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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凶刃裂淮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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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以南的广袤土地,正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阴影所笼罩。
北方的阴影沉重而清晰。刘备亲率大军,奉天子诏,打着煌煌“讨逆”之旗,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缓慢却坚定地向南碾压。他的兵锋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军容整肃,步步为营,所过之处袁术的防线如腐木般摧枯拉朽。刘备的仁义之名,此刻是比刀剑更为锋利的武器,轻易剖开了伪朝腐朽的外壳。
而西方的阴影则无形无质,如同一场在雪原下无声蔓延的瘟疫。没有战鼓,没有清晰的战线。吕布亲率的一万五千精锐,被季桓的方略拆解成数十柄淬毒的手术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插入了淮南大地最脆弱的经络。
吕布本人亲领的三千并州狼骑,便是其中最锋利、最致命的一柄。他们早已脱去了沉重的甲胄,换上了便于长途奔袭的轻便皮甲,战马的嚼口被细麻绳缠绕,马蹄则裹上了厚厚的软布。他们如同一群在暗夜中狩猎的幽灵,借着丘陵与河谷的掩护在汝南与九江郡的交界处穿行。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弋阳,一座在地图上毫不起眼,却是连接汝南与南阳粮道重要节点的县城。
天色未明,万物俱寂,唯有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呜咽。这座小小的县城尚在酣睡,城墙在多年的和平中已显出疲态,几处因雨水冲刷而坍圮的豁口,在黑暗中如同几张疏于防备的嘴。数百名黑衣的并州锐士,便从这些嘴中,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他们的动作轻盈得如同狸猫,手中的短刃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寒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只有刀锋划破喉管时那被瞬间扼杀在喉咙里短促而湿热的嘶声,随即被风雪迅速吞噬。当沉重的城门从内部缓缓打开时,甚至没有惊醒一条在屋檐下蜷缩的野犬。
早已在城外静候的铁骑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毫无阻碍地涌入城中。吕布的目标很明确,他没有去冲击那驻扎着数百名新募守军的兵营,因为在他眼中那些不过是些拿着武器的农夫,不值得他浪费哪怕一分一秒。他也没有去劫掠府库,金银财宝只会拖慢他战马的速度,成为致命的累赘。他一马当先,那杆陪伴他饮尽无数英雄血的方天画戟,在黎明前那片最深沉的黛色天幕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戟刃精准地指向了城中心那座尚在睡梦中的县寺。
当那位县令被亲卫从美妾的温香软玉中惊恐地推醒,衣衫不整地冲出后堂时,他看到的是一幅足以让他永坠梦魇的景象。庭院之中,一尊身披百花战袍的魔神正静静地立马于庭院的积雪之上。他身后,冲天的火光已经燃起,将半个天空映照得如同黄昏,那是城中的粮仓和武库在燃烧。火焰的光芒跳跃在那尊魔神身上,让他那副狰狞的兽面吞口都仿佛活了过来,正张开血盆大口无声地嘲笑着这世间的一切。县令的尖叫声,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道痕迹。画戟的锋刃比声音更快,比闪电更冷。
随即,这股黑色的潮水又如同它们来时一般悄然退去,重新消散于茫茫的雪原之中,只留下一座陷入瘫痪和无尽恐惧的城池,和一则即将以瘟疫般的速度传遍整个淮南的恐怖流言。
类似的场景在同一时刻,于淮南西部的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据点、村寨、渡口、桥梁同时上演。臧霸、郝萌、曹性、成廉,这些吕布麾下的悍将各自率领着一支精干的部队,如同一群被饥饿驱使了数个世纪的狼群,疯狂而高效地撕咬着袁术伪朝的一切。
一时间,整个淮南陷入了一种冰火两重天的诡异割裂。寿春的仲氏皇宫内,袁术几乎要将面前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御案生生掀翻。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他指着地图上,那条代表着刘备进军路线、正不断向南无情延伸的红色线条,对着满堂噤若寒蝉的文武咆哮,“刘玄德,一个织席贩履之辈,已连下我三城!兵锋直指汝阴!尔等却告诉朕,连他前锋的影子都未能挫败一次!而我军的后方,朕的腹心之地,又被一群连影子都抓不住的苍蝇,叮得千疮百孔!”
大将桥蕤满面羞惭,甲胄在盛怒的龙威下簌簌作响,他躬身出列,声音艰涩:“陛下,非是臣等不尽力。实乃……实乃西面那些贼寇,行踪太过诡异!他们来去如风,人数或数百,或上千,皆是精锐骑兵。所到之处,不攻我大城,只毁粮仓,烧桥梁,杀我信使,袭我运粮之队。我军派去清剿的大军,往往星夜驰援,赶到时却只能看到一片废墟和灰烬。主力一旦调离,他们便又从地底下冒了出来,防不胜防啊!”
“陛下!”另一位谋士阎象面色惨白,声音发颤地补充道,“更可怕的是,如今军中已有流言,说那吕布得了鬼神之助,能撒豆成兵,化身为万千。我军……我军的士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溃啊!”
袁术一把夺过那份汇总来的告急文书,看着上面一个个被朱笔圈出的遇袭地点,那些红点如同燎泡,密密麻麻地出现在他最柔软的腹背之上。
他现在面临一个最可怕的抉择:若要全力抵挡正面的刘备,则后方必将糜烂,粮道一断,前线数万大军不战自溃。若要分兵去清剿后方的“流寇”,则正面的兵力便会捉襟见肘,如何能抵挡刘备那堂堂正正、势如破竹的王师?他像一头被两面夹击的野兽,在自己亲手搭建的华丽囚笼里疯狂地来回踱步,最终,理智被恐惧彻底吞噬。
“传朕旨意!”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铜锣,“命上将张勋,不惜一切代价,在汝阴城下给朕挡住刘备!告诉他,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再命桥蕤,尽起寿春之兵,给朕去把那些该死的苍蝇,一只一只地碾死!朕要用他们的脑袋,堆满寿春的城墙!”
而在汝阴城北三十里的刘备大营中,气氛却并非捷报频传后应有的喜悦与高昂。
中军大帐之内,刘备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副巨大的淮南堪舆图前,他的影子被灯火拉得极长,投射在地图上,仿佛要将整个淮南都笼罩进去。
“大哥!”张飞那双环眼瞪得如同铜铃,声音如同压抑的闷雷,在帐内嗡嗡作响,“西边那些个杂碎闹得欢,确实是帮咱们分了不少力,张勋那厮好几次想调兵都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可……可俺刚得到斥候死命传回来的消息,那张辽小儿,竟然带兵进了广陵!他不仅在城外屯兵,还在淮水边上,对着咱们的来路修起了营垒!大哥,他这是想干什么?想在俺们背后捅刀子不成!”
一旁的关羽,抚着美髯的五指不知何时已经不自觉地收紧,根根青筋在他的手背上虬结,“大哥,此事……绝非偶然。”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西有吕布主力,化整为零,行踪如鬼魅,搅乱袁术腹心,让我军正面压力大减,引诱我军不断深入。东有张辽精兵,悄然占据广陵,扼我归路,如一柄出鞘的利刃,正抵在我们的后心。我军看似长驱直入,势不可挡,实则……实则早已是瓮中之鳖。”
刘备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西面是那些代表吕布军动向的、杂乱无章却暗藏杀机的黑色标记。东面,在广陵,一枚新放上去的黑色棋子,如同一只窥伺的毒蝎,正对着他的后背。而他自己,这支孤军深入的大军,就像一颗被两股力量夹在中间,不得不向前滚动的石子。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总是站在吕布身后,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青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许都,司空府内却是暖意融融。
曹操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他甚至亲自拨弄着炉火,为郭嘉温上了一壶新酿的杜康。窗外大雪纷飞,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一片素白,室内却温暖如春,酒香四溢。
“奉孝,你看这盘棋,下得如何?”曹操的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光滑的案几上信手画出了淮南的简略地图。
曹操的眼中精光暴涨,他凝视着案几上的酒渍地图,仿佛看到的不是淮南舆图,而是一张吞噬生灵的巨兽之口。他沉声道:“玄德之兵,如江河东流,堂堂正正。吕布之兵,如燎原之火,遍地而起,其形无常,其势诡谲。而张辽一部,悄然东出,如猎人布于林深处之铁索。”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郭嘉,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赞叹与寒意:“正奇相合,尚在兵法之内。然季桓此计,却是在正奇之外,另设伏兵。他以袁术为饵,诱玄德这头猛虎舍命搏杀,却早已在其身后,备下了铁网与深坑。待猛虎力疲,爪牙已靡,便是笼中之兽了。”
郭嘉轻啜了一口温酒,任由那股暖意流遍四肢,他微微颔首,应道:“主公明鉴。猛虎只见眼前之鹿,贪其肥美,却不知猎人早已窥伺在侧,连自己也成了猎物。刘备为天子诏、为天下名所缚,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此战过后,无论胜败,皆已是我等囊中之物了。”
郭嘉放下酒杯,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兴奋:“袁术亡,则淮南疲敝;刘备胜,则其军已成强弩之末,又为张辽所扼,动弹不得。届时,主公只需……”
“不错。”曹操大笑起来,笑声在温暖的室内回荡,显得格外畅快,“我们不去救刘备,也不去打吕布。我们只等。传令下去,命曹仁、夏侯惇,陈兵于谯、沛之间,做出南下之势,但不得轻动。我们要等,等他们流尽了血,我们再去收拾残局。”
风雪的尽头,下邳城中。
陈宫将一份份最新的战报,送到季桓桌前。
“弋阳已下,粮仓尽焚。臧霸部已成功切断汝阴通往南阳的驰道。张辽将军已在广陵筑垒完毕,据报,刘备斥候已有所察觉,其军心……似有浮动。”
“刘备呢?”季桓打断了他。
“他……他没有停下。”陈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敬佩,“他反而加快了攻势,正集结主力,猛攻汝阴城。其状,如疯虎。”
季桓点了点头,竟露出了一丝赞赏的微笑。“不愧是刘玄德。他看明白了,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他起身,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代表吕布的黑色标记和代表刘备的白色标记犬牙交错,如两张巨网,共同噬咬着袁术那片正在不断缩小的领地。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用赤色丝绸包裹的小小令旗。这枚令旗自开战以来从未动用过,它代表着整个战局的最终指令。
他没有将令旗插在袁术主力所在的寿春,也没有插在刘备大军猛攻的汝阴。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地锁定在了两军之间一个毫不起眼的渡口之上。那里,是汝水的一处重要渡口,是连接汝阴与寿春的咽喉。
他将那枚赤红色的令旗,缓缓地插在了那个渡口的名字上。
“夏蔡”。
“传令下去。”他转过身,眼中燃烧着将自己也一同焚尽的火焰。
“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