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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淬火后初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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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丘的血尚未在濮阳的土地上完全干涸。但一种全新的秩序已经在这片血腥之上如顽强的藤蔓般破土而出,开始疯狂地生长。
季桓的生活被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白日,他是吕布帐下最神秘、也最高效的谋士。他用那超越时代的头脑处理着从雍丘掠夺来庞杂如乱麻般的政务。他规划工匠营的建制,设计军功田的分配,甚至开始着手改革整个军队的后勤系统。他像一只冷静的蜘蛛,在他的网中央将每一根丝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夜晚,他则变回那个被猛虎豢养在巢穴中的沉默祭品。他承受着吕布那充满了占有欲的、近乎掠夺的亲密,用自己的身体去抚慰那头因白日的杀戮和权谋而亢奋的野兽。
在这种极致的分裂中,他的人性似乎找到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点。
而打破这个平衡的是一个名叫张机的老人。
张机,便是吕布从雍丘俘虏中为季桓指派的那位负责教他读书写字的文书。他年过五旬,头发灰白,身形瘦削,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纸。当他第一次被带到季桓面前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赴死般的恐惧。
他以为自己将要侍奉的是一个喜怒无常、以折磨人为乐的“佞幸”。
然而,他们的第一堂课却让他大感意外。
季桓没有问他任何关于吕布的私事,也没有摆出任何胜利者的架子。他只是递给他一卷竹简——那是一卷《孙子兵法》。然后他用手指着开篇的第一个字,抬头,用眼神示意张机。
那眼神专注,平静,带着一种学者对知识最纯粹的渴望。
张机愣住了。他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他在那双年轻的黑色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无比熟悉的东西。他迟疑地用带着浓重兖州口音的雅言念出了那个字:“兵……”
季桓跟着他,用一种古怪而生硬的腔调重复道:“兵……”
他们的课程就这样开始了。
那是一场奇异的教学。季桓的学习能力堪称恐怖。他的大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时代的语言和文字。隶书的间架结构,雅言的声调韵律,那些对张机来说早已融入血液的常识,季桓却能用一种近乎解剖学般的理性方式将其分解、归纳、记忆。
张机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教一个学生,而是在为一个被禁锢在异乡躯壳之中无比渊博的灵魂充当一把打开枷锁的钥匙。
与此同时,另一场更为激烈的“淬火”正在新建立的工匠营里日夜不休地进行着。
高顺走进那片被重兵把守的营区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煤烟和滚烫铁腥味的热浪。无数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正在炉火前挥汗如雨。风箱的呼啸声,铁锤的敲击声,烧红的铁坯浸入水中时发出的“嗤嗤”声,交织成了一曲充满了力量和希望的交响。
季桓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座高台上,身上那件万年不变的黑袍被热风吹得猎猎作响。
“高将军,请看。”季桓身边的李蒙如今已经成了他的半个“代言人”,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对高顺说道。
空地上,一名骑士正骑在战马上。与众不同的是,在他的马鞍两侧悬挂着两个小小的铁制圆环。他的双脚就稳稳地踩在其中。
那名骑士先是在平地上演示了常规的奔驰和转向。高顺看不出什么特别。
然后,那骑士在高速奔驰中猛地张开了弓。
高顺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看到那骑士的双脚如同在平地上一般,牢牢地钉在马腹两侧。他的上半身稳如磐石。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完成转身、瞄准、撒放这一系列高难度的射击动作。
“嗖——”
箭矢离弦,精准地射中了百步之外的靶心。
高顺倒吸一口凉气。他麾下的陷阵营是天下第一的步卒。但他同样清楚,一支强大的骑兵对于军队意味着什么。而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小铁环,它所带来的将是一场骑兵战术的革命!
“此物,何名?”高顺的声音有些干涩。
“先生为其取名曰‘马镫’。”李蒙的语气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自豪。
季桓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又带着高顺走到了另一边的试刀场。几名士兵正用新出炉的环首刀劈砍着一排草人。那些草人的内部都包裹着一层坚韧的牛皮。
只见刀光闪过,草人应声而断。那切口平滑如镜。
“刀身加宽一分,弧度调整少许,重心后移半寸。”季桓示意李蒙将一块写着字的木牌递给高顺,“先生说,此刀更适合骑兵劈砍。”
高顺接过那块木牌,看着上面那几个虽然笔力稚嫩、却结构清晰的字。他又看了看那些新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黑袍年轻人的身上。
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发自内心的敬畏。
吕布是在帅帐的望楼上看到这一切的。
他看得并不真切。他只能看到远处那个新规划出来的工匠营里黑烟冲天,人影忙碌。他能看到,一队队分到了田产的士兵在不用操练的时候正兴高采烈地去往城外的土地上,开垦自己的家园。
他的军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更强壮,更富有,也更忠诚。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就是那个此刻正待在他帐中的季桓。
吕布的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陌生情绪。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离不开这个“东西”了。
这个认知让这个一生都只相信自己手中画戟的男人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他走下望楼,大步流星地返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他掀开帘幕,看到季桓正和那个名叫张机的老头跪坐在案几的两侧。案几上摊着一卷竹简。
张机正在用缓慢清晰的语调,逐字逐句地念着什么。而季桓则像一个最专注的学生,仔细地听着,然后用一种腔调古怪的生硬口音模仿着。
“……君、子、曰……”
“不对。”张机皱着眉,为他进行纠正。季桓则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
吕布就站在那里沉默地听着。他听着那个陌生的、属于季桓的“新声音”,从一开始的干涩、别扭,到渐渐地,有了一丝属于这个时代的韵味。
那声音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搔刮着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季桓似乎是遇到了一个难解的句子。他指着竹简,皱着眉,试图向张机提问。但他会的词汇还不足以支撑他组织起一个复杂的问题。他“你你我我”地比划了半天,急得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最后他似乎是放弃了。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吕布的目光。
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看着吕布,用一种混合着求教和探讨的语气,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句完整的话。
“为、何、说……兵、者,诡、道、也?”
声音是嘶哑的,腔调是怪异的。但那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准确地敲进了吕布的耳朵里。
张机的脸上露出了震惊和欣慰的神色。
而吕布则怔在了原地。
他看着季桓,看着他那双因为思考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因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他忽然觉得,自己胸中的那股烦躁莫名其妙地就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强烈的、想要将眼前这个人彻底揉进自己骨血里的滚烫冲动。
他挥了挥手,示意张机退下。
老学者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帐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你,”吕布走到季桓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刚刚,在与我说话?”
季桓点了点头。
“再说一遍。”吕布命令道。
季桓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重复了一遍:“兵者……诡道也。”
“很好。”吕布笑了。他的手抚上季桓的脸颊,那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
他忽然觉得,过去那些夜晚他只是占有了一具沉默而美丽的躯壳。
而从今夜起,他或许可以开始尝试着去触碰一下,那个一直被禁锢在这具躯壳里更为有趣的灵魂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粗暴地将季桓抱起。而是牵起他的手,将他从坐席上拉了起来,带向了那张卧榻。
“今晚,”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近乎诱哄般的沙哑,“用你的嘴再多说一些别的话……我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