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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山雨欲来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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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一天比一天深了。
清晨的空气像淬过冰的酒,冷冽,提神。濮阳大营已经从战后的狂热与躁动中沉淀下来。一种更为坚实内敛的力量正在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内部悄然凝聚。
工匠营的炉火彻夜不熄。新式的马镫和兵刃正源源不断地装备到最精锐的部队。军功授田制的推行让士兵们的眼神变得与以往截然不同。那里面除了对战争的麻木和对死亡的畏惧,更多了一种为自己、为家园而战的灼热火焰。
季桓的语言能力也在张机先生的教导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日渐精进。
他像一个饥渴的旅人,扑向一片知识的绿洲。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词汇。他开始系统地研究这个时代的语法、音韵和行文规则。他每日花费大量的时间与张机对坐,从最基础的《仓颉篇》,到艰深的《左传》,逐字逐句地诵读,解析。
他的腔调依旧带着一种属于异乡人无法消除的生硬。但他已经能够用一些逻辑清晰的简短句子来表达自己那些复杂的思想了。
他的声音正在一点点地从那具沉默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而吕布则像一个充满了耐心与好奇的驯兽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他默许了季桓在他帐中堆满竹简和木牍。他甚至偶尔会在季桓与张机谈论到某个历史典故时,停下擦拭兵器的手,侧耳听上一两句。
一种微妙的平静笼罩着这座潜伏着无数暗流的帅帐。
直到那名斥候到来。
“报——!”
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疲惫和惊惶。“禀主公!曹操……曹操尽起兖州之兵,合计三万余众,正铺天盖地朝濮阳而来!前锋离此已不足百里!”
消息像一道闪电,瞬间撕裂了营中的平静。
中军大帐之内再一次聚满了所有将领。只是这一次帐内的气氛已截然不同。将士们的脸上虽然有凝重,却再无之前的惶惑。他们手握着新式的兵刃,□□的战马装备了能让他们战力倍增的马镫。胜利的果实,他们已经亲口品尝过。
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底气。
“主公!”陈宫第一个出列。他神情肃然,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自信的火焰。“曹操此来,正合我意!我军虽经整顿,然根基未稳,人心未定。久守必失,非取胜之道。我军之利,在于锋锐!在于主公天下无双的勇武,在于并州狼骑无可匹敌的冲击力!”
他转向众将,声音变得慷慨激昂:“曹军远来,阵线绵长,必然疲惫。我军当倾巢而出,以主公亲率陷阵、狼骑为中军,如钢刀破竹直插其心脏!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战定乾坤!此战若胜,则曹操元气大伤,数年之内,再无力染指兖州。我军方可真正据有此地,成就霸业!此招虽有行险,但天下霸业,岂有万全之路?!”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他并非鲁莽,而是精准地指出了吕布军的优势和劣势所在,并提出了一个符合其军队特性的最优解。帐内,臧霸等冲锋陷阵的猛将早已热血沸腾,就连张辽眼中也露出了意动的神色。
吕布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陈宫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了他的心坎上。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战争方式。
就在大帐内的气氛即将被推向高潮时。那个黑袍的年轻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帐内瞬间安静了。
“公台先生之策,甚好。”他开口了,第一句话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然先是肯定了陈宫。
陈宫微微一愣。
季桓走到沙盘前,声音依旧平稳:“但我有一问。曹操为何要给我们一个‘甚好’的机会?”
他的语言还不算流利。但他提出的问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众人的狂热。
“曹操亦知,我军之利在于锋锐。”季桓缓缓说道,“他为何要以己之短,攻我之长?这不合常理。”
他从案几上取来几枚代表“军情”的木牌放在沙盘上。“斥候来报,曹军旌旗招展,尘土漫天,看似三万大军。但另一份情报却说,近日从陈留、东郡等地征调粮草的车队规模却比往常要小。敢问诸位,三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几何?为何粮草不增反减?”
高顺的脸色第一个变了。他治军严谨,最重后勤。
季桓没有等他们回答。“我猜测,”他用手指在沙盘上画出了一支虚构的、庞大的军队,“曹操摆在明面上的或许只是一个空壳。一个由老弱病残和少量精锐组成的陷阱。他真正的精锐主力此刻一定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他的手移向了濮阳的东南方向。那里是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军屯区。
“他真正的目标是这里。他要赌,赌主公的骄傲。赌我们会倾巢而出与他的‘主力’决战。然后,他就可以从容地毁掉我们的根基。”
帐内一片死寂。狂热的战意迅速冷却下来。
陈宫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无法反驳。因为季桓提出的不再是玄妙的预言,而是基于情报和逻辑的分析。
“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张辽抱拳问道。他的称呼已经从“季桓”变成了“先生”。
“打。”季桓吐出一个字,再次出人意料。“但不是‘决战’,而是‘迎战’。”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猎人的冷静光芒。“主公可亲率一万大军,出城迎敌。但只做试探,不可恋战。若敌军势大,则从容退回。若敌军一触即溃,则证明确是诱饵。”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向了另一支代表骑兵的红色令旗,“张辽将军可率三千精锐狼骑,携带三日口粮,秘密出城,沿着沮水向南迂回。无论正面战场如何,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曹操藏起来的那支奇兵,然后像狼一样死死地咬住他!”
这是一个更为复杂、也更为周全的计划。它既满足了吕布军出战的荣誉感和士气需求,又做好了应对最坏情况的准备。它将主动权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吕布看着沙盘,又看了看季桓。他那颗渴望决战的心渐渐冷静下来。他发现,季桓的计策虽然不如陈宫的那么“痛快”,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无论猎物如何挣扎都将被牢牢困住。
“好。”许久,吕布做出了最终的决断,“就依先生之言!”
夜很快就深了。
帅帐之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季桓正在地图上为张辽的骑兵规划着最隐蔽的行军路线。吕布则在一旁,默默地为自己明日即将穿戴的铠甲涂抹着油脂。
“曹操多疑善诈”吕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为何总能猜到他的心思?”
季桓的笔顿了一下。
他想了想,用一种带着古怪腔调的语气缓缓回答:“我读过很多关于他的书。”
“书?”吕布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嗯。”季桓指了指自己的头脑,“在我家乡,有很多人研究过他。研究他打过的每一场仗,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把他这个人放在棋盘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千年。”
吕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怔怔地看着季桓。他听不懂什么叫“几千年”,但他听懂了,季桓的脑子里装着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关于他所有对手的庞大棋局。
他走到季桓身后,从背后将他环抱住。他的下巴轻轻地搁在季桓瘦削的肩膀上。
这个姿势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那里面少了纯粹的占有和欲望,多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探究意味。
“你的脑子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热气,喷在季桓的耳边,“还装着些什么?”
季桓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着曹操的符号,轻声说道:“装着你的未来。”
吕布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抱得更紧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只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