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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寒光渡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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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水,如同一条尚未从严冬的酷刑中苏醒的巨蟒,蜿蜒流淌于淮南萧索的平原之上。河面虽未完全封冻,却也漂浮着大块大块的浮冰,它们彼此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微弱声响。风从旷野的尽头吹来,掠过结着霜的枯草,将那本就刺骨的寒意更深地楔入人的骨髓。
夏蔡渡,便是这条巨蟒的七寸所在。
此处是连接汝阴前线与寿春腹地的主要渡口之一,更是上将张勋数万大军的生命线。为了抵御刘备日益猛烈的攻势,连日来,无数的粮草、军械、兵员都经由这个渡口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汝阴城下。此刻,渡口两岸灯火通明,数千名袁术军的士卒正呵着白气,懒洋洋地将一袋袋军粮从舟船上搬运下来,再装上等候在岸边的牛车。
他们的脸上没有大战将至的紧张,只有长期劳作所致的麻木。在他们看来,西面的那些“流寇”不过是些疥癣之疾,闹不出太大的风浪。而北面刘备的“王师”虽声势浩大,却被张勋将军的主力死死地挡在汝阴城外,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过来。这里是后方,是安全的所在。
没有人注意到,在上游数里之外,一片临水的茂密芦苇荡中,数千双眼睛正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狼群,无声地注视着渡口那片温暖而嘈杂的灯火。那些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有对鲜血最原始的渴望,以及被压抑到极致后即将爆发的杀意。
吕布就立马于这片芦苇荡的最前端。他没有穿那身引人注目的百花战袍,而是换上了一袭最普通的黑色皮甲,连□□的赤兔马都被用黑泥涂抹,遮去了那一身火炭般的颜色。他手中没有握着那杆名震天下的方天画戟,只是平静地将它横置于马鞍之上。他的整个人连同他的坐骑,都仿佛与这片暗夜、这片冰冷的芦苇荡融为了一体。
他在等。
等风声变得更紧,等对岸的守军换防时出现的最微弱的松懈,等那个由季桓在他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独属于此刻的“时机”。
终于,一阵更为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呼啸而来。渡口的火把被吹得一阵狂乱的摇曳,光影在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对岸的塔楼上,负责瞭望的哨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埋进了冰冷的衣领里。
就是现在。
吕布的眼中,猛然爆射出一团骇人的精光。他没有发出任何号令,只是轻轻地用足后跟那铁刺磕了一下赤兔的腹部。
这匹通灵的宝马发出一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沉嘶鸣,四蹄猛然发力,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箭矢,悄无声息地蹿出了芦苇荡,踏上了那片薄冰与淤泥交杂的河滩。
在他身后,三千并州狼骑如同三千道黑色的影子,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默契同时催动了战马。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有马蹄踏在冰冷泥泞上发出的噗嗤”声,被风雪声完美地掩盖。他们像一群从地狱深处涌出的鬼魅,朝着那片在他们眼中如同盛宴般散发着诱人光芒的渡口发起了死亡的冲锋。
直到最前排的骑士已经冲至渡口不足五十步的距离时,一名正在岸边小解的袁术军士卒才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那片突然变得“喧嚣”起来的黑暗。然后,他的瞳孔在瞬间放大到了极致。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黑暗中那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骑兵。他看到了最前方那名骑士那张俊美得如同神祇却又凶悍得如同恶魔的面孔。他看到了那双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两团金色火焰的眸子。
“敌……敌袭……”
他的喉咙里只来得及挤出这两个已经变了调的音节,一支冰冷的箭矢便已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后半句的惊叫连同他的生命,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这支箭如同一个信号。
下一刻,数千支早已上弦的弩箭如同暴雨般从黑暗中泼洒而出,精准地覆盖了整个渡口。正在搬运粮草的民夫、昏昏欲睡的守军,甚至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风暴成片成片地扫倒。惨叫声、哀嚎声、兵器落地的声音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吕布的铁骑便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战斧,狠狠地劈进了这片混乱之中。
赤兔马的速度已经提至巅峰,吕布俯身在马背上,顺手抄起了那杆方天画戟。冰冷的铁器与掌心接触的瞬间,一股仿佛能将血液都点燃的战栗感传遍了他的全身。
一名袁术军的校尉正嘶吼着试图集结起身边已经乱作一团的士卒。他刚刚举起手中的长刀,一道黑色的闪电便已掠至他的面前。他只来得及看到那新月般的戟刃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即,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自己那具仍在战马上,却没有了头颅的身体。
吕布没有丝毫的停留。他像一头冲入了羊群的猛虎,画戟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挥舞都会带起一片血雾,收割数条生命。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简洁、高效,充满了死亡的暴力美学。
他身后的并州狼骑则如同一群训练有素的屠夫。他们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队,以一种令人胆寒的效率迅速地分割、包围、歼灭着渡口上一切仍在反抗的力量。他们的刀只劈向敌人的脖颈;他们的矛只刺向敌人的心脏。他们从不恋战,也从不发出无谓的呐喊,只是沉默而机械地执行着杀戮的使命。
整个夏蔡渡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便化作了一座人间地狱。火焰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是死亡的背景。粮草被点燃,帐篷被点燃,舟船也被点燃。熊熊的烈火将冰冷的汝水都映照得一片通红,仿佛整条河流都在流淌着滚烫的鲜血。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瘟疫,传到了汝阴城下张勋的大营。
当满身血污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中军大帐,嘶哑地喊出“夏蔡渡……夏蔡渡已失……吕布……是吕布”时,张勋整个人如遭雷击。他一把揪住那传令兵的衣领,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你说什么!吕布!他不是在汝南西部吗?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出现在夏蔡!”
“将军……是真的……漫山遍野……都是他的骑兵……我们的后路……被断了!”
张勋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帅位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后路被断了”这几个字在嗡嗡作响。他终于明白,西面那些所谓的“流寇”,那些骚扰,那些焚烧,都不过是障眼法。对方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这条维系着数万大军性命的咽喉!
而就在此时,大帐之外忽然传来了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
“将军!不好了!刘备……刘备大军,趁夜发动总攻了!”
张勋的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他知道,他完了。他的数万大军已经成了一支被彻底困死在这里的孤军。前有猛虎,后有恶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与此同时,刘备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却同样凝重到了极点。
“大哥!夏蔡渡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地,定是那吕布小儿动手了!”张飞兴奋地摩拳擦掌,“张勋后路被断,军心大乱,正是我等一举破敌,拿下汝阴的天赐良机啊!”
帐内诸将亦是纷纷请战,群情激昂。
然而,刘备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地图,一言不发。他的脸色比帐外的风雪还要苍白。
关羽那双丹凤眼紧紧眯了起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翼德,你难道没有想过。吕布……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动手?”
张飞一愣:“这……这自然是为了断张勋的后路,帮咱们一把啊!”
“帮你?”关羽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若真心为援,何以坐观我军与敌鏖战,待我等血战力疲,方才施施然现身?其所取之地,更是阴险。名为断敌之后路,实为扼我之咽喉!此非两肋插刀之义举,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毒计也!”
关羽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夏蔡渡的位置。
“此地,往南可隔断寿春之援兵。而往北……则可随时渡河,直扑我军之侧翼!”
一语惊醒梦中人。整个大帐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刘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面色苍白、总是病恹恹的青年正站在下邳的城头,隔着数百里的风雪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他能感受到那张无形的大网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收紧了。
所有的骚扰,所有的佯攻,所有的声东击西,都只是为了这最后致命的一击。季桓根本就没指望那些小打小闹能拖垮袁术,他从一开始就是用袁术的数万大军作为诱饵,将自己这支更具威胁的力量诱至这片进退维谷的死地。
现在,张勋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死期已定。而自己这头被利用来屠宰鱼肉的猛虎也已精疲力竭,并且……暴露在了猎人那早已上弦的弩箭之下。
“传我将令。”
刘备猛然睁开了眼睛,那双仁厚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前军,停止对汝阴的攻击。全军,就地转入守势。”
“什么?”张飞失声叫道,“大哥!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所有营寨,放弃北面,全力加固西侧防线!”刘备没有理会张飞,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传遍了整个大帐,“命所有斥候,严密监视汝水对岸的一切动向。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他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解与震惊。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转而防备一个名义上的“盟友”?
但没有人敢于质疑。他们从刘备那平静得可怕的表情中,读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
刘备走到帐外,独自立于风雪之中。他遥望着西面那片被冲天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夜空。他知道,那里的战斗或许已经结束。
但他和吕布之间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而就在此刻,刚刚结束了一场血腥杀戮的夏蔡渡口。吕布立马于尸山血海之中,那身黑色的皮甲已被鲜血浸透,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一种妖异的暗红色。
一名亲卫匆匆来报:“主公!渡口已尽在我等掌控之中!袁术军……或死或降,已无反抗之力!”
吕布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仍在燃烧的汝水望向了北面,那片刚才还灯火通明,却在此刻突然沉寂下来的刘备大营。
他缓缓地摘下了头盔。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溅着几点温热的血珠,更添了几分邪异的魅力。
他的嘴角逸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全军……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