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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餍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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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风裹着碎雪掠过游郭屋脊,将红绸灯笼吹得摇晃出朱砂色的涟漪。白昼的吉原罕见地褪去脂粉味,蒸腾着甜酒与烤年糕的暖香。游女们彩蝶般的衣袂拂过积雪的街檐,木屐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欢快的节奏——这是她们一年中唯一能踏着晨光出门的日子。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枫在人群中逆流穿梭,药包在怀中硌出薄荷味的疼痛。她的小袄被挤得歪斜,发间未化的雪粒随着奔跑簌簌坠落,像撒了一路碎银。路过三味线铺子时,橱窗里映出她通红的鼻尖,与身后烟花铺子金鱼灯笼的光晕重叠成模糊的暖色。
小脑袋上沾了几朵未消融的雪花,快速穿梭在人挤人的街道。
.....
“我回来啦!”
走进时任屋,热气便扑面而来,枫跑得满头大汗,只有鼻尖红红的,眼睫上挂着霜。
“多谢你了,枫。”时月接过那药草,铜火盆爆出个小小的炭花,照亮她衣袖上蜿蜒的松枝纹,她对枫微微一笑,“麻烦你了枫,过年了还要照顾生病的花魁,今天给你结双倍工资。”
过年了,那些权贵大人们总会办一些宴席助兴,这次老板娘又走了,带走了几个新培养的艺伎和新造。
照顾时任屋的担子便落在了时月......和枫的身上,虽然枫是被临时叫过来打工的。
“不辛苦不辛苦,时月姐姐,工资什么的都是小事,现在就是担心该如何让乐汐姐姐喝下我喂的药。”
枫也不知道为什么乐汐姐姐老是看她不顺眼,只她打扫卫生,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她,不允许她靠近。
枫摆出个苦瓜脸逗得时月不禁笑了起来。
“乐汐只是平时冷淡了些,事关她身体的事,她不会没素的。”
“希望乐汐姐姐早点好起来!”枫发自内心的期盼,不然自己就赶不上在新年过去之前和妓夫太郎兄妹一起看今年的烟花盛宴了。
与此同时,妓夫太郎在台阶上用指甲抠着木纹里的冰碴。他忽然抬脚碾碎一片薄冰——咔嚓声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也惊散了他脑海里那个身穿薄荷淡青色的背影。
今天是新年,虽然他之前对这个节日并不关心,在温饱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又怎么会考虑活下去之外的东西。那时候的他只会在围墙外面,在破旧的茅草堆里和梅相互依偎着取暖,那围墙把身处于饥寒中的他们与围墙内的热闹,嬉笑声隔开,像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自从枫来了之后,这一切都变了,他们会在新春堆雪人,打雪仗。甚至凑钱买小烟花棒燃放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烟花。
五彩缤纷的光亮短促地照亮他和她的脸庞,又迅速暗了下去。
“坏哥哥!坏姐姐!你们到底把糖果罐子藏哪了!小梅都找了半天了!”
不远处小梅叉着腰,有点气鼓鼓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气死她了,都不带她玩呗!
那高瘦的少年微微摆动了一下藏在身后的手腕,把什么东西丢向了她,精准地砸到了她的小脑袋。
“哎呦!”梅捡起来“暗器”,却发现是正好够一小罐饴糖的钱。她抬头看向自家哥哥头都没回过一下,撇撇嘴,买糖去了。
枫注视着天空,绚烂的烟花总是短暂地开起一簇有很快消失不见。她的内心涌上来一股感伤,再绚烂的烟火也只能短暂的存在,又很快被遗忘,就像她一样,独自一人来到异乡,或许普通的在这里活到死去,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只泛起一阵阵波纹,便再无生息,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枫在看着烟花,而妓夫太郎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无趣,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身旁的女孩。夜色为柔情铺好了借口,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仔细看一看她了。
感受到身旁之人流出的一丝悲伤,他犹豫片刻,不自觉拉起了那不到几分距离的小手,在心里排练了数万遍才能这么自然,可就算是这样,妓夫太郎的身体依旧紧绷了起来。
枫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宽大的手包住了,来自少年的体温正源源不断从他的手心向她传递过来。
妓夫太郎的掌心有旧疤粗粝的纹路,也有新沁的汗。枫突然想起去年教他写"缘"字时,他别扭的笔迹如何划破了宣纸。此刻交握的手比任何烟花都烫,烫得雪地里的两个影子渐渐融成一个。
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哪怕他想反悔也来不及。
“妓夫太郎.....”她轻声道。
“嗯?怎么了?”
她侧过头对他微微一笑,妓夫太郎感觉不用再扭头看烟花了,因为他在最美的眼睛里看到了。
绚烂而又夺目。
有你真好。
......
今年的新年,妓夫太郎比任何时候都要期待。
昨夜,他破天荒地早早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枫笑着朝他挥手的样子。窗外偶尔炸开的烟花映亮他半张脸,又很快暗下去,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他索性爬起来,在冷水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了一遍,连指甲缝里的血渍都抠得干干净净。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像他此刻无处安放的心情。
他翻出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旧衣,布料早已洗得发白,却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指尖抚过领口时,他顿了顿,突然想起枫曾说过他穿深色好看。他嗤笑一声,骂自己蠢,可还是鬼使神差地挑了件最接近黑色的藏青外褂。
天还没亮,他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了。
寒风卷着细雪钻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盯着街角,仿佛那里下一秒就会蹦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台阶边缘的冰棱,冻得通红也停不下来。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屋檐下的冰锥融化了一截,滴答滴答地砸在石板上,像某种恼人的倒计时。
他终于烦躁起来,弯腰抓起脚边的小石子,一颗接一颗地朝远处的树干砸去。石子破空的声响又闷又钝,和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焦躁如出一辙。
——没来。
——还是没来。
手再一次摸向地面时,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雪。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周围能扔的东西早就被他丢了个干净。
“啧……”
他咂了咂舌,眼神阴郁地盯着空荡荡的街道。那种熟悉的、被遗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像毒蛇一样缠住心脏。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明明约好了的。
“哥!枫姐姐会不会是忘了?”梅从屋里探出头,嘴里还嚼着半块年糕。
妓夫太郎没回答,只是猛地站起身,拍了拍沾雪的衣摆。
“在家待着。”
他丢下这句话,身影很快隐没在巷子的阴影里。雪地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枫照顾乐汐照顾了将近一天,及时为她盖好被子,更换不再能降温的毛巾。
毛巾重新浸没在水中,枫把吸满了凉水的毛巾拧干,哗啦啦的水珠击打在水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拿好毛巾回头一看,乐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
枫急忙到乐汐的身旁,用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烧退下去一点。
她乖巧地擦了擦乐汐泛起潮红的脸颊,轻声道“姐姐大人受苦了,不过好在烧退了下去,病快好了。”
乐汐微微喘着气,看着跪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有股莫名其妙的苦涩占据在她的心口。
依旧是这一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蛋,永远带着善意的目光,和总是不屈的坚韧。
她原以为在这弱肉强食的社会生存,眼前的少女一定会变得和她一样,麻木地苟活着,成为和她这样势利,冷漠的人。她等啊等,快四年了,眼前这张脸的主人还是和原来一样,永远挂着温柔的笑,即便是在新春也能毫不犹豫照顾曾经亏待她的自己。
她的心被狠狠收紧又猛然松开,只剩下说不清的柔情,她不知道这份柔情是对着眼前的少女还是对着十年前的自己。
由于感染了风寒,一开口嗓子就微微泛着哑意,她一改往日的霸道,嗓子虽然有些嘶哑,但却十分温柔,她说“谢谢你,枫,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时间请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枫有些担忧地看向她“可是.....”
乐汐微笑对枫道“好不容易有一天可以获得短暂的自由,我怎么好意思再去掠夺你的时间呢,我没记错的话,有人还在等着你吧。”
窗户被风吹开一条小缝,枫赶紧跑过去关上窗户,却无意间瞟到窗户上被飞舞的晴天娃娃,做工是很粗糙幼稚的手法,枫抿了抿唇“......”
回头,乐汐依旧在对她笑着,她跪坐在乐汐身边,“请让我在照顾你两小时吧!”
......
“事情就是这样,别生气了嘛,妓夫太郎~”
枫的指尖轻轻揪住妓夫太郎的袖口,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深青色的涟漪。她仰起脸时,檐角垂落的灯笼光恰好跌进她眼里,晃出粼粼的湿意,像两汪被春风搅乱的池水。
“哼,我才没有生气,我只是刚好经过这,谁来找你了!”妓夫太郎别过脸,喉结滚动的声音比话语更响,"只是刚好经过——谁特意来找你了!"
他恶声恶气地补充,却没能躲开她发间飘落的梅花瓣,那点淡粉沾在他肩头,像一句温柔的揭穿。
“妓夫太郎~”枫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足尖又往前蹭了半寸,脑袋几乎是要靠在他心口,“下次不敢了嘛.....”
冬日厚重的衣料摩挲出细碎的响动,她温热的吐息已经穿透层层织物,烫在他心口那块最单薄的皮肤上。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急促的心跳声恐怕震耳欲聋。
他的脸上快速爬上了红晕,那若有若无的兰香萦绕在他的鼻尖,像蛇,又像藤蔓。他咬紧后槽牙,却拦不住那香气钻进肺腑他的表情有些狰狞,那香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在寻找着他名为理智的神经,然后点燃。
枫抬起脑袋,两人的身体就只差分毫,近乎于贴在一起,他的眼里全都是那近的要命的,水光潋滟的红唇。
枫见他还是没有消气,不明所以地微微鼓起了腮帮子。
不应该啊?以前这种情况下,她这样做的时候,妓夫太郎立马就能消气了啊。
哎呀,枫自责不已,都怪她自己失约了,但她实在不忍心在一个热闹的时日,让病人独自一人静静呆着默默舔舐伤口,这是在太残忍。
见他不松口,枫一咬牙,把那爬满旧疤粗粝纹路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妓夫太郎的手心触摸着那略带凉意的脸颊,粗粝与柔滑的对比让指尖都战栗起来。他呼吸一滞,恍惚看见自己肮脏的过去正玷污着最洁净的雪。
可枫却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掌心,睫毛扫过他生命线的刹那,某种比欲望更汹涌的情绪决堤而出。他近乎要窒息了呼吸,他要溺死在那一汪春水里了,名为理智的神经终于崩坏,他猛地低头,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急转方向,灼热的唇最终落在她耳畔,呼出的白雾染红了那片玲珑的软骨。
他轻叹,“你总是那么地容易心软.....”
他爱她的心软,正是因为她的心软拯救了他那颗几乎死寂的心脏,可他又狠她的心软,因为她对待所有人,都和对待他一样。
她能不能只把目光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是妓夫太郎今年的愿望。
灯笼突然被风吹得摇晃,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割出斑驳的光痕。他凝视着那些破碎的光斑,想起被自己藏在床底的糖果罐——那里面积攒着她每次道歉时送的饴糖,已经快满得溢出来。
枫见他终于心软,开心地笑着,那小巧的脸蛋骤然离开温热的手心。
掌心骤然空落的瞬间,妓夫太郎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抹余温像逃走的蝴蝶,只留下细微的痒意,顺着掌纹渗进血脉里。他下意识收拢五指,却只抓到一缕寒冷的空气——
不过很快,温热的小手弥补了这一分空白,枫牵住了他的手,往前走去,“梅还在等着我们呢!没吃饭吧,今天我亲自下厨,咱们吃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她轻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回头时发梢扬起,扫过他手腕内侧最脆弱的皮肤,像一把带着花香的软刀。灵动的目光此时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啊啦啦,妓夫太郎你今天有口福啦,但你必须做好本大师的贴心小助手,不许偷懒哦~”
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当枫笑着说要亲手做关东煮时,他正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想象着它们在自己齿间跳动的模样。
"好。"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回应。这个音节在齿间碾碎又重组,裹着未说出口的占有欲咽回喉咙。跟上前去的步伐刻意放慢半拍,好让枫不得不更用力地拉紧他。
当枫欢快地列举要买的食材时,妓夫太郎正盯着她后颈处一小块被衣领磨红的皮肤。那里很快就会沾上他的气息——就像昨晚他偷偷在她常用的茶杯沿口,用嘴唇反复摩挲出的隐形标记一样。
雪又下了起来,很快盖住少年方才在墙角踢出的凌乱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