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遥见夏》渡边悠

6、未说出口的担心

　　周五的清晨，天色阴沉，乌云低垂，空气里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湿润土腥气。顾知遥站在宿舍窗边，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确认了天气预报的准确性后，从门后拿出了那把长柄黑伞。她习惯为所有可能性做好准备。

　　上午是满课，从细胞生物学到有机化学，课程内容紧凑且需要高度集中精神。课间休息时，她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那个名为“今天吃什么”的群里安安静静，倒是宿舍楼群里有消息在讨论下午的社团活动是否会因雨取消。

　　她犹豫了一下，点开那个卡通笑脸头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关于番茄蛋花汤的对话。她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最终还是熄灭了屏幕，将注意力放回下一堂课的预习中。

　　中午下课铃响，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教室窗户上，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同学们聚在教学楼门口，望着雨幕发愁，或是打电话求援，或是准备冒雨冲刺。

　　顾知遥撑开黑伞，步调平稳地走入雨中。伞面很大，将她严谨地笼罩在一方干燥的小天地里。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密集而规律，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走到食堂门口，她收起伞，轻轻甩了甩伞面上的水珠，正要走进去，就听到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知遥！顾知遥！”

　　她回头，看见林见夏正从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跳下来，头上顶着一本皱巴巴的经济学课本，亮黄色的卫衣帽子湿漉漉地搭在脑后。载她的男生飞快地骑着车跑了，她则几步小跑冲到食堂屋檐下，一边跺着脚甩掉鞋上的水珠，一边用手胡乱抹着脸上的雨水。

　　“哎呀我的妈呀，这雨怎么说下就下这么大！”她喘着气，头发几缕黏在额角，看起来有点狼狈，但眼睛依旧亮晶晶的，看到顾知遥像是看到了救星，“还好碰到你啦！我刚从经院那边跑过来，差点就成落汤鸡了！”

　　顾知遥看着她湿漉漉的样子，卫衣的袖口还在滴水，微微蹙了下眉：“没带伞？”

　　“早上出门看着还没下嘛，”林见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得有点憨，“而且我那把太阳伞太小了，不顶用。谁知道这雨这么不讲武德！”

　　顾知遥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把宽大干燥的黑伞。

　　“走吧。”她没多说，重新撑开伞，举高，将两人都容纳进伞下的空间里。

　　“哇！知遥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林见夏立刻欢呼一声，毫不客气地钻到伞下，挨近了顾知遥。一股带着湿气的、属于林见夏的温暖气息瞬间包围过来，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和她身上淡淡的、可能是洗衣液留下的果香。

　　顾知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伞下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显得有些拥挤，林见夏的手臂偶尔会碰到她的。这种超出安全距离的靠近，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微微拉开距离，但伞就那么大。

　　“你想吃哪个食堂？”林见夏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细微不适，兴致勃勃地问，“下雨天好像应该吃点热乎乎的！面条？还是麻辣烫？”

　　“都可以。”顾知遥的声音比平时更轻了些，她小心地控制着伞的角度，确保大部分伞面都倾向林见夏那边——她那边湿得更厉害些。

　　最终她们选择了二食堂的牛肉面窗口。热腾腾的蒸汽驱散了雨天的微寒。林见夏大概是真饿了，又要了一个芝麻烧饼，吃得鼻尖冒汗，心满意足。

　　“下雨天吃热汤面真是太幸福了！”她含糊不清地说，舔了下嘴角的汤汁，然后看向顾知遥几乎没怎么动的那碗清汤面，“知遥，你真的不加点辣椒油吗？他们家的辣椒油可香了！”

　　顾知遥摇摇头：“不用。”

　　“哦对，你要保持味觉灵敏，尝那些试剂的味道对吧？”林见夏自作聪明地点头，然后又好奇地问，“那些试剂……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啊？真的能尝出来区别吗？”

　　顾知遥被她这危险的想法弄得有些无奈：“不能尝。靠仪器分析。”

　　“啊？哦……好吧。”林见夏有点失望，随即又笑起来，“反正你很厉害就对了！”

　　吃完面，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两人再次挤在同一把伞下，往宿舍楼方向走。雨声哗哗，伞下的空间却仿佛自成一体，隔绝了外面的潮湿和喧闹。

　　林见夏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从上午经济学老师的口头禅，说到王曼昨晚说梦话都在背单词，又说到她打算周末去逛逛学校周边的超市，补充点“战略储备粮”。

　　顾知遥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问“你说是不是”的时候，简短地应一声“嗯”。

　　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林见夏的经院宿舍更近一些。

　　“我快到啦！”林见夏指了指前面那栋楼，“谢谢你送我回来哦，知遥！还有你的伞！”她说着，就要往雨里冲。

　　“等一下。”顾知遥叫住她。

　　林见夏疑惑地回头。

　　顾知遥沉默了一下，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你拿去用。”

　　林见夏愣住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就这几步路了！你还要走回去呢，你拿着！”

　　“我宿舍不远。”顾知遥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你淋湿了容易感冒。”她想起林见夏那件还在滴水的卫衣和湿漉漉的头发。

　　林见夏看着递到眼前的黑伞，又看看顾知遥平静却认真的脸，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了一个大大笑容，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感动：“知遥……你真好！那……那我明天还给你？”

　　“嗯。”顾知遥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自己则快速拉起了米白色风衣的帽子，遮住了头发。

　　“那我走啦！你快点回去！别淋着！”林见夏撑着伞，站在雨里，看着她大声嘱咐。

　　顾知遥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步入了细密的雨幕中。风衣的帽子并不大，冰凉的雨丝很快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膀，带来一丝凉意。但她并没有加快脚步，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

　　走到宿舍楼下，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把黑伞还停在岔路口，像一朵黑色的蘑菇，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显眼。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门口，那朵“黑蘑菇”才动了动，朝着经院宿舍楼挪去。

　　顾知遥收回目光，上楼，回到宿舍。她用毛巾擦干头发，换下微湿的外套，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窗外的雨声持续不断。

　　手机亮了一下。

　　夏天见呀：「我到宿舍啦！伞也安全到达！」夏天见呀：「【图片】」

　　图片是那把黑伞，被仔细地撑开放在她们宿舍的阳台地上晾着。

　　夏天见呀：「你到了吗？没淋湿吧？快点擦干喝点热水哦！」

　　顾知遥看着那几句叮嘱，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G.：「到了。没有。」

　　夏天见呀：「那就好！【松口气】」夏天见呀：「对了，你明天下午有空吗？我去还你伞！顺便……嘿嘿，有道高数题好像有点卡住了【可怜】」

　　顾知遥几乎没有思考。

　　G.：「三点。图书馆一楼。」

　　夏天见呀：「好哒！不见不散！绝对不迟到！【保证】」

　　对话结束。顾知遥放下手机，走到书桌前。那本崭新的《分子生物学原理》旁边，放着植物社的宣传册。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不那么嘈杂了。

　　她拿起笔，准备开始下午的学习计划，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似乎没有往常那样容易集中。脑海里偶尔会闪过伞下那片有限的、共享的干燥空间，以及林见夏亮晶晶的、带着水汽的眼睛。

　　她轻轻吸了口气，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专注于眼前的书本。

　　第二天下午，雨过天晴，阳光格外灿烂，空气清新。还差十分钟三点，顾知遥已经坐在图书馆一楼靠窗的休息区。她不喜欢迟到。

　　三点整，林见夏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图书馆门口，手里拿着那把折叠整齐的黑伞。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印花T恤，搭配浅蓝色牛仔裤，看起来清爽又活泼。她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看到顾知遥，立刻露出笑容，小跑过来。

　　“报告！准时到达！”她压低声音，但还是掩不住语气里的雀跃。她把伞轻轻放在顾知遥旁边的空位上，“谢谢你的伞！救了大命了！”

　　顾知遥点点头，接过伞放在一边：“题呢？”

　　“在这里在这里！”林见夏立刻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指着一道用红笔圈出来的题目，眉头皱了起来，“就是这道，关于导数的应用，我感觉我思路卡住了……”

　　顾知遥接过笔记本，扫了一眼题目。对她而言并不难。她拿出自己的草稿纸和笔，开始低声地、条理清晰地给她讲解起来。从定义到公式，再到解题步骤，一步步拆解。

　　林见夏一开始还有点走神，偷偷瞄着顾知遥专注的侧脸和轻轻颤动的睫毛，但很快就被她清晰的思路带入进去，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或提出一个小问题。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顾知遥压低的、平静无波的解释声。

　　“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里转换一下就可以了！”林见夏恍然大悟，兴奋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声音没控制住，引得旁边几个同学抬头看过来。她立刻缩了缩脖子，捂住嘴，眼睛却笑得弯弯的，用气声说，“知遥你太厉害了！讲得比我们老师还清楚！”

　　顾知遥看着她豁然开朗的样子，像只终于找到了坚果的小松鼠，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把写满步骤的草稿纸推过去：“类似的题型都可以用这个方法。”

　　“嗯嗯！我记住了！”林见夏如获至宝地把草稿纸夹回笔记本，然后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小声说，“为了感谢顾老师救命之恩，我请你喝奶茶吧？图书馆后面新开了家店，听说不错！”

　　顾知遥下意识地想拒绝，她通常不喝这些甜腻的饮料。

　　但林见夏已经双手合十，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用气声撒娇：“去吧去吧~天气这么好~ reward一下努力学习的我们嘛~”

　　那眼神亮得让人无法拒绝。

　　“……好吧。”顾知遥妥协了，“少糖。”

　　“没问题！”林见夏立刻开心地站起来，动作轻快，“你等着！我去买！我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图书馆。

　　顾知遥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有些疑惑——她知道自己喜欢喝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重新拿起书，却有点看不进去。窗外的阳光太好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林见夏带来的那股活力四射的气息。

　　没过多久，林见夏就端着两杯奶茶回来了，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把其中一杯递给顾知遥，献宝似的：“喏，四季春茶，去冰，只有一点点糖！绝对不甜腻！我觉得你会喜欢！”

　　顾知遥接过来，吸管扎破封口，小心地吸了一口。清冽的茶香混合着淡淡的奶味，甜度确实很低，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下午的微渴。

　　“怎么样？”林见夏紧张地看着她，自己那杯全糖的芋泥奶茶都忘了喝。

　　“可以。”顾知遥点点头。

　　林见夏立刻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地喝起了自己的奶茶，幸福地眯起了眼：“果然，努力学习后的奶茶最最好喝！”

　　两人就坐在图书馆的休息区，安静地喝着奶茶，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后格外明亮的校园。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关于马上要来的期中考试，关于植物社下周 planned 的叶片标本制作活动。

　　阳光慢慢西斜，将影子拉长。

　　顾知遥发现，这种原本她认为有些“浪费时间”的午后间隙，似乎也因为一杯温度适中的茶和一个人恰到好处的陪伴，而变得……不那么令人排斥，甚至，有一点微小的、惬意的感觉。

　　就像雨后突然钻出云层的阳光，猝不及防，却温煦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