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西风卷尘沙 ...
-
夜色是陷阵营最好的袍泽。
七百个沉默的影子,在豫州萧瑟的冬日旷野上疾驰。马蹄用厚实的黑布包裹着,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只发出一种沉闷而细碎的声响,像是一场正在向西蔓延的无声瘟疫。
高顺伏在马背上,身形与坐骑几乎融为一体。他那张如同铁铸的面具之下,一双眼睛比寒夜中的星辰还要冷。风从他耳边掠过,带着一种刀割般的锋利。他不需要地图,这片土地的每一条河流、每一片丘陵,早在下邳内室的那场密谋中,便已深深刻入了他的脑海。
他们是吕布手中的一柄锥子,一柄在暗处淬满了毒的锥子,要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狠狠刺入敌人的心脏。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汝南郡西侧的朗陵县。
此地不属大县,守备松懈,却是袁术自南阳向寿春输送粮草的必经之地。根据季桓的情报,那里正有一批刚刚征缴上来的冬粮,尚未及运走。
“半个时辰。”高顺对着身侧的副将,吐出了四个字。他的声音像是两块冰冷的石头在相互摩擦。
半个时辰后,一座低矮的城郭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没有灯火,没有巡逻的更夫,像一座早已死去的城。
陷阵营在城外一里处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马匹被统一收拢,每一名士卒的口中,都衔上了一枚早已备好的木嚼。七百人在各自将校的带领下,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那座沉睡的城郭无声地渗透而去。
没有云梯,没有撞木。十几名身手最矫健的士卒,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猿猴一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那段年久失修的土墙。几声微弱到几乎无法听闻的、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后,城门内侧的门栓,被缓缓地抽了开来。
城门,开了一道缝。
一道足以让死亡从中灌入的缝。
……
与西面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截然相反,下邳城内的州牧府,却依旧灯火通明。
季桓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皮裘。他的身体像一截被掏空了的枯木,依旧感觉不到多少暖意。那碗由吕布亲手端来的汤药,正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袅袅地散发着苦涩的烟气。
吕布则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席子上,借着灯火,用一块洁白的鹿皮反腐擦拭着他那张心爱的雕花大弓。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比他手中这张弓更重要。
“主公,”季桓的声音有些虚弱,“高将军那边,应该已经快到了。”
“嗯。”吕布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此去汝南,沿途斥候铺设得如何?”
“五十里一人。三明两暗。消息一个时辰一报。”
“张将军那边,可有回报?”
“一个时辰前刚到。刘备派了简雍出城迎接,客气得很。”吕布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像一只要请君入瓮的黄鼠狼。”
季桓没有再问。他知道,所有他能想到的细节,这个看似粗犷的男人都已替他想到了,甚至做得更好。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一个操纵木偶的线师,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那个木偶有了灵魂。
他看着吕布那如同山峦般可靠的宽阔背影,心中那根因为豪赌而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些。
吕布擦完了弓,又开始保养箭矢。他将一壶簇新的狼牙箭,一支一支地从箭囊中抽出,仔细地检查着箭羽的平整与箭头的锋锐。
“那名许都来的使者,在城中多留了半日。”吕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临走前,向我讨要了一名侍女。”
季桓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主公给了?”
“给了。”吕布将一支检查完好的箭矢重新插入箭囊,“陈珪家送来的。据说是陈珪的远房侄女,生得颇有几分姿色。”
季桓低低地咳嗽了起来。他用手帕捂住嘴,咳了许久,才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陈公……真是好手段。”他轻声说。
吕布没有接话。他明白,一个许都的谒者,不过是曹操身边一条不起眼的走狗,陈珪却不惜用自家的亲族去结交。这份看似不起眼的投资,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或许就会变成一把从背后捅来的致命刀子。
“下邳这座城,就像一锅看似平静的温水。”季桓的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的风雪,“底下却不知藏了多少暗流。”
吕布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裹在厚重皮裘里,依旧显得单薄无比的青年。
“那就让它烧开。”他说,声音异常平静,“我倒要看看,水开了,能煮出多少魑魅魍魉。”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端起那碗已经有些温吞的汤药,重新递到了季桓的嘴边。
“喝药。”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
广陵,城外十里。
张辽的大营灯火连绵,如同白昼。巡逻的士卒往来不绝,口号声此起彼伏。一切都像是一场准备充分、即将拉开大幕的战争戏剧。
中军大帐之内,张辽正在宴请刘备的使者简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简雍那张总是带着一丝惫懒笑意的脸上,已经泛起了几分红光。
“张将军,”他端起酒爵,对着张辽遥遥一敬,“雍,代我家主公,敬将军一杯。此番将军奉天子诏令,不计前嫌,与我军会师,共讨国贼。此等高义,雍,佩服!”
“简先生言重了。”张辽面带微笑,举爵回敬,“为国除贼,乃我辈军人分内之事,何来高义之说。倒是玄德公,深明大义,肯与我家主公捐弃前嫌,辽,才是真的佩服。”
二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之前在徐州城下那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误会。
“只是……”简雍放下酒爵,像是无意中提起一般,“我家主公听闻,温侯此次,只派了将军率部前来。不知温侯的帅驾,何时才能驾临啊?我军上下,可是翘首以盼呐。”
来了。
张辽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
“先生有所不知。”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下邳城内事务繁杂。陈氏一族虽表面恭顺,内里却多有掣肘。我家主公亦是分身乏术。不过,主公已然放话,待他料理完城中宵小,便会亲率大军前来,与玄德公会猎于淮南。短则十日,长则半月,必到。”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出了下邳内部不稳的事实,又将吕布的缺席,归结于内部权力斗争,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简雍“哦”了一声,拖长了语调,那双看似醉眼惺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便不急。我家主公说了,伐袁之事,关乎国运,不可不慎。正好,我军粮草也尚在筹措之中。我等便在此地,静候温侯佳音便是。”
张辽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知道,他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刘备和他一样,都在等。刘备在等吕布这条猛虎,被下邳的内斗消耗掉锐气。而他在等西面那七百头孤狼,为他们撕开一条真正的生路。
这是一场比谁更有耐心的游戏。
……
朗陵县的县寺之内,一片死寂。
县令那颗肥硕的头颅,就摆在他日常处理公务的几案之上。他的眼睛还大睁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高顺用一块麻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戈。那上面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粮仓在何处?”他问那个早已吓得瘫软如泥的县丞。
“在……在城南……南门谷仓……”县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高顺点了点头,对着身后的两名陷阵营士卒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上前,如同拖一条死狗一般,将那县丞拖了出去。
片刻之后,城南的方向猛地腾起了一股冲天的火光。那炽烈的火光瞬间便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一片不祥的橘红色。
“走。”
高顺吐出一个字。
七百个黑色的影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座即将被惊恐的哭喊声所淹没的县城。
他们的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与一个即将被彻底引爆的、名为“恐慌”的火药桶。
而他们的前方,是更深沉的黑暗,与下一个等待着被他们用鲜血与火焰所点亮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