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遥见夏》渡边悠

7、笔记的厚度

　　期中考试的阴影，像一片逐渐聚拢的云，悄无声息地笼罩了C大的校园。图书馆的座位开始变得紧俏，自习室里通宵的灯光亮得越来越晚，连空气里都似乎飘散着淡淡的咖啡因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顾知遥的生活节奏依旧规律，但书桌上前所未有地堆起了小山般的学习资料和打印出来的文献。她的笔记本变得更加厚重，字迹依旧工整清晰，只是旁边多了一些彩色便签，标注着重点和易错点。对她而言，考试更像是一次对知识体系的结构化梳理，她享受这种将纷杂信息归纳入清晰框架的过程。

　　但她的手机，却比往常更频繁地亮起，提示音往往在深夜响起。

　　夏天见呀：「【崩溃】知遥！救命！边际效益递减和规模效益递减到底有什么区别？我感觉我的脑子也要递减了！」夏天见呀：「【图片】」（一张写满混乱公式和箭头的草稿纸）夏天见呀：「还有这个微积分……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啊！【跪了】」

　　通常在这种时候，顾知遥会暂时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手机。她会先快速浏览一下林见夏发来的问题，如果是概念性的，她会言简意赅地打字解释；如果涉及计算和推导，她则会拍一张自己笔记上相应部分的照片发过去，上面有清晰的步骤和批注。

　　G.：「［图片］」 G.：「参考第三点。」 G.：「计算过程见上图。关键在换元。」

　　林见夏的回复通常是秒回，带着恍然大悟的惊叹和一堆表达感谢的表情包。

　　夏天见呀：「！！！看懂了！知遥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夏天见呀：「【磕头】【献花】【小猫抱大腿】」

　　顾知遥看着那些夸张的表情包，有时会无奈地摇摇头，但指尖却会熟练地打下「懂了就好」，然后才重新埋首于自己的书本。这种间断性的“远程救援”成了她复习间隙一种奇特的调剂。

　　周五晚上，顾知遥照例在图书馆闭馆前收拾东西。手机震动，是林见夏的直接来电。这有点罕见。

　　她接通，压低声音：“喂？”

　　电话那头传来林见夏有气无力、近乎哀嚎的声音：“知遥……你还在图书馆吗？我能……过来找你一会儿吗？我们宿舍今晚嗨翻了，在搞什么考前减压派对，我实在……看不进书了。”

　　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笑闹和音乐声，证实了她的话。

　　顾知遥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看自己已经整理好的书包：“我准备回去了。”

　　“啊……好吧……”林见夏的声音顿时垮了下去，充满了失望，“那算了……我再找个地方……”

　　顾知遥沉默了几秒。她想象了一下林见夏抱着书本在喧闹的校园里无处可去的樣子。

　　“生科楼一楼有个通宵自习室，”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时人不多，很安静。”

　　电话那头瞬间活了过来：“真的吗？在哪在哪？我马上过来！”

　　十分钟后，顾知遥在生科楼一楼入口处看到了林见夏。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手里还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脸上带着逃离喧嚣后的疲惫和找到救星的兴奋。

　　“这里这里！”顾知遥领着她穿过安静的走廊，刷学生卡打开了一间小自习室的门。里面果然只有零星几个人，灯光冷白，空气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翻书声。

　　林见夏几乎是立刻长舒了一口气，像一条被扔回水里的鱼：“得救了……这里太好了……我们宿舍现在简直像个迪厅。”

　　她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迫不及待地把书都摊开，然后双手合十，对着顾知遥拜了拜：“感谢学霸收留！我保证安静如鸡！绝对不打扰你！”

　　顾知遥没说什么，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坐下，重新拿出了自己的书和笔记。她原本的计划是回宿舍看一篇论文摘要就休息，但现在……似乎可以再多看一会儿。

　　自习室彻底安静下来。林见夏似乎真的被经济学和数学折磨得不轻，一开始还有些静不下心，频繁地翻书、叹气、抓头发，但渐渐地，也被周围极度专注的氛围所感染，沉下了心来。

　　顾知遥偶尔从书页间抬起头，能看到林见夏咬着笔头，眉头紧锁，对着题目苦大仇深的侧脸；也能看到她忽然灵光一闪，眼睛一亮，然后埋头奋笔疾书的樣子。她的专注有种不一样的感染力，带着一种全力以赴的笨拙和热忱。

　　时间悄然流逝。顾知遥看完论文摘要，又梳理了一遍明天要考的知识点，感觉差不多了。她合上书，看向对面。

　　林见夏还沉浸在一道复杂的积分题里，鼻尖微微冒汗，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像是在和题目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顾知遥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林见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和她偶尔无意识嘟起的嘴唇上。这种全神贯注的林见夏，和她平时那种阳光四射、活力满满的样子很不一样，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林见夏终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椅背上，小声欢呼：“搞定！”

　　她一抬头，正好撞上顾知遥的目光，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啊……我是不是太慢了？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有。”顾知遥站起身，“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哦哦，好！”林见夏连忙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把书本纸张塞进背包，拉链都差点拉不上。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区的夜路上。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自习室的沉闷。校园里很安静，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呼……活过来了……”林见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语气里带着完成艰巨任务后的虚脱和满足，“感觉脑子被掏空，但又好有成就感！谢谢你啊，知遥，要不是你收留我，我今晚肯定废了。”

　　“不客气。”顾知遥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淡。

　　“你复习得怎么样啦？”林见夏侧头看她，“你肯定没问题吧？我感觉你什么都懂。”

　　“还有一些细节要再看一下。”顾知遥回答得很保守。

　　“你肯定没问题的！”林见夏对她有着盲目的信心，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担心起自己，“我就惨了，经济学还好，微积分真的是……唉，希望老师手下留情，不要挂我……”

　　走到岔路口，林见夏停下脚步，从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了掏，摸出一个小盒子，塞到顾知遥手里。

　　“喏，这个给你。”

　　顾知遥低头一看，是一盒包装精致的薄荷糖。

　　“提神醒脑！”林见夏笑着说，“明天考试加油！虽然你肯定不需要啦……”她顿了顿，看着顾知遥，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格外真诚，“但还是……加油哦，知遥。”

　　顾知遥握着那盒微凉的薄荷糖，糖盒的棱角硌在掌心，带来一种清晰的触感。她看着林见夏，对方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鼓励和祝福。

　　“……谢谢。”她轻声说，“你也是。”

　　“嗯！”林见夏用力点头，然后朝她挥挥手，“那我回去啦！晚安，知遥！祝你明天考试顺利！”

　　“晚安。”

　　顾知遥站在原地，看着林见夏蹦跳着跑向经院宿舍楼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廊的灯光里。她低头，拆开薄荷糖的包装，取出一颗放入口中。

　　清凉微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驱散了夜风的微凉和一丝疲惫。

　　第二天的考试顺利进行。顾知遥答题一如既往的稳定、精准。交卷铃声响起时，她平静地放下笔，像完成了一次日常的练习。

　　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打开手机，几乎是立刻，消息就弹了出来。

　　夏天见呀：「考完了考完了！感觉身体被掏空！」夏天见呀：「【虚脱】最后一道题是不是那个公式？我好像蒙对了！」夏天见呀：「知遥你考得怎么样？肯定超好吧！」

　　顾知遥看着那一连串的消息，几乎能想象出林见夏一出考场就迫不及待发消息的样子。她边走边回复。

　　G.：「还可以。」 G.：「最后一题是那个公式。」

　　夏天见呀：「！！！YES！我就知道！蒙对一道是一道！」夏天见呀：「为了庆祝劫后余生！晚上一起去吃好吃的吧！我知道北门外新开了家砂锅粥！考完试喝点热粥最舒服了！」

　　顾知遥几乎能透过屏幕感受到那股欢脱雀跃的劲儿。她原本计划晚上去图书馆借两本参考书。

　　但她指尖顿了顿，想起了昨晚自习室里那张认真的侧脸，和那盒清凉的薄荷糖。

　　G.：「几点？」

　　夏天见呀：「六点半？北门集合？」夏天见呀：「你答应啦？【惊喜】」

　　G.：「嗯。」

　　夏天见呀：「好耶！准时到！不见不散！【转圈】」

　　傍晚六点半，顾知遥准时走到北门。林见夏已经等在那里了，换了一身轻松的运动装，脸上带着考完试特有的、卸下重担的灿烂笑容。

　　“知遥！这里！”她蹦跳着招手。

　　那家砂锅粥店生意很好，烟火气十足。林见夏熟门熟路地点了招牌的虾蟹粥和几样小菜。

　　“他们家的粥熬得可稠了，味道特别鲜！”她一边给顾知遥烫洗餐具，一边兴奋地介绍，“考完试吃这个最治愈了！”

　　热腾腾的砂锅粥很快端上来，白色的米粥翻滚着，里面是饱满的虾仁和蟹块，香气扑鼻。林见夏小心地给顾知遥盛了一碗，眼睛亮亮地催促：“快尝尝！”

　　顾知遥舀起一勺，吹凉，送入口中。粥底绵密鲜香，温度恰到好处，确实抚慰了考试后的疲惫神经。

　　“怎么样？”林见夏紧紧盯着她，像等待评分的美食家。

　　“很好。”顾知遥给出肯定的评价。

　　林见夏立刻笑开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呼呼地吹着气吃起来。她吃东西总是很香，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两人一边吃着粥，一边闲聊。主要是林见夏在说，吐槽考试的变态题目，感慨终于解放了，计划着周末要去哪里玩放松一下。顾知遥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粥吃到一半，林见夏忽然想起什么，放下勺子，表情变得有点小心翼翼：“对了，知遥……下周……我们高中同学要来这边玩，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几个关系特别好的……”

　　顾知遥抬眼看她，等着下文。

　　“他们……想见见你。”林见夏说完，有点紧张地看着顾知遥的反应，“就是……一起吃个饭？他们听说我交了个特别厉害的学霸朋友，都超级好奇的……”

　　顾知遥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见同学？这种典型的、带有审视意味的社交活动，完全不在她的舒适区内。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但看着林见夏那双充满期待又带着点忐忑的眼睛，那声“不”在喉咙里滚了滚，没有立刻说出口。她想起林见夏是如何自然地融入她的安静，如何笨拙又努力地靠近她的世界。

　　“……什么时候？”她听到自己问，声音平静。

　　林见夏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具体时间：“周六晚上！可以吗？就学校附近，不会很久的！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们吃完就撤！”

　　顾知遥沉默地喝了一口粥，米粒的温热滑入胃里。她看着对面那双一眨不眨、满是希冀的眼睛。

　　“……好。”她轻轻地说出了一个字。

　　林见夏愣了两秒，随即巨大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比砂锅底下跳跃的火苗还要明亮温暖：“真的吗？太好啦！知遥你最好了！”

　　她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忙给顾知遥的碗里夹了一个鲜虾卷：“尝尝这个！也很好吃！”

　　顾知遥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个金黄色的卷子，又看看对面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林见夏。砂锅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对方过于灿烂的笑容，却让那份纯粹的喜悦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

　　她低下头，夹起那个虾卷，小口地咬了下去。

　　外壳酥脆，内馅鲜美。

　　或许，尝试一点意料之外的、略带不安的社交，也不全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