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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番外1:梦游仙(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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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网的信息查询系统界面简洁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白色的背景,黑色的宋体字,以及一张一寸大小像素不高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季桓比吕布亲眼见到的还要瘦削几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嘴唇紧抿,没有一丝笑意。镜片因为拍摄角度的缘故,反射着一片空白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眼神。但吕布知道,那片空白之后藏着怎样的深海与风暴。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关掉了页面。
目标已经锁定。接下来的事情在他看来本该很简单。
吕布的世界是由清晰的路径和明确的目标构成的。从宿舍到训练馆,两点一线;从起点到靶心,一条直线。他的人生信条里不存在“找不到”或“够不着”的选项。如果有,那只能说明发力的方式不对,或者,用的力气还不够大。
于是他开始了寻觅。
第一次,他去了人文学院的教学楼。那是一栋爬满了常春藤的红砖老建筑,空气里都飘浮着一股纸张发酵后酸涩而宁静的气味。这味道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轻微的排斥。他习惯了汗水、泥土和金属混合的阳刚气息,这里的每一缕空气似乎都带着标点符号,让他呼吸不畅。走廊里,学生们抱着厚重的书籍,低声讨论着他闻所未闻的名词,投向他这个不速之客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他那身运动服,以及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体格,在这里像一个错误的印刷符号。
他按照课程表,找到了季桓可能会出现的一间阶梯教室。他没有进去,只是靠在后门外的墙上,像一头误入园林的豹子收敛着自己的气息,观察着里面的人。他看到了那个叫陈宫的博士生,正襟危坐,不时推一下眼镜,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但他没有看到季桓。
一连三天,吕布都用他训练之余的所有时间,在人文学院的各个角落游荡。图书馆、水吧、公共自习室,甚至那条据说历史系学生最喜欢散步的林荫道。
然而,他只见过季桓两次。一次是在图书馆二楼的窗边,他刚从楼下走过,抬头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那个一闪而逝的侧影,等他冲上楼,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只留下一杯尚有余温的茶。另一次是在食堂,隔着蒸腾的饭菜热气,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端着餐盘走向一个最偏僻的角落。他刚想抬步跟过去,对方却像是后脑长了眼睛一般,忽然加快了脚步,穿过人群,等再跟上就已经不见了。
季桓如同水中的一尾鱼,总能在他靠近之前敏锐地察觉到水波的震动,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水草之中。
季桓确实像一尾受了惊的鱼。
那晚的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第二天醒来时,他依然能感觉到右臂肌肉深处残留着挥舞重兵器后的酸楚。那股浩瀚的孤独感像一层无法洗去的尘垢,附着在他的精神上,让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他知道吕布在找他。
这并非臆测,而是直觉。他不需要亲眼看见就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当他坐在图书馆里,试图将自己埋进《汉书·地理志》那些枯燥的郡县名录时,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一股灼热的视线如同芒刺,让他无法安坐。
他开始了一场不动声色的迁徙。他不再去固定的教室自习,而是将所有必需的书籍都搬进了那个位于档案室最深处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研究隔间。他改变了去食堂的时间,总是在人最多或者最少的时刻匆匆解决一顿饭。他甚至放弃了所有非必要的课程,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只存在于书架与故纸堆之间不可见的影子。
他的书桌上摊开的不再是历史文献,而是卡尔·荣格的《心理类型》与《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他疯狂地阅读,试图为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寻找一个学术上的锚点。
“集体无意识”、“原型意象”、“共时性原理”……这些名词像救命稻草,被他一一抓住。他告诉自己,他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人类集体记忆的某种回溯。吕布,那个历史上的悲剧英雄,是一个强大到足以镌刻在民族潜意识深处的“原型”。而他,作为一个长期浸淫于此的研究者,只是无意中触动了这个“原型”的某个开关。他和那个现代的吕布,不过是两个被卷入其中的无关媒介。
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它将一切都归于一种可以被研究和归类的心理学现象。它让他感到安全。
可每当夜深人静,当他合上书本,那种理论构建起来的安全感便会迅速瓦解。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梦里握住画戟时,他会感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熟悉;理论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仅仅是想到吕布那张脸,他的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知识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了它的无力。他像一个坐拥整个药房的医生,却找不到一副能医治自己心病的药方。他被困住了,困在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由历史幻影与现实冲击构成的牢笼里。
这场无声的追逐与躲藏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
吕布的耐心正在被迅速消耗。他习惯了直截了当的胜负,这种看不见对手、摸不着脉络的周旋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这甚至影响到了他的训练。他的箭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精准如神,时而又会偏离靶心,浮动的情绪像水波一样,干扰着他引以为傲的钢铁般的控制力。
朋友们都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布哥,你最近怎么了?跟女朋友吵架了?”篮球队那个咋咋呼呼的中锋,在健身房里拍着他的肩膀问。
吕布没有回答,只是将杠铃的重量又加了十公斤。他将那股无处发泄的精力全部倾泻在了冰冷的铁片上。肌肉撕裂的灼痛让他暂时忘记了心头的混乱。
这个周五的下午,他再次来到了图书馆。他已经放弃了那种守株待兔式的寻找,而是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一样,一层一层,一排一排,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缓缓走过。
历史区在三楼。这里的空气比楼下更沉闷,光线也更暗淡,高大的书架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巨人,将空间切割成无数狭窄的甬道。吕布走在铺着地毯的过道上,脚步无声。
当他走到编号为K234的书架区时,他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那是一个人将一本厚重的书籍从书架上抽出时,书脊与邻近书籍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声音就来自他面前这排书架的另一侧。
吕布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没有动,甚至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那个他寻找了一周的人,此刻与他只有一架之隔。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的样子,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高处取下一本他看不懂的书,神情专注而戒备。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只需要往前走两步,绕过书架的尽头,就能完成这场追逐。他就能再一次看到那双眼睛。
然而,就在他抬起脚的一刹那,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
吕布下意识地皱眉,掏出手机。是教练打来的电话。他看了一眼屏幕,书架另一侧立刻传来一阵因惊慌而起的衣料摩擦声,紧接着,是一串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等他挂掉电话再绕过书架时,那条狭长的甬道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本书被遗落在地上,书页翻开,像一只被惊飞后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吕布弯下腰,捡起了那本书。
《后汉书·吕布传》。
他捏着那本书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脸上那股持续了一周的烦躁与困惑渐渐退去。
他忽然明白了,对付一只过于警觉的猎物,单纯的追赶是没用的。你需要找到他的巢穴,或者,找到一条通往他巢穴的路。
吕布转身离开图书馆。他一边走,一边调出了学生会的网站页面,在组织架构那一栏里,他的手指缓缓向下滑动,最终停留在了“学术部”那一栏,以及那个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副部长照片上。
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