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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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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熔月穿着他的黑色连帽衫,很休闲的穿法,兜帽仍然在头上,帽沿底下露出来的白发对比之下更加显眼。眉眼和唇角压得很平,不太好惹的样子。领口不高,里面还有一层黑色的单衣。
深灰色的长裤料子比较厚,没什么褶皱,隐隐能勾出一点腿部的线条,裤脚扎进靴子里。
向晓脑内宇宙爆炸一整圈,也没想出来为什么他的配偶是个男的。
这匹配纯随机?同性婚姻合法了?原主是弯的?
他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的沉默。
对面神色阴沉的白毛帅哥出声了。音色非常冷,像寒冬腊月的风掠过冻硬的钢铁。
“玩我?”段熔月说。
向晓自醒来之后就一直钝钝的脑子被冰得清醒了些。
段熔月不喜欢他。
他意识到这一点,便觉得周遭有些发冷。
他偷窃了别人的人生。
强制匹配结婚的法条也并不幽默。
他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他一无所知。
向晓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心伤口还在流血,兴许是割破了静脉,靠血小板不太止得住。
洁净的白墙上又多了一个血红的印子。
向晓刚刚减轻的眩晕感重新浮了上来。他浅浅吸气,缓缓蹲在了墙边,试图缓解眼前发黑的感觉。机器人闪了半天的灯,不合时宜地发出稚嫩的少年音:“宝宝,检测到你的心律异常,请尽快躺下休息。需要我帮忙拨打医院电话吗?”
段熔月瞥了一眼那个型号老旧的家务机器人。
“宝宝”。
设定这种称呼,看来向筱依然沉浸在被父母保护的幻想中。
心智不成熟。
他懒得去哄,环顾了一圈向筱居住的房子。家务机器人把地面的清洁工作完成得很好,但高一些的桌面它够不着,玄关的柜子上落了一些灰尘,近期无人使用过。茶几和沙发也差不多,整洁得过分,餐桌……
餐桌上同样落了一层灰。
向筱不在餐桌吃饭。
这个空荡的屋子里,屋主人的生活痕迹少得可怜,就好像向筱几乎寸步不离卧室,以至于客厅里的摆设长久如一日地维持着原样。
如同一个凝固在过去的琥珀。
向晓垂着头倚靠在墙角,一手贴着冰冷的墙面,另一只手捂着腹部。他忘记了这具身体服用过量止痛药,对身体的感知大打折扣。此刻腹部里传来隐隐抽痛,还伴随着反胃、恶心。
他想吐。
小机器人吱儿哇地在他旁边打转,“宝宝宝宝”听得他眼前一黑又一黑。
“对不起……”他低声喃喃。
麻烦请帮我打个急救电话。我不太舒服。
我忍不住了。我很痛。
他被在场的另一个人握住手臂提了起来。
段熔月虽然只有E的评级,但有吊打B级比肩A级的武力值,要拎起一个体重远低于健康标准的病人简直轻而易举。他皱着眉,想看看这个病秧子还有什么毛病——他知道向筱有基因病,需要长期服用止痛药,但雌虫的世界优胜劣汰得太残忍,能活下来的雌虫极少有病痛,只会死在战争里。
他难以想象能有怎样的病会让人痛得站不起来。
雄虫的精神力峰值比雌虫要高,但低谷期也更脆弱,更加容易出现心理问题。
他们仗着这一点,要求雌虫的忍让和迁就。
段熔月不屑那一套。
有病就治,痛就忍着,他不是来伺候雄虫的。
但向晓的脸色白得像纸。他猝不及防被扯起来,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白毛帅哥的脸,就乍然扭过头去,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
向晓的胃在痉挛。他下意识抓紧了段熔月的衣服,试图把呕吐的生理冲动压下去——这地面和白墙太干净,被染脏很可惜。
然而没有成功。
向晓再次吐出一口血,这次淋漓血色比方才更红几分,呕吐物里除了血还有好几片未完全融化的药片,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段熔月显然看到了,他似乎说了什么,向晓一个字都没听清。
血上涌得又急又快,有些呛进了气管。他身体沉重,向地面坠着,眼前开始出现电视故障般的雪花点。
这不能怪我,我一向很遵医嘱的。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这句话,意识就断了片。
——
向晓上辈子病了十年。
他从八岁开始出现症状,毫无原因地觉得身上疼,有时候是肚子,有时候是腿。父母带他去过几次医院,没有查出来原因。医生说,或许是孩子装病。
向晓弄不明白,他觉得不舒服。
但大家都说,其他人都没有,你怎么会有?
向晓听到大人在谈论小孩子的心理问题。
我们的教育是出了错吗?
向晓应该是很乖的小孩。
向晓缩进了房间。他开始假装自己没事。
但他开始不爱动弹,也不爱吃饭,肉眼可见地瘦下去。
父母在他九岁生日那晚做了一顿大餐,买了一个特别好看的蛋糕,把灯关了,让小向晓吹了蜡烛,变得健健康康。
向晓没有动。
他看着那些蜡烛,摇晃的、金色的火光,他觉得很刺眼。
刺眼到他想流泪。
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打开灯,他们看见向晓无声无息却满脸是泪,声音几乎要被泪水淹没,碎成几声气音。
“我忍不住了……我很痛。”
那是他痛苦的开始。
——
区医院的医生对向筱已经很熟悉了,他指着悬浮屏上的病历说:“他现在用的止痛药只能在市医院开了,区医院的权限不够——你看,上星期刚去过一次。”
段熔月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漠道:“今天全吃了。”
医生假装没听到:“他现在吃的已经是具有中枢镇痛效果的药了,药物过量会导致呼吸抑制。在这之前他长期吃的是另一种药,副作用是消化道溃疡,所以这次很大可能是因为长期胃病突然发生出血,导致呕吐,把镇痛药吐了出来。”
“还好有这个巧合,不然很可能他撑不到医院。”
“胃出血其实是小事,家里有治疗注射剂的话可以很快止住……”
段熔月看着医生。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小。
“找过了。没有。”段熔月说。
“……你多关心一下他的心理健康。”医生说,“没有把握能……自杀成功的人,是会在清醒的时候选择不给自己得救的机会的。”
段熔月没说话。
医生的意思是,向筱可能在自杀之前就自己处理掉了家里能用的治疗剂。段熔月找到医疗箱打开时,里面只有一点灰尘。
但他进入向筱家,见到对方时,他的眼神非常……天真。
他没有对雌虫闯入住宅感到反感,也没有对段熔月出言不逊感到愤怒。刚成年的小雄虫眼里只有惊讶、茫然,和一点点无措。
他甚至对段熔月说“对不起”。
声音很轻,但是段熔月听力不错。他想,雄虫都是虚伪的。
明明是自找的麻烦,却还要假惺惺地道歉。
医生转头看了一眼,段熔月身高是超过雌虫平均线的,他站姿很直——现在社会和平很久了,只有军雌拥有这种体态——看起来漫不经心,但有隐隐的压迫感,像一柄随时可以出鞘的刀。
兜帽已经被他摘下了。暖橙色的触角依然贴伏着头发。它们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对创意饰品,安安静静的。
这里是特护病房,没什么人经过,而医生对基因异化见怪不怪,不会对此多加评判。
“听明白了就来签个字吧。”医生递给他一只电子笔,“紧急联系人可以签,对,扫一下光脑身份证明……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段熔月的声音直接冷了一个度:“配偶。”
医生这几年算是看着向筱长大,此刻由衷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啊?”
“……”段熔月签好字,把笔放下,“匹配的。”
“那个不是在走修改流程了吗?”医生更疑惑了,“吵了好几年了吧,向晓这个情况应该更适合走罕见病补贴的渠道……”
涉及机密的问题段熔月就懒得回了,他抛下一句“在修改之前审批的”就越过了医生,去推病房的门。
然后从门缝里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
——
向晓对自己躺在病床上这件事已经习惯得不能更习惯了。
失血和药物作用让他昏昏欲睡。
在段熔月进来前,他有隐约听见走廊的声音。对话声混在仪器的嗡嗡声里不太明显,他走了一会儿神,那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像穿过门缝延伸进来的一道线,字字清晰地落在耳边。
“他现在用的止痛药只能在市医院开了,区医院的权限不够……”
还是得去三甲。
“……你多关心一下他的心理健康……”
他心理挺健康的,从来不给家人和医生找麻烦。
“那个不是在走修改流程了吗?吵了好几年了吧……”
他睁开眼,刚好看见段熔月推门,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喉咙干得厉害,便只对着走进来的段熔月弯了一下眉眼。
段熔月顿了一下。这只雄虫每次面对他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以外。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表情冷冰冰地走到了一边。
医生不太敢贴着他走,绕了整整两步远的距离从段熔月旁边拐到病床前,伸着脑袋问向晓:“感觉怎么样?”
这位医生是雌虫,没有基因异化,外表和人类没有区别。向晓躺在病床上眨了眨眼当做打招呼,声音嘶哑:“渴。”
“失血有点多啊小向,渴是正常的。”医生说,“你这个胃病时间太久了,还是等半小时再喝水吧。”
向晓眉毛稍微往下撇了点,睫毛低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光。
那他不想说话了。
医生看起来纠结了有一段时间了,他问:“小向,你怎么突然吃那么多药?”
“啊,当然,你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医生小心翼翼地,“其实我这里有心理医生的联……”
“我不记得了。”
向晓在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真正自杀的那位什么记忆也没留给他,他确实“失忆”了。
段熔月头上的触角轻微动了一下。
他站在床脚,灯光相对暗一些。因为向晓躺着只能仰视他的缘故,向晓还没有发现他的触角。
医生震惊得失语了几秒钟,结结巴巴道:“啊,那个,这个,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向晓礼貌地回望他,并且保持沉默。
“那我们科的小荀呢?你每次来他都会偷偷给你开一只高糖加到水杯里。”
向晓无奈,惜字如金地说:“真的不记得了,医生。”
“你真的失忆了?”医生震惊:“你以前都叫我顾哥的!”
向晓听见段熔月的方向传来一声嗤笑,他眼神飘过去,看见段熔月脸上有没来得及收回的一抹嘲弄。他发觉了向晓的目光,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把视线撇开了。
他真的很不喜欢我。向晓想。
“怪了,影像明明没问题啊。”顾医生有点自我怀疑,“你还有什么记得的东西吗?自己的名字呢?你的病……”
向晓实在渴得厉害,不想说话,也需要一点时间捋清楚自己的思绪和以后的事情。他对顾医生说:“抱歉,我想休息了。顾哥。”
“啊,好。”顾医生愣了一下,他以前照顾向筱习惯了,一时没有改过来唠叨的毛病,“那我再去看一下你的检查,呃,”他瞄了一眼刚上任不到一天的病人家属,“段先生?”
段熔月抱着双臂,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在这。”
我在这盯着你。
向晓很确定他知道段熔月的意思,但他确实累了,目送顾医生离开,段熔月拉了一把凳子坐在门边——甚至不愿靠近病床。
向晓不再理会他,闭上眼,被从四肢百骸漫上来的疲倦感淹没。
——
他做了噩梦。
他似乎回到了上辈子。异世界的冷白色远去,人影都消散了,他在一线悬崖上走。两侧都是峭壁,底下是灌满岩浆的熔炉。干燥滚烫的热气向上升腾,他像一块被炙烤的血肉。
路很窄,身后是黑暗,只有脚下的岩浆在发光,像一块破了蛋黄的红太阳。
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逐渐地,高温更甚,空气变得像流动的烙铁。
向晓麻木地走着,他从八岁走到十八岁,从学校操场走到医院病床。他的皮肤像要融化,内脏像被剔骨刀一层层剖掉。
我会好起来吗?还是就此死掉?
向前看,向前走。
一直一直向前,向前……
他停住了脚步。
这窄路尽头没入了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