂缓对峙的姿态。“萧公子不妨也说说,”他目光重新落回萧玦身上,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方才在鬼市,那名死士的弩箭时机刁钻,分明欲置我于死地,为何最后关头却偏了三寸,未中心脉?是你出手所致,还是……他本就意在威慑,而非绝杀?”

      这是一个关键的疑点。若萧玦出手相救,其身手与动机更加可疑;若死士本就无意杀人,那整个袭击事件的性质便需重新评估。

      萧玦闻言,竟朗声大笑起来。他踱步回来,毫无预兆地忽然俯身,双臂撑住圈椅两侧扶手,再次将谢珩困于方寸之间,绛色衣袍几乎垂落到谢珩膝上。“自然是因为……”他拖长了语调,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掠过谢珩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内容却冰冷刺骨,“我怕血溅得太高,污了您这身价值千金的云锦袍子,回头朱异大人怪罪下来,我不好交代。」

      又是这般插科打诨,将真相掩于轻浮浪荡之下!谢珩袖中的手猛地攥紧。烛火噼啪作响,跳跃的光影中,他因萧玦俯身的动作,恰好瞥见他微敞领口滑出的半截褪色红绳——那编织的样式,与他记忆中童年萧珏颈间佩戴长命缕的样式,惊人地相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呼吸为之窒涩。

      “公子!”青梧再按捺不住,急步上前,手已握上刀柄。

      “无妨。”谢珩再次抬手止住侍卫,目光却无法从那截红绳上移开。无数混乱的线索、熟悉的悸动、矛盾的怀疑与那无法解释的舍身相救,在此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因竭力维持平静而显得格外冷硬:“萧公子既说要‘放在眼前盯着’,言之有理。”

      他忽然扯下腰间那枚代表太子舍人身份的银鱼袋,掷于案上,发出清脆一响。“即日起,萧玦暂领廷尉署巡访使一职,协理本案,可随时呈报案情进展。”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因这突如其来任命而笑容微滞的萧玦,“如此,方可时刻置于‘眼前’,看得分明,不是么?”

      银鱼袋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萧玦眼底那抹惯常的笑意彻底消失,闪过一瞬难以置信的骇浪与深沉的挣扎,那挣扎几乎要破开他精心构筑的面具。最终,所有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谢舍人这是真要与我……朝夕相对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枚银鱼袋,指尖划过冰凉的银鳞,语气重新变得轻佻,却暗藏锋芒,“但愿您日后……别后悔今日的决定。」

      更鼓声穿过沉沉夜雾,隐约传来。谢珩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半块紧贴肌肤的螭龙佩,冰凉的玉璧却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滚烫。他看着那人躬身行礼,转身走向门口,绛色衣摆拂过门槛,划出一道决绝又孤寂的弧线。

      就在萧玦即将踏出门外的刹那,谢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萧公子似乎对草木香料的品鉴,颇有独到之处。”

      夜风卷入,吹得烛火一阵乱晃。那人应声回眸,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模糊不清。

      谢珩望着他,语气平淡如同闲聊,目光却锐利如针:“方才在鬼市,那摊主提及‘幽冥引路香’时,萧公子脱口便能道出其性‘冷冽刺骨’。此等对香料的敏锐,倒让本官想起……昔年一位故人。他亦能闭目细辨百草,尤擅分辨那些气味极淡、近乎无味的植株。”

      值房内空气仿佛再次凝滞。青梧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萧玦。

      萧玦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淡淡讥嘲的神情:“哦?想不到谢舍人还有这般雅趣。可惜,在下对香道的了解,仅限于分辨朱异大人书房里那几两价值千金的龙涎香与隔壁王大人身上廉价的苏合香——毕竟,这关乎在下能否讨得赏钱,换杯酒喝。”他摊手,笑得惫懒,“至于故人?谢舍人的故人,想必非富即贵,岂是我这等浪荡子能高攀的?”

      谢珩并未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继续道:“那位故人曾言,建康城内,唯有钟山北麓阴面、一种生于白石缝隙间的三叶草,碾碎后其味至寒,嗅之如冰雪灌顶。不知萧公子可曾听闻?”

      这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细节,关乎一段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埋藏在时光深处的探险。彼时年幼,他体质偏弱,易受暑热困扰,是萧珏……是那个人,不知从何处听来这个偏方,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偷偷带他溜出府去钟山寻找。

      萧玦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那么一刹,极其短暂,短暂得如同烛火的一次跳动。他抬手揉了揉鼻尖,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与他平日风流姿态不符的小动作,仿佛下意识地想要遮挡什么情绪。

      “钟山北麓?三叶草?”他蹙眉,作苦思状,随即恍然般“哦”了一声,“谢舍人说的莫非是‘寒齿草’?城南‘百草堂’的坐堂郎中前几日还念叨过,说这玩意儿性大寒,入药需极谨慎,寻常人碰都碰不得,据说长的地方也刁钻得很。”他语速平稳,甚至带着几分市井讨论药材的随意,完美地将话题从“共同寻找”引向了“道听途说”。

      “是吗?”谢珩目光未曾移动分毫,“百草堂的郎中倒是博闻。”

      “混口饭吃嘛,自然得多知道些。”萧玦笑嘻嘻地接话,仿佛完全没听出谢珩话中的深意,“不过谢舍人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是觉得那‘幽冥引路香’里,掺了这寒齿草?这倒是个新思路。”他成功地将私人试探再次引回了公案查询。

      谢珩心底那根绷紧的弦,并未因对方的完美应对而松弛,反而拉得更紧。那种熟悉的、若有似无的关联感,如同水底暗流,一次次涌动,又一次次被巧妙地避开。他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随口一问罢了。萧公子慢走。”

      萧玦拱了拱手,笑容无懈可击:“谢舍人好好养伤。明日……再来叨扰。”说罢,转身融入廊外夜色,再无停留。

      门扉轻轻合拢。

      谢珩缓缓向后靠入椅背,肩头的伤痛和心头的迷雾一样沉重。他闭上眼,指尖在袖中细细描摹着那半块螭龙佩的轮廓。

      他抛出的,是又一个仅存于彼此记忆深处的私密细节。他得到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合乎逻辑的、甚至能反将一军引回案情的完美答案。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可越是完美,那根深植于心底、名为“怀疑”的毒刺,就扎得越深。为何偏偏是他?为何偏偏懂得那些?为何舍身相救?又为何……一次次恰到好处地避开所有真正的试探?

      窗外,万籁俱寂。不知从何处,隐约飘来一阵极淡的、用树叶吹出的单调小调,曲调模糊不成形,很快便消散在夜风里,仿佛只是幻觉。

      谢珩睁开眼,看着跳动的烛火。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这间烛光摇曳的值房之内。

      夜,还很长。而这场围绕着姓名、身份与过往的迷雾中的博弈,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深渊之畔,需得慎之又慎。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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