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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草莽皆为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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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死?”
吕布的声音如同两块被强行碾磨的巨石,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狂躁。他那双燃烧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季桓的脸上,仿佛要从那张平静的面孔上烧出一个洞来。
“高顺是我并州军的铁骨,陷阵营是我吕布的胆魄!”他向前一步,那座山峦般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季桓完全吞噬,“你让我的胆魄,去寻死?”
“主公,”季桓没有退缩,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地图上,上蔡城西面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
“高将军此番西进,看似是闯入曹操的罗网,自投绝路。袁术闻之,必以为我军已被逼入穷巷,乃困兽之斗。而曹操闻之,亦会以为我等愚不可及,竟敢在他的腹心之地横冲直撞。”
“如此,这二人便都会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轻敌。”
“袁术必然会尽起汝南之兵,衔尾追杀,欲毕其功于一役。而曹操则会冷眼旁观,坐等我军与袁术之兵拼个两败俱伤。他绝不会想到,高将军此举,非为逃,亦非为战。”
季桓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了一道诡异的、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弧线。它从上蔡向西,虚晃一枪,而后却如同一柄回马的弯刀,猛地折返向东,越过汝水,直插一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位于汝南东南角的腹地——固始。
“固始?”吕布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错,固始。”季桓的声音平稳而冷酷,“此地,乃是袁术暗中修建的最大武库与新兵屯练之所。他将重兵皆陈列于寿春与淮水沿线,却将此地交由其族弟袁胤看管。此人志大才疏,平日只知饮宴作乐,防备必然松懈。”
“高将军在上蔡制造的混乱,已将袁术在汝南的主力尽数吸引到了西面。此刻,整个汝南东南之地已然是一片真空。他只需摆脱追兵,回师一击,便可轻取固始。焚其武库,散其新兵,则袁术半年之内,再无力与我军争锋。此举,比烧他十座粮仓更致命。”
“这……”吕布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可如此一来,陷阵营便成了真正的孤军。前有曹操重镇,后有袁术追兵,左右皆是敌境。他们,如何摆脱追兵?如何活下来?”
“这,便要看高将军的手段,以及……”季桓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以及这汝南之地,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孤魂野鬼了。”
……
汝南,黄巾军的故乡。
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泥土,都曾被鲜血与泪水浸泡过。黄巾之乱虽已被平定,但那些残存的火星却从未真正熄灭。它们化作了山林间的盗匪,乡野间的游侠,以及那些在官府眼中与死人无异的、不入户籍的流民。
刘辟,便是其中最大的一股。
他曾是黄巾渠帅,如今,则是盘踞在汝南与弋阳山区一带、数千流民的“大帅”。
高顺的陷阵营,在向上蔡西面狂奔了两日两夜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这片被官府彻底放弃的“三不管”山林之中。
袁术麾下大将李丰率领着五千追兵也随后而至。只是,这片如同迷宫般的山林瞬间便吞噬了他们所有的优势。陷阵营七百人,化整为零,如同七百条熟悉地形的毒蛇,藉助复杂的地形,与追兵展开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捉迷藏。
李丰的军队在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却连对方主将的影子都没摸到之后,终于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一处隐秘的山谷内,陷阵营的士卒正在默默地舔舐着伤口。两日的奔逃与战斗,他们也付出了近百人伤亡的代价。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像狼。
高顺站在谷口,看着远处山林间那渐渐熄灭的、属于追兵的火光。
“派人,去见刘辟。”他对着身后的副将,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惊愕的命令。
“将军,不可!”副将急忙劝阻,“那刘辟乃是黄巾余孽,杀人不眨眼。我等与之,是官贼不两立……”
“我军所携干粮,只够三日之用。”高顺打断了他,“伤药亦已告罄。若无补给,不出五日,我等便会溃散。此时此刻此地,没有官,也没有贼。”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
半个时辰后,高顺的副将单人匹马,手持高顺的帅印,进入了刘辟那座由山贼巢穴改造而成的、简陋的“聚义厅”。
刘辟是一个身材如同铁塔般的壮汉,脸上有一道从额头一直劈到嘴角的恐怖刀疤。他看着那枚帅印,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虽然衣甲残破、却依旧站得笔直的陷阵营副将,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残忍的笑容。
“……借粮,借药?”刘辟用他那口破锣般的嗓子,慢悠悠地说道,“好说,好说。只是,我凭什么要借给你们这些官军?昨日,你们还在剿杀我的弟兄。今日,便想让我资敌不成?”
“我家将军说了,”副将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其一,我军,非是朝廷之兵。其二,汝南郡内所有袁术的粮仓武库,皆可为将军之物,我军只取所需。其三,待我家将军功成之日,可上表主公,为大帅请得一校尉之职,从此,再非流寇。”
刘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眼前这支突然闯入的孤军是一群真正的疯子。而疯子,往往能做出一些正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大的口气。”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回去告诉你家将军。粮,我可以给。药,我也可以给。但三日之后,我要看到固始县的武库,燃起大火。”
……
下邳,内室。
季桓正在吕布的搀扶下,在室内缓缓地踱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婴孩,在重新熟悉着自己的身体。
吕布很有耐心。他用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季桓的臂弯,另一只手则虚扶在他的背后,随时准备应对他可能出现的任何一次踉跄。
这几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喂药,问安,夜间的每一次咳嗽,他都会在第一时间醒来。那些本该由侍女来做的繁琐而细碎的照料,他都亲力亲为。动作依旧生硬,却笨拙得令人心安。
“主公,”季桓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西面还没有消息?”
“没有。”吕布的回答比前几日平静了许多,“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扶着季桓,重新在榻上坐下,又细心地将一方温暖的皮裘盖在了他的膝上。
季桓看着他,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瘦了一些,下颌的线条愈发地坚硬如铁。但那双总是充满了暴戾与不羁的眼睛里,却沉淀出了某种更深沉,更凝重的东西。
那是一种在承担了所有责任与重压之后才会出现的,孤独而坚韧的眼神,是真正属于王者的眼神。
“昔日在兖州,面对蝗灾之时,”季桓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桓,曾以为天命真的不可违。”
吕布的身体微微一僵。
“但现在,桓明白了。”季桓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天,高高在上,它不会在乎地上蝼蚁的死活。它只会冷眼旁观。真正能决定生死的,从来,都只有我们自己。”
“我等西进,是逆天而行。但若能成功,我等便是在这片死局之中,亲手为自己,挣出了一道‘天命’。”
吕布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个还在微微喘息的青年轻轻地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情欲的成分。它象是一种无声的盟约,一对在绝境之中相互支撑的灵魂,给予彼此的最深沉的慰藉。
就在此时,寿春城,大牢。
陈宫盘腿坐在铺满了潮湿稻草的地上。牢房的角落里,放着一碗早已馊掉的饭食,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在肆无忌惮地啃食着。
他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闻到这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霉腐之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墙壁上,那一方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听说了吗?汝南那边,又乱了!上蔡也被人给烧了!”
“何止啊!我那在城门当值的表兄来信,说是吕布手下的大将高顺干的!这厮带着几百人,竟敢跑到咱们的地盘上撒野!”
“可不是嘛!现在李丰将军,正带着大军满山遍野地追捕他们呢!听说已经把他们逼到弋阳山里了,插翅难飞!”
门外,狱卒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陈宫那双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光。
高顺……西进……汝南……
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词语,在他的脑海中迅速地串联,组合,推演。
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地浮现在了他的心中。
他缓缓将目光从那方寸之间的天光,移向了牢房那扇由粗大原木制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大门。
他知道,快了。
那把撬动整个棋局的锥子,在扎穿了敌人的皮肉之后,马上就要来为他撬开这扇通往生天,又或是地狱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