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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一锥破千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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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的火光像一道烧穿了黑夜的伤口,整整三日之后,一封被马蹄踏烂、沾满了泥浆的急报才呈现在了寿春的宫阙之内。
袁术猛地将手中的玉樽砸在了地上。玉屑四溅,醇香的酒液泼洒而出,迅速洇入猩红的织锦,如同一滩干涸的血渍。
“酒囊饭袋!一群酒囊饭袋!”他那张因为纵情酒色而略显浮肿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区区数百贼寇,便能横行我腹心之地,如入无人之境! 焚我粮草,戮我命官!那黄猗何在?朕的汝南太守,难道是泥塑的不成!”
殿下,一众文武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朗陵被焚的消息如同瘟疫,早已在寿春城中悄然蔓延。城中粮价一日三涨,那些嗅觉灵敏的士族商贾已经开始囤积居奇。而民间更是谣言四起。有人说,是曹操的青州兵打了进来;有人说,是江东的孙策已经暗中渡过了长江。
恐慌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陛下,此事……恐有蹊跷。”新任的长史杨弘硬着头皮出列,“区区数百之众,深入我境便如入无人之境。其背后若无内应,实难想象。”
“内应?”袁术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他那充满了猜忌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缓缓地扫过殿下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那个被甲士看管,跪在大殿角落里数日未曾言语的身影上。
“陈宫。”
他缓缓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陈宫抬起了头。他依旧穿着那件出使时的儒衫,只是早已变得褶皱不堪。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吕布的大军,不是正在广陵与刘备对峙幺?”袁术的声音阴冷得如同地窖里的冰,“为何会有一支孤军,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汝南?你,可能为朕解惑啊?”
陈宫看着他,看着那张被权力和欲望扭曲的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陛下既已认定臣是内应,又何须再问?”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只是,宫有一言,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说。”
“昔日董卓,挟天子,残暴不仁,天下群雄并起而攻之。今陛下效仿董卓之事,可知天下人,亦将效仿昔日讨董之事?”陈宫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大殿之内,“陛下今日之忧,不在区区数百贼寇,亦不在吕布、刘备,而在陛下,自绝于天下!”
“你找死!”袁术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陈宫,“来人!将此逆贼,拖出去!斩了!立刻!”
“陛下息怒!”杨弘与大将纪灵等人慌忙跪倒在地,“陛下,陈宫乃吕布心腹,亦是当世名士。如今两军交战在即,若杀之,恐激怒吕布,使其与刘备同心,于我军不利啊!不若将其暂且收押,待击退吕布之后,再行处置,亦不为迟!”
袁术握着剑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陈宫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胸中的杀意与理智在疯狂地搏斗。
最终,他还是缓缓地放下了手。
“……押入大牢。”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
下邳,州牧府。
时间像一只被拉得过满的弓,每一寸都充满了断裂的危险。
高顺的陷阵营已整整五日音讯全无。
吕布内室的那副地图上,汝南郡的位置已经被他用手指摩挲得微微泛起了毛边。他不再擦拭兵器,也不再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文书。大多数时候,他就那么沉默地站在地图前,一站便是一个时辰。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将所有足以焚毁一切的焦躁都强行压在了那具雄壮的身躯之下。只有当他偶尔转身,视线扫过室内某处时,那双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情绪。
季桓的身体正缓慢恢复着。他已经可以下床,在室内缓行数步。只是那张脸依旧白得像纸。
“主公,”他看着吕布那如同山峦般紧绷的背影,轻声开口,“在等高将军的消息?”
吕布没有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嗯”。
“陷阵之锋,可断金石。高将军为人,素来持重如山。”季桓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主公何忧?”
“我信他。”吕布终于转过身,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季桓,“但我不信天。”
他走到季桓身边,那高大的身影将榻上的青年完全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此计,太过行险。”他重复着那晚说过的话,声音却比那时更沉,更哑,“七百人,在敌境之内千里奔袭。粮草、伤药、马力,任何一环出了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季桓,你可曾想过,若是……若是他们回不来了……”
季桓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吕布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的大手。“主公,”他抬起头,迎着那双充满了风暴的眸子缓缓说道,“昔日濮阳城下,桓率三百骑,奔袭定陶。那时,主公可曾有过今日之忧?”
吕布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时,主公信我。”季桓的嘴角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今日,主公亦当信我,信高将军,信那七百名陷阵营将士。”
吕布看着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那颗因为等待而备受煎熬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抚平了所有的褶皱。
他缓缓地,反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公!”一名亲卫统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西面……西面有消息了!”
……
汝南郡,上蔡县。
此地是袁术麾下大将李丰的驻地。与朗陵那种不设防的小县不同,上蔡城高池深,驻有三千精兵,是袁术在汝南的统治要害。
然而此刻的上蔡城却陷入了一片地狱般的混乱。
城中,喊杀声、哭嚎声、金铁交击之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火光从四面八方腾起,将整座县城都变成了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炼炉。
陷阵营如同一柄黑色的刀,没有去攻击防备最森严的府衙与军营,而是直插那些防备最松懈的、属于本地豪强士族的坞堡。
他们杀人,放火,抢掠。
像一群真正的强盗,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将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从内部彻底撕碎。
高顺立于一处坞堡的望楼之上,冷冷地看着脚下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骚乱。
朗陵的火,是为了制造恐慌,吸引注意力。而上蔡的乱,则是为了另一个更深层次的目的。
“将军!”副将浑身浴血奔上望楼,“李丰的主力已经从军营开出,正在向我等合围!”
“不必理会。”高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传我将令,各部按原计划,向西门突围。”
“将军,西门之外,便是荥阳,那是曹操的地盘!”
“执行军令。”高顺打断了他。
副将不再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高顺的目光越过脚下那片火海,望向了更遥远的东南方天空。他知道,寿春城中的那位同僚,此刻一定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而他在这里制造的每一分混乱,都是在为那位同僚的生机,添上一块小小的砝码。
……
“……高将军于前日夜间奇袭上蔡,城中大乱。其部已于昨日清晨向西突围,不知所踪。”
内室之中,那名风尘仆仆的斥候用最简练的语言汇报完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吕布的拳头猛地砸在了面前的地图之上。
“好!好一个高伯平!”他大声赞道,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传我将令!命魏续、宋宪,即刻点齐兵马,出城西进,做出接应高将军之势!”
“主公,不可!”季桓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的脸上不但没有丝毫喜色,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凝重了。
“此时派兵,等同于向曹操,不打自招。”季桓看着吕布,一字一顿地说道,“高将军此举,看似是向西突围,实则,是在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