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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势出棋盘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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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之中只剩下窗外风雪呜咽,与一盏孤灯摇曳的噼啪声。
“……反噬其主?”吕布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迸出的冰屑,“曹操布此局,是为操刀之人。你的意思是……要我等调转刀锋,直指许都?”
“不。”季桓摇了摇头,药力带来的暖意,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与曹操,是虎狼之争,当下不是最佳时机。桓之意不在伤人,在夺其势。”
见吕布眼中依旧充满了困惑,季桓继续说道:“曹操欲使我军为犬,以搏袁术之虎。他想要的是犬疲虎死。但猎犬亦有爪牙,岂能徒为人所驱使?”
“我等奉诏,是为‘形’;但何时而战,何地而战,以何法而战,战后我军是元气大伤,还是趁势壮大……此中千般变化,才是那棋盘之外我等真正的生机所在。”
季桓的言语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吕布心中那扇通往最原始战争直觉的大门。他不再追问,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次日清晨,下邳城一扫之前的阴霾。州牧府大开中门,盛宴款待来自许都的使者。吕布亲自主陪,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对其“忠心王事”之举,更是毫不掩饰。他当着使者的面,召集诸将,宣布即刻起兵,并擢升张辽为征南将军,都督东路兵马,即日开拔,前往广陵,与刘备会师。
一时间,整个下邳城都动了起来。兵甲调动的铿锵之声,粮草装车的喧哗之声,昼夜不绝。那名年轻的谒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倨傲的神情也渐渐化作了满意的微笑。
三日后,谒者心满意足地踏上了返回许都的归程。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下邳城东门大开,张辽一身戎装,立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是近万名整装待发的将士,旌旗招展,如同一片移动的森林。吕布亲率高顺等一众核心将领,为其送行。
“文远,”吕布的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半个下邳城都听到,“此去广陵,路途遥远,万事小心。见到刘备,便说我吕布随后便到。介时我二人,去取袁术的项上人头!”
“主公放心!辽,必不辱命!”张辽抱拳高喝,随即拨转马头,带领大军,如一条玄色的长龙,浩浩荡荡地向着东方缓缓开拔。
直到那片旌旗的海洋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吕布脸上的那股豪迈之色,才如同潮水般退去,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没有返回州牧府,而是直接拨转马头,带着高顺奔往城西的陷阵营大营。
大营之内,一片肃杀。七百陷阵营将士,早已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他们没有战旗,没有鼓号,每一面盾牌、每一支长戈都用黑布包裹着,像一群来自幽冥的影子。
“都准备好了?”吕布翻身下马,声音压得极低。
“回主公,”高顺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金属质感,“粮草、马匹、军械皆已备妥,只待主公一声令下。”
吕布点了点头。他没有发表任何战前动员,只是走到队伍的最前方,目光从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缓缓扫过。
他忽然伸出手,指向了与东方截然相反的方向。
“陷阵之志,”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力量,“有死无生。”
“今夜子时,西门出城。记住,你们的敌人,不是袁术的军队,”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是饥饿,是时间,是这片土地上所有挡在我们面前的活物。”
夜,深沉如墨。
当张辽的大军正在数十里之外的泗水东岸安营扎寨,燃起连绵的篝火,将半边天空都映得通红之时,下邳城的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隙。
七百个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无声地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之中,向着那片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西方大地,疾驰而去。
内室里,季桓在昏睡中似乎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那声音细碎而急促,不像是大军开拔的雷鸣,更像是一群在荒原上奔袭的狼。
他缓缓地睁开眼,看到的是坐在灯下的吕布。
他不知何时已经返回,身上属于冬夜旷野的寒气还未散尽。他没有卸甲,只是坐在那里,用一块粗布,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方天画戟。那对锋利无匹的月牙刃,在摇曳的灯火下,反射出两道令人心悸的流光。
“主公……没去送文远将军?”季桓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他不需要我送。”吕布头也不抬地回答,“那条路,是给他自己走的。”
季桓沉默了。他知道,张辽此行绝非演戏那么简单。他所率领的近万兵马,是疑兵,也是弃子。他将在广陵与那个同样心怀鬼胎的刘备,展开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凶险无比的周旋。他要用自己为主公西进的真正主力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高将军那边……”
“已经出发了。”吕布将画戟擦拭得一尘不染,而后,缓缓地横置在了自己的膝上。
“主公,”季桓看着他,看着那双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此计,名为‘声东击西’,实为‘借诏生变’。东路张辽,是为曹操与刘备所设之‘局’;西路高顺,是为袁术所备之‘杀’。但这两路,皆是阳谋。真正的胜负手,在于……”
“在于寿春。”吕布接口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在于公台。”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替季桓掖了掖被角。
“你之前问我,一把刀,若是砍到了握刀人的手,会如何?”他看着季桓,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野兽般的、残忍的快意。
“现在,我想明白了。”
“刀依旧是刀。但这把刀不仅会饮血,还会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