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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覃啰啰反水 ...

  •   第五章 覃啰啰反水

      一
      李贤随黄玉君一路同行,一路向西向南,向西龙镇。
      路上,相师的话总在脑海里翻滚:
      “初九……巳时一刻。凶日--破太岁日。凶上加凶。”
      “□□凶星造与修,灾荒色乱必惊忧;行方出入遭凶祸,万顷庄田一旦休。”
      “印堂色斑杂存。额左‘蟾蜍’。额右‘蝙蝠’。邪附于身又福隐于上。”
      “坎阻水,水盈则溃。难重险生,险难凶危集于一。”
      这些是是而非,模棱两可,可意会又不可言说的卦辞让他心神不安。
      “奇了怪了,我初九出门按时刻算来正是巳时一刻,相师何以推算得这么准?”李贤陷入相师占卜的意境里。

      前面一座山,一条小路,路的右边靠边坡和石崖,左边时而遇水,时而山冲。水是汪汪的水,一潭连着一潭,或缓缓慢慢,或急急匆匆流进山冲。
      黄玉君说:“李贤,我累了,歇一会再走吧。”
      李贤放下行囊,在一块石头上吹了吹又拍了拍,让黄老板坐下。然后和韦艳芹选附近一块石头也坐下。
      黄玉君拿出罐头分伙吃,李贤下到山冲去找水喝。
      下到山冲,一股清洌洌的山泉自上方零乱的山石缝隙中穿流而下,琤琤琮琮流入一方水潭。李贤弯下腰咕咕咕喝了几口,正要折一张阔叶盛水,忽见一只大螃蟹从石缝里爬出来,李贤下水抓,掀开石头又有一只,抓了几只肥大的螃蟹,走出山冲,准备拿到路上用柴火烤着吃。这可是难得的美味。
      抓螃蟹耽误几分钟,走出山冲上得路来,就见黄玉君满鼻子鲜血,衣襟被扯破几处,媳妇韦艳芹吓得瑟瑟发抖蹲在地下。
      “咋的了?”李贤问。
      “打劫的打劫的!”黄玉君手指他们刚走过来的那条小路说。
      原来,李贤刚下山冲去取水,前方走过来三个男子,见路边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头戴礼帽,身穿长衫,手提一只皮箱。女的一身蓝靛色粗布衣裳,明显的壮家妹子打扮。一主一仆跑到荒郊野外作甚?其中一个男子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看他们,再环顾四周,见四周无人,给同行的两人嘟囔几句,然后回过身来抢夺黄玉君的皮箱。黄玉君奋力反抗,你争我夺,被来人一拳打在鼻子上流血不止。三人抢得皮箱后夺路而逃。
      李贤听说打劫,朝黄玉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个男人正慌慌张张跑在崎岖的山路上。李贤跳下山冲,爬上石崖,穿过一片山林抄近道来到小路中间挡住三人的去路。
      “把皮箱留下,不然饶不了你们!”李贤对三个男子说。
      “你是何人?与你何干?”其中一人说。
      “他是我老板。”李贤回答。
      “老板?老板荒郊野外拐我们壮家妹子?”还是那个人说。
      李贤:“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她是我媳妇。”
      三个男子互相看了看不说话。
      李贤:“把皮箱给我,不追究你们。否则……”
      还是那个人:“否则?什么否则?你一个人打不过我们三人。”
      “那就试试。”李贤说着从裤腰里掏出手枪。
      其中一个男子:“哎哎。给你给你。”
      另一个男子挡住他:“给他?没那么容易。你敢放枪?只要枪一响,乡警马上赶来。看见了?前面那个村庄,我们住在那。”
      “那好啊,乡警来了正好抓你们。”李贤说。
      “抓我们?你们的钱来路不明,还拐走我们壮家妹子,该抓的是你。去,你回去叫人。”说话的男子让身边的男子回村庄叫人。
      “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李贤说。
      “村长……”那个男子退回脚步,不敢走,叫了一声村长。
      “还是村长!竟敢拦路抢劫。那好啊,我一枪一个,打个半死再交给乡警,我是为民除害,你们是罪有应得。”
      “乡警是我儿子,他会听你的?”被称呼为村长的男子再次威胁说。
      “我们试试?”说着,李贤撸下头巾裹在枪膛上:“这样就不会有声音了。来吧,试试?一枪一个,然后扔进旁边消水窟窿,鬼都找不着。乡警又奈我如何?”
      “哎哎,给你给你。千万别开枪。”喊村长的那个男子将皮箱拿过来放在李贤跟前。三人一步一回头从李贤身边绕过,跑去。

      荒郊野外,人烟稀少,伏在路边如历鬼般畸形怪状的石头,还有夜晚坟堆飘出的鬼火,还有哭泣入林的山风,李贤他们的路途异常恐怖。
      俗话说:越怕越见鬼,越冷越吹风。

      那天又遇上几个壮汉,他们走走停停,一路嘀咕,引起李贤警惕。都走过去了,又回头手指黄老板的皮箱,然后又嘀嘀咕咕。李贤抽出腰间手枪,抓在手上,壮汉们瞧见手枪没敢动手。
      最让李贤恐惧的是持枪的猎人,往往一来就是几个,还有吐着猩红舌头的猎狗。
      怕什么来什么,正走着,迎面出现几个猎人。
      “贝侬黎(壮话:打招呼问好的意思)”
      “杯勒(壮话:上哪去的意思)”
      猎人迎面走来,问候两句。李贤只顾防范来人,没有答话。
      猎人见他们不搭话,随即眼色互对。其中一个猎人故意碰倒韦艳芹,李贤正要过去和他们讲理,其他几个猎人闪过李贤上来抢黄老板的皮箱。已有准备的李贤一脚踩在皮箱上,手枪顶着一个猎人的脑门,猎人们怏怏而去。

      一路走来,屯寨、峒场,公路山路,遇到来人总是随口一句:
      “贝侬黎(壮话:打招呼问好的意思)!”
      “杯勒(壮话:上哪去的意思)?”
      韦艳芹给李贤说,人家问你你要答话,不光是礼貌还是预防。人家见你不礼貌,又不说话,确定你是外地人,贼胆上心不抢你才怪。
      李贤“嗯”了一声。
      韦艳芹再说:“你要说壮话,少说桂柳话。我们走的都是山区,山里住的都是壮、苗、瑶族人家。你一说桂柳话不等于告诉人家你是外地人吗?”
      李贤又“嗯”了一声。
      李贤自小在临桂县长大,那里是桂柳话的发源地,虽然也有很多壮族人祖居,但大多数壮族人也说桂柳话,只是遇到同族的父老乡亲时才说壮话。李贤听得懂简单壮话,会讲几句简单壮话。如果用壮话和壮族人交流,李贤心里没底。
      正想着,迎面又遇到几个头缠壮巾,身穿壮服的青年男女。
      “贝侬黎(壮话:打招呼问好的意思)!”
      “杯勒(壮话:上哪去的意思)?”
      李贤笑着回答:“妈然。”
      对方笑笑,擦身而过。
      路人走过,韦艳芹扯着李贤衣袖说:“是‘悲妈然’不是‘妈然’。你没看人家笑你?”
      李贤:“干脆你说。”
      韦艳芹:“都是男人问答,若中间没有男人,女人才可以问答。这是壮乡的规矩。你笨死了。”
      于是,再遇路人,韦艳芹假装用壮话和李贤聊天。李贤语钝,不断重复:“卖裸(壮话:不知道)”。“挺梦滴(壮话:听你的)”等几句常用壮话。还主动用壮话问候路人:“贝侬黎(壮话:打招呼问好的意思)!杯勒(壮话:上哪去的意思)?”
      就这样他们过龙胜跨融水,一路走来还算平安。

      尽管一路小心谨慎,眼看进到庆远地界,还是发生了意外。
      黄老板不慎摔下土崖,李贤、韦艳芹过去扶他。
      李贤:“摔伤没有?”
      韦艳芹:“哎哟,出血了!”
      黄老板:“皮箱滚下去了。”
      李贤:“没事。没事。我下去拿。”
      黄老板听不懂壮话,李贤、韦艳芹只能用桂柳话和他交流。黄老板能听懂桂柳话,但不会讲桂柳话,只能用普通话和李贤、韦艳芹交流。此时,迎面走过来几个青年人,偏偏听到黄老板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再看见黄老板身边的皮箱,头上戴的礼帽,身上穿的长衫。青年心生邪念,一把抢过皮箱夺路便跑。李贤拔出手枪呼喊不停,一枪打过去,打飞青年人的头巾。青年人吓得扔下皮箱跑去。

      这下,李贤明白了“惹事”的除了黄老板的皮箱、礼帽、长衫外还有他的普通话,还有他白净的脸板。此时,脑子里突然冒出离开梅林镇后那个相师的卜辞。一前一后两件事联系起来:韦艳芹的耳环、手镯,穿在身上的新婚服装,其实和黄老板的礼帽、长衫、皮箱、语言同出一个道理,都是肇祸的根源。相师的“相术”说来高深,其实不然,只是李贤没想到而已。相师想到了,然后用画符、占卜种种手法、手段,故弄玄虚。显示相师的高深莫测。
      还有,相师之所以解不开黄老板的“凶签”,一定是听出他的普通话,看出他白净的脸板--
      李贤和韦艳芹可以换下新婚服装,摘下耳环、手镯,乔装流民。但是黄老板不行。黄老板的普通话改不了,白净的脸板挂不上壮家汉子的粗犷。所以相师才自谦“才疏学浅”解不了黄老板的“凶签”。
      可是“初九巳时一刻”又是怎么回事呢?
      相师是怎么推算出“初九巳时一刻”的?
      李贤沉浸在相师神秘、玄虚的意境当中。

      “黄老板,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李贤问。
      黄老板:“李贤老弟,啥事?有事就说嘛,还和我客气!”
      “那好,我说了。”李贤从黄老板手里接过皮箱,指了指:“这东西是祸害,一路走来,都有人打它的主意。”
      黄老板:“哦!?”
      经李贤提醒,再联系到一路上的遭遇,黄老板觉得李贤说的有道理,肯定地回了一句:“是这样!那怎么处理?”
      “还有你头上的礼帽,还有长衫。”李贤随手掀起黄老板没过膝盖的长衫。
      此时,黄老板的脑子里出现哥哥黄玉觉被害的场景。都是皮箱、礼帽、长衫惹的祸。是附身的钱财惹的祸。
      黄老板听从李贤的建议,将长衫脱下铺在地上,礼帽摘下放在长衫上,皮箱里的物件、银两一律放在长衫上,对角打过结,往肩背上一搭,活脱脱一个省亲的壮乡汉子。
      “像吗?”黄老板问。
      李贤:“只像七成!”
      黄老板:“那三成呢?”
      李贤:“脸板。脸板不像。脸板太白。”
      说着黄老板手沾路边小草上的露水,在皮鞋上搓了搓,往脸上抹:“这样。这样像了吧?”
      逗得李贤、韦艳芹哈哈笑。
      刚笑过,韦艳芹指着黄老板的皮鞋又笑起来:“还有皮鞋。”
      李贤:“皮鞋就算了,黄老板不是我们,让他脱皮鞋,穿草鞋、光脚走山路,磨出血泡来我也背不动他。”

      他们一路向西,向庆远,向西龙镇走去。

      进到罗城县界,境内九万大山峰峦叠嶂,恶水穿流。忽而疠瘴疫霾,忽而诡惑瘆瘆。又见黄峰山巍峨,武阳江浩荡。山水的诡谲和神韵总是随着心情的迥异而震荡。此时,面对李贤他们的罗城山水是一幅诡谲的穷山恶水。
      何以见得?
      当地流传:“自古罗城飞山匪,妖鬼虎狼畏不前。”
      更有史载:清初治罗城,两年间新任两知县一死一逃。死者,于巡查途中遭山匪袭亡;逃者,临贼生惧,弃官而去。就连一代名臣于成龙,也在赴任途中与山匪不期而遇,且一番刀光剑影,幸好护卫武艺高强才幸免于祸。于成龙到任后召集壮士,训练民兵,不顾生命安危,亲自带兵缴杀山匪,才有了罗城后来的安宁。

      罗城虽安,其恶名已然远播。恶名之下,令一路走来的李贤他们战战兢兢。
      他们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来歇息。
      “等我看看走哪条路?”李贤走到路口边一个石碑前。石碑是路口的路标,上面刻有去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屯寨、峒场的名称。
      向南是庆远城,约100多华里。
      黄老板也走过来,他不是为了找路,是被这个路碑的形制吸引。路碑上方伏着一个跃跃欲试的蚂拐,蚂拐后退肌肉强劲,前腿半弓,头部上引,似乎正盯着前方猎物。路碑两侧则是龙凤攀附。蛟龙摇身出水,腾空欲起;彩凤灵动舒展,振翅待飞。黄老板伸过手,上上下下,在蚂拐、蛟龙、彩凤身上摸来摸去。
      “我见过很多路碑,这么精美的路碑还是第一次见到。”停顿片刻,黄老板接着说:
      “立碑的主人肯定发达。”
      李贤:“不是这样。应该说立碑的主人遇到了祸灾。”
      “哦。立碑不是求得功德圆满、福禄寿财吗?”黄老板质疑。
      李贤:“不是。蚂拐在我们这里用来驱邪、消灾,龙凤求平安、祥瑞。”
      黄老板:“哦。还有这种讲究?”

      看着黄老板疑惑,李贤娓娓道来,给他讲起口耳相传刻石立碑的故事:
      “最初是立一块木板,南方雨水多,梅雨过后,木板朽烂,木板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后来就有人刻石立碑。传说最早刻石立碑的人家生有一个哑巴。哑巴是生理缺陷,无药可治。这家人立碑后的某天夜晚,狂风大作,伸手不见五指,哑巴起夜,突然一个惊雷炸响,哑巴惊倒在地,然后奋力呼喊,父母闻声赶来将他扶起,他突然一句:‘阿爸我头疼。’父母万分惊喜。屯寨里的人都来祝贺,问哑巴是怎么治好的,哑巴父母却说不出所然。事情惊动正在九万大山里修炼的相师。相师前来一一细问,哑巴父母随将近来吃穿住行、菜米油盐、行为举止、见所闻所一一道来。相师再问刻碑立于何处?哑巴父母领着相师来到一处十字路口。相师察看附近山形地貌,流水情势、日月潮汐,先是念念有词,然后接过一碗酒水不断画符,画完,泼在石碑上,一行天书即刻显现,相师轻声吟诵,然后起身,说了一句众人似懂非懂的话:“石,诛哑者神,乃标而祛之。”说完,拂袖而去。众人挤到石碑跟前察看天书,却见天书化成一缕青烟飘向天际。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路碑让哑巴说了话。”一传十,十传百。至此,立碑指路成为驱邪攘灾、祛避五毒的一方民俗。

      黄老板:“故事很生动嘛!”
      李贤:“不但故事生动,其实寓意道理。你想啊,桂省地理偏隅,村落稀疏又常伏于山坳峒场,看不见村、喊不听人,无人可问路。往往目标就在前面,似乎看得见,可山路崎岖,百折千回,要到达目标,绕来绕去,连骑下骏马都生畏驻足。桂人有句俗话‘看见山走死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绕路不说,如若错走了路想要纠正过来,时光都耽误在迷途的路上。善良的村民便想出立碑指路的办法。”
      李贤说完,从碑前走到碑后,指着刻在石碑后面的一行小字说:“黄老板你看,这里载有立碑人的祈愿。”
      “哦。”黄老板走过去,果然路碑背面两行俊美的小楷字体跳入眼帘。
      李贤边指边读边解释:主家遇到祸灾。你看‘……立此路碑,驱邪攘灾、祛避五毒’。”
      “哦。”黄老板应了一声。蹲下身细品小字,然后抚摸着碑上的蚂拐。转过话题:“立碑的主家很有钱。你看这形制,精美绝伦,堪称艺术精品。”
      李贤:“是啊。心诚则灵。心不诚凿刻不出如此精美的龙凤蚂拐;当然也要有钱,若是贫民请不起高明的能工巧匠。”
      黄老板不作声,心表赞同。
      李贤接着说:“路碑立过,小灾三五月,大灾三五年,邪驱灾消、五毒必攘。说不定立碑的主家离这不远。”
      李贤一边和黄老板问答,一边想着路上遇到的抢劫,联系到眼前的路碑,联系到相师占卜。相师的卜辞又在耳边响起。相师的神秘再一次占据他的脑海。
      “初九巳时一刻”相师是怎么推算出来的?
      可硬要说是推算出来的,李贤又不太相信!

      他们沿着路碑指明的方向,向南,再向南。翻过几座山隘,山脚下出现一个屯寨。
      “走。上屯寨找点吃的。天色已晚,或借宿一宿。”李贤说。
      一座吊脚楼出现在屯寨路口,外表看去,粗大的房柱立于四个楼角,楼上横竖接续的木栏杆整齐排列,栏杆后面是木板围拢的居室。楼下饲养的牲畜,不时传来阵阵叫声。屋顶显然刚翻盖不久,茅草还泛着黄光。木板楼梯从吊脚楼的一侧铺展下来。
      不光是李贤,不光是韦艳芹,就是外省的黄老板一眼便能看出这户人家的富庶。
      李贤他们走到木梯下,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便登上木梯。这时从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中年人,是这家吊脚楼的主人。
      主人个头不高,小眼浓眉,脸宽嘴大,头缠一根壮巾,身穿饰边壮服,亲切地用壮话问到:“客官,要吃饭还是住宿?”
      黄老板正要回答,李贤扯住他,抢着搭话:“贝侬黎……”可他学会的壮话不多,就简单的几句。说完几句便哽在那里。
      吊脚楼主人听过李贤夹生的几句壮话,似懂非懂,一脸茫然。随即判定眼前的客官并非壮民,或许是汉人吧,便收敛先前的悦色,想用桂柳话沟通。此时,韦艳芹叽哩呱啦一串标准壮话插进来。主人的脸色变回悦色,指向木板楼梯,让李贤他们进屋休息。
      李贤他们上得梯子,走进房屋正厅。正厅中央一个火灶,灶里的炭火裹一层白灰,明明灭灭,将灭未灭的样子。炭火上是一个又粗又大的三脚灶,一只被炭火熏黑的水壶架在上边。火灶的上方一根铁丝挂起一串串垂涎欲滴的腊肉。说它是一家客栈,似乎缺少客人的气息。说它是一户普通壮民家庭,似乎又与“普通”有着太多不同。比如漂亮、恢弘的吊脚楼;比如火灶上的串串腊肉;比如沿厅堂四周布置的木板卧室;比如主人接人待物的一举一动。等等。
      当然,这是李贤的疑惑,是吊脚楼主人留给他的警惕。他把这个警惕藏在心里,不让黄老板和韦艳芹看出他的担心。
      李贤三人放下行囊。主人的媳妇,一双儿女从田间劳作回来。主人让女儿沏茶待客,自己去取腊肉。儿子去楼下拢柴火。主妇去后山摘得瓜菜,入厨房蒸煮煎炸。饭菜做好主妇唤女儿将饭菜端上餐桌,主人一家则围坐厨房灶台就餐。晚饭吃罢,堂前屋后的青山绿树全都隐进黑魆魆的夜幕里,唯有后山流淌的山泉,发出清脆的声音。
      李贤透过卧室的木格窗,模糊看见主人和儿子在楼下比划,谋划着什么事情。完了,主人转到吊脚楼后,不见了人影,儿子却在楼前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贤不敢惊动入睡的妻子和隔壁的黄老板,从包袱里掏出手枪,伸手去拉门,却拉不动。“坏了,门被反锁。”李贤仰头上望,踮起脚尖上摸,上方是空的。壮家的卧室,围板往往只围至头顶上方,既通风凉爽,又挡视线、遮隐私。李贤踩上床沿,正要翻过围板,“呱啦”一声,碰倒便坑盖板。壮家吊脚楼卧室都留有如厕的孔洞,上盖一块小盖板,板上连一根木杆,如厕时移开盖板,小便、大便落到楼下的牲畜栏圈里。“呱啦”声被主妇听到,她从自己的卧室出来,径直走向黄老板的卧室,在门上摸了摸,似乎无异常,然后去摸李贤卧室的门,也无异常,转身回去。
      李贤始终握紧手枪,等待这一切的发生,又等待这一切的消失。他想叫醒熟睡的妻子,叫醒隔壁的黄老板,可又怕再弄出动静来。一但惊动主人,后果不堪设想。
      疑惑之间,媳妇韦艳芹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李贤想了个办法,捂住韦艳芹嘴巴,告诉她屋外发生的异常情况,不让她出声,然后翻过围板打开反锁的门,牵着韦艳芹走出卧室,来到黄老板卧室门口,李贤翻身进去,也是捂住黄老板的嘴巴,不让他出声。正在这时,吊脚楼后边传来声音,隐隐约约的,像哭声,又像叫声。声音停止,主人提一把杀猪刀来到儿子面前,比比划划。
      “杀了。杀了。”李贤模模糊糊听见主人说的话。
      儿子又比比划划,但是听不清他说什么。
      父亲:“那就好。你回去睡,我在这看着。”
      父子两人比划推脱一阵,最后是儿子回屋。父亲替换儿子在吊脚楼前来回走动。
      “看见了吧?我们恐怕在劫难逃。”李贤轻声给黄老板说。
      黄老板:“那怎么办?不能这么等死。”
      李贤:“等死是不能。我这有枪,等我摸下去,擒住他,手枪顶他的脑袋当人质。你们往外逃,往我们过来的路逃,然后我再想办法脱身。”
      “那样很危险,你要是脱不了身咋办?”黄老板、韦艳芹都说出同样担心。
      李贤:“不必担心。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说着,李贤出门,乘主人转身功夫快步下楼,伏在楼梯一侧。主人回身走到他身边时,一个箭步李贤跳上前去,把主人按倒在地下。
      “快跑!”李贤朝黄老板和媳妇韦艳芹喊。
      喊声惊动主人儿子,跑到屋檐取下牛角“呜呜呜”地吹起来。一群村民听到号角声举着火把,手持猎枪、棍棒赶来,将李贤团团围住。黄老板、韦艳芹没逃多远也被村民抓获推到李贤面前。
      “谁敢动,动一下我就打死他!”李贤的手枪顶着主人的后脑勺。
      “你试试。你们的命都在我们手里。”村民里一个主事的人威胁说。
      “放下枪,不然先打死你。”人群中又有人喊。
      “放下枪,饶你一命。”又有人喊出一声。
      李贤想:山匪求财,缴财留命是天下山匪的惯例。李贤只得放下枪。
      “捆起来,统统捆起来。”主事的村民发出命令。
      几个村民上前将三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吊脚楼主人从地下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转身指着李贤说:“何处窜来的山匪,胆大包天,竟敢潜入民宅,挟持村民。我花麦屯可是山匪闻风丧胆,远近闻名的安良民寨。凭一支洋枪,三个男女也敢枉做非为?”
      火把的光焰,照亮吊脚楼和楼前土路,村民的脸膛、服装也清晰可见。
      李贤听过主人的训斥,有点蒙。
      “山匪?”李贤疑问。
      主人将我们当作山匪?
      “我花麦屯可是山匪闻风丧胆,远近闻名的安良民寨。”
      李贤回味主人刚才说过的话。前半句:“花麦屯”--这个屯寨的名字叫花麦!
      后半句:“山匪……闻风丧胆……”--难道主人、主人的儿子、屯寨的村民都将他们当作山匪?
      “我们不是山匪?”李贤试探一句。
      “不是山匪怎持得洋枪挟持人质?”一个村民显然不相信李贤的话。
      “不是山匪,包袱里咋都是金银细软?”又一个村民也不相信李贤的话。
      ……
      村民一连串疑问摆在那,李贤犟得过去吗?
      当然犟得过去。不但犟得过去,李贤听过村民的质问反而轻松许多。解释到:“手枪作防身用。包袱里的银钱是我们走路的盘缠,首饰是父母给的陪嫁。”
      “狡辩。”一个村民说。
      “别听他狡辩。”又有一个村民说。
      “交给族公处置!”又有一个村民说。
      “剁他指头割他耳朵。”又有一个村民说。
      “刺额印(在额头上刺“盗贼”两个字印)。”又有一个村民说。
      ……
      村民要求处置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吊脚楼主人没有听进村民的呼声。灌进他耳朵里的是李贤的狡辩:“防身……包袱……首饰……银钱……盘缠……陪嫁。”
      “且慢,包袱、首饰、银钱现在何处?”主人问儿子。
      儿子指指放在楼梯下的包袱。
      主人取过包袱,解开。说:“我问你答。答对了里边的物件、数目,算是你的,否则族公那里少不了剁指头割耳朵?”
      主人问。李贤答。黄老板答。韦艳芹答。一一对过,无一错误。
      “是他们的。是他们的。”主人说。
      “是他们的?那为何用枪挟持你?”主事的那个村民还是疑惑不解。
      “进门的时候他们要付给我留宿、吃饭银两。我瞧见这个包袱,也瞧见包袱里的首饰和银钱,一模一样。”主人手指解开的包袱。
      “那为何挟持人质?”村民中又有人追问。
      李贤:“我们被反锁,楼下有人看哨。还有那把杀猪刀,屋后还传来杀人……。”
      “哎哎,说哪去了?说哪去了?那是宰羊给你们明天吃。”主人未等李贤说完抢过话头。
      “那我误解了。”李贤低下头说。
      主人走上来。说:“你误解,我误会。包袱里有贵重物品,我不放心,我让儿子看哨是防山匪偷袭。反锁门是家有小女,是这一带村民的规矩。你们越墙出逃,自然被认作坏人。所以,才吹响牛角集合村民。”
      真是一场误会。听过主人的解释村民和李贤他们不再作声。
      “既然误会,各位乡亲回走吧。各回各家。”主人说。
      第二天,李贤三人吃过主人连夜给他们宰杀烹煮的山羊。临走,一定要留下银两,主人怎么不要。
      主人说:“但愿上天恩赐,让我家娃仔开口说话。”
      李贤三人这才注意到这家儿子原来是个哑巴,主人仿照习俗,立下蚂拐龙凤碑。几年不见应验,便在村口建这处客栈,免费给过路人吃住。期望获得传奇效果。”
      李贤他们明白了事情的由来,都在心里为主人祈祷。
      和主人一家惜别上路,不远处,路边出现一棵大榕树,树下有一间石厝,里边供奉着一尊菩萨。李贤他们燃上香火,祈愿在某个晚上天雷炸响,主人的哑巴儿子一声呼唤,开口说话。

      二
      南下再南下,一路还算顺利,他们终于到达庆远城。

      “李贤老弟,你留下吧,不要回西龙镇了,我们一起做生意,我拨给你本钱,让渡你股份。如何?”黄老板在庆远城最著名的“状元饭店”设宴:酬谢!压惊!祝福!谋划未来。统统的情谊,统统的感激,统统的难分难舍都在鱼肉酒菜之中。
      “西龙镇还有我的父母和弟妹。”李贤婉言谢绝。
      黄老板:“都接过来。都接过来。”
      李贤:“还是照原来吧。我供,你收,继续我们的兽皮生意。”
      说起供和收,说起兽皮生意,往日里西龙镇的种种遭遇又浮现在李贤眼前。正是黄老板在他一家遭遇危难时候恩赐与他,收下张张兽皮,接下张张订单,才有他们一家立足的根基。至于监狱里的遭遇,至于一路上种种劫难,既是他李贤的自保,也是他本性使然。
      “黄老板,多谢你了!过去的生意本来就是你的施舍,小弟感激不尽。本钱、股份我不需要,梅林镇的这趟生意你损失不小,留着它再谋发展。”李贤说完,碰过黄老板的酒杯,一饮而尽。
      “那算什么施舍?你救下我的命,帮我度过一个个难关。若不是你,早就命丧黄泉,何来发展?”黄老板也一饮而尽,感概万分。
      李贤:“黄老板过奖了。黄老板过奖了。”
      李贤坚持要走。
      黄老板:“既然这样我给一份干股,何时需要过来取回便是。不需时暂留在我这里当作你的股资,每年可分得利润。”
      李贤眼角挂泪,紧紧抓着黄老板的双手不放。
      ……

      三
      下来西龙隘,等于到了西龙镇。李贤朝着朦朦胧胧的街巷走去。来到自家偏厦前,想着偏厦里住着年迈的父母,想着弟弟和妹妹,这些年他们如何谋生?父亲的腰疼,母亲的风湿都是致命的病痛……想着想着“扑通”一声,李贤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谁啊?”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李贤听见母亲的声音,哭得更厉害。
      母亲也听到哭声,叫醒父亲去开门。父亲打开门,看见一个后生跪地痛哭,身边还站着一个妹子。父亲去扶后生,后生一下子抱住父亲的腿:“爸爸……爸爸……”哭声不绝。
      “是贤儿!?”父亲将信将疑。
      “是贤儿!”母亲扶起李贤,抱在一起痛哭。
      ……
      “妹子是?”母亲看清李贤身边站着的韦艳芹。
      “叫妈。叫爸。这个是弟弟。这个是妹妹。”
      分离是痛苦,因为无法预知未来,无法卜得生死。团聚也痛苦,因为曾经的分离和绝望,因为绝望留在心里摸不去的恐惧--正是眼前李贤一家的写照。
      ……
      “爸,我来吧!”韦艳芹接过父亲的水桶出门挑水。
      “妈,我来吧!”韦艳芹接过母亲的木盆出门洗衣。
      “弟。妹。吃饭了。”韦艳芹做好饭菜端上桌,叫过爸妈叫弟妹。
      母亲常常端详着儿媳韦艳芹,心里嘀咕,这是儿子修来的福份,是我们李家修来的福份。都说遇难呈祥,儿媳韦艳芹就是老天赐给我们李家的祥瑞!母亲突然想起几天前做下的梦:一只凤凰从后山的梧桐树上飞起。
      父亲呢?抽着焊烟,给客户量体裁衣。凡有客户接洽生意,父亲就喊:“艳芹呐,有客户。”儿媳脆脆的嗓子答应一声,快步走来接待客户:或留下布料,或取给成衣。父亲面对客户总是微笑,话不多,就一句:“这是我家儿媳。”来人便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他的幸福和满足。
      李贤呢?自从与相师相遇,还有蚂拐龙凤杯,还有一路上的种种遭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他身上得到验证
      --媳妇韦艳芹不就是那个倚在祸端里的福瑞吗!
      这是他命中的定数!

      四
      袁老根来过,覃啰啰也来过。
      赔罪。抱歉。后悔。原谅……
      “贤弟……”覃啰啰话说一半,李贤止住他。
      “贤弟……”袁老根话说一半,李贤止住他。
      李贤知道,离家这些年袁老根的帮助,覃啰啰的帮助,一切尽在不言中。人可以决定做或者不做某件事情,但左右不了事情的发展。人可以打理好现有的钱财,但却难以预知未来的贫富。难以卜算依附在钱财之上的命运。黄老板是个例子,刘兆林是个例子。罗财主和班长蓝观祥也是例子。至于他,更不例外。
      他信命!他信命了吗?

      那天和袁老根、覃啰啰上西龙隘,隘顶一位仙风道骨的相师端坐在石条上抽烟。和相师打过招呼,三人在相师旁边的石条上坐下来。叽里咕噜,天南地北聊天。正聊得起劲,相师起身走到他们跟前,烟枪指着覃啰啰说:
      “这位乡贤,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覃啰啰愣了愣,对相师突如其来的面相弄蒙了。
      “还有你。”相师看看李贤说。
      “我又怎样?”李贤问。
      相师烟枪再指覃啰啰。说:“你和他无异。”
      “相师。你说我?我和他相同?你瞎算不成!”覃啰啰指过自己又指李贤。怀疑相师乱说。
      李贤止住他,嫌他多有失礼。然后转向相师,拱手作揖:
      “恭请相师指教!”李贤恭敬恭维。
      相师:“你两耳贴脑,眉清目秀。”
      ”怎么讲?”李贤再问。
      相师:“两耳贴脑高眉上,山根直上起印堂,口口方正如珠色,双眉微翘指天仓,眉清目秀最为良,国字面相官运享。”
      “那我又如何讲?”覃啰啰挤上来问。
      相师:“天庭饱满通官运,地阁方圆权上掌。”
      覃啰啰哈哈哈嘲笑起来:“乱来。乱来。我们多大了?还通官运,权上掌?你要说我们的后代还沾点边。”
      “说的正是你们的后代!”相师说。
      啰啰无语。
      李贤过来打圆场:“啰啰。啰啰。听相师的。听相师的。别打岔。”
      相师继续说:“宇宙万物归为五行。五行相生相克。木火土金水--木性温暖,火伏其中,钻灼而出,故木生火;火热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故火生土;金居石依山,津润而生,聚土成山,山必长石,故土生金;少阴之气,润燥流津,销金亦为水,所以山石而从润,故金生水;因水润而能生,故水生木也。”
      李贤、覃啰啰理不清相师的生生克克,越听越迷糊。
      相师停顿片刻,反问覃啰啰:“克克生生,生生克克何来相同?”
      “是。是。树木枝叶,虽出于本,却各有不同。即是一母同胞,也是相貌有别,性情各异。”李贤上来给覃啰啰解围。
      李贤见过世面,得过相师释惑。从西龙隘下来,李贤将相师请到自家,鸡鸭鱼肉伺候,以求正道。

      那天,相师说:“西龙镇山奇水秀,日前我走过山间:东木青龙;西金白虎;北水玄武;南火朱雀布阵方圆。还有‘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二十八宿清晰分明。”
      “哦。相师还会天象,还会风水?”李贤兴奋地抓住相师的手,久久不放。
      相师:“惭愧惭愧。生生息息,相克相生,相融相通。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道可道,非常道。道亦道,非道也。”
      “呵呵。呵呵呵。先生诵读天书?后生才疏学浅,识不得那么多‘道道’。”李贤虽然听不懂相师的天书,但肯定眼前的相师非同凡人。

      “先生。您先,您先。”出了门,来到西龙隘,眼前是石阶,抬眼望去盘折而上的石阶一直伸到隘顶的大榕树下。李贤伸出手示意先生前走。
      清早起来,看见相师在屋后的老茶树下吐纳引功,推手执掌,李贤便改口,不再叫相师,叫他先生。先生--除了表明师生关系,还表明“风水”和“先生”的紧密关系。相比相师,李贤更加认可先生,更执著风水。
      李贤、覃啰啰、袁老根三人带领先生翻过西龙隘,一路向前,向左或向右;或者迂回山岭,或者渡水穿林。
      走到一处密集的群山,先生停下脚步,手指附近的山体,说:
      “你看:那座山。背似太师椅,侧如锦衣卫。面前一座山峦,圆圆的,还有那条水……山(寿比南山)主寿;水(财源滚滚)锁财;椅为福(依靠);两侧山势呢?陡而不峭如拱卫之壮士(仕禄)。福禄寿财,样样精准。”
      李贤不懂。覃啰啰不懂。袁老根更不懂。
      但是李贤悟会了一点。
      先生再移步,说:“我们再向上,上右边那个山顶,去找龙脉。”
      四人前脚跟后脚,来到山顶。
      先生再次停下脚步,手指四周。说:“你们看,这山的来脉,蜿蜒绵亘,远莫究诘。鳞次参差,又厥首高悬,厥角奋昂,厥口哆张,状若龙头。”
      “先生,这又如何讲究?”李贤问。
      先生:“苍龙。你们知道苍龙吗?”
      李贤、覃啰啰、袁老根似乎听明白了。先生说的是龙,是说这一脉山形地貌像一条卧地的龙。
      “苍龙?”覃啰啰明白“龙”但不明白“苍龙”,继续问。
      先生:“苍龙乃青色之龙也。”
      三人一听说龙,而且还是苍龙,心中万分欣喜:盘龙卧虎之地,未来的西龙镇肯定发达,它的子民个个洪福齐天。
      先生沿着小路往山下走,三人紧紧跟随。回到那处形如太师椅的山体下,先生从布囊里拿出罗盘,前移后挪,左顾右看寻找位置,对准方向,然后让啰啰砍下三根树枝,削尖,分别插在不同地点。再拿过罗盘,对过日月潮汐方位,轻叹一声:
      “遗憾。遗憾。”
      李贤:“怎的说遗憾?”
      你看正面那座山包,偏了。”先生说。
      李贤:“偏了又怎讲?”
      先生:“不说了。不说了。遗憾就是遗憾。”
      见先生不悦,李贤他们不便再问。

      第二天,先生要走。三人将先生送至西龙隘。
      先生交代:“三处位置,靠左的给李贤,靠右的给啰啰,中间的给老根。”
      什么意思?
      李贤明白。先生让啰啰分左、中、右插下木桩,是给李贤、袁老根和啰啰家中老人选定的阴宅。
      桂省人的习俗,家中有年逾六旬的老人必备棺材和阴宅。阴宅又叫生基。在选好的生基上堆个土包,表明此地已有乡人用作阴宅。备好的棺材暂放家中,当贮米的器物使用。
      还记得几日前先生在西龙隘给李贤、覃啰啰看相吗?“相”和“风”必需彼此印证。“相”是面相;“风”是风水。先生领他们上山看风观水目的于此。
      那先生嘟囔的那个“遗憾”呢?
      告别先生时李贤想问,但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先生看出李贤的疑惑。挥手告别那一刻,先生终于开口:
      “要看造化。你们的,还有后嗣的。”
      说完,消失在西龙隘朦朦的薄雾中。
      “造化?造化!”
      李贤听懂了,也理解了。覃啰啰呢?他是否听懂,是否理解。覃啰啰不说,李贤也不知道。不知道啰啰怎么想,想什么。
      二十多年后的李贤终于知道,当时覃啰啰根本没听懂,没理解。何以见得?他的儿子覃江达是这句话最好的佐证,最好的诠释。此事暂且隐去,留作后面叙述。

      五
      那天,袁老根急急乎乎跑来:“不好了。不好了。黄老板死了。”
      正在裁衣的李贤扔下手中剪刀,迎上前去:“怎的?怎的死了?”
      袁老根:“我去给黄老板送皮货,刚走到庆远城龙江桥头,迎面跑来一群逃难人群。黄老板也在其中。我张大嗓门喊他,他听不见,一个劲往外跑,已经过了浮桥,突然一颗子弹射来,黄老板栽倒在地。追兵赶来,提走他的皮箱……”
      李贤:“他的皮箱?他穿长衫,戴礼帽?”
      袁老根:“对。没错。都是平时出门的打扮。”
      “哎!”李贤长叹一声:“他怎么就不改改这一身行头?后来呢?”
      我躲在树林里,追兵走后我过去扶他,他奄奄一息。
      他指着追兵远去的方向,说:“李贤……里边……干股……”
      那天,李贤、袁老根、覃啰啰赶到龙江桥头将黄老板的尸首埋葬。

      回到西龙镇,离开梅林镇的场景又浮现李贤眼前。相师说的话:“他是坎卦。坎阻水,水盈则溃。难重险生,险难凶危集于一……恐无他解。”
      真的如相师说的“恐无他解”吗?

      他们一路走来,驱难灭灾,凶去安来。安安全全回到庆远城,回到西龙镇。怎么又突然……哎,都怪我,我以为安安全全到了家,附身的邪魔已被驱除,“凶签”被我破解。我以为相师的卜测已经失验。可现在……没想到。没想到。当初,我该多嘱咐他几句。应该便装出门;应该掩饰财富;应该避人耳目。哎!皮箱、礼帽,还有长衫--他和哥哥黄玉觉走在同一条黄泉路上。
      黄老板最终还是逃不脱相师凶卦的魔咒。相师说的无解还真的“无解”!
      ——李贤陷入相师描绘的狭隘意境和矛盾拉扯中难以自拔。

      他转过来问袁老根:“咋就有追兵?咋就这么多人逃难?”
      “听说蒋总司令和李宗云长官打起来了?”袁老根将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说给李贤听。
      李贤:“胡说。蒋总司令和李长官好着呢。戮力同心,挥师北伐,攻取北京,消灭军阀。怎么会打起来?”
      “我咋知道!”袁老根不懂。袁老根只是原话照说。

      几日后“蒋桂战争”的消息传到西龙镇。
      原来蒋、李早有矛盾。
      1927年8月jjs因清党()与武汉政府发生矛盾,被李宗云逼宫下野。此为旧恨。
      北伐战争后期,李宗云坐镇武汉,控制两湖。黄绍竑与李济深(广西梧州人)结盟,霸守两广。白崇禧虎踞京、津、冀要地。外加白培植掌控的上海--“桂系势力从镇南关绵延到山海关,如一字长蛇阵,横蔽整个中国。”jjs担心:“平、粤、沪、汉拿在他手里,全中国就是他们的了。”
      这是蒋最忌惮却是李最得意的事情。一个忌惮一个得意,由此埋下祸端,矛盾再起,引发新仇。导火索是“湘变”。
      1929年2月19日桂系以武汉政治分会的名义,下令罢免鲁涤平,以何健继任,并派夏威、叶琪率军入湘,攻打鲁涤平。史称“湘变”。
      “湘变”违背“政治分会无权任免地方官员,编遣期间军队不得随意调动”的中央决议,它破坏了政府的威信,是公然挑衅领袖的行为。
      “湘变”将新仇未了又添旧恨的蒋、李推向矛盾顶点。1929年3月26日,jjs下达对桂系的讨伐令。蒋桂战争爆发!
      黄老板死在“蒋桂战争”逃亡途中。李贤、袁老根都因为黄老板的死失去谋生依命的生意。他们做出的兽皮集下一堆,无人购买。

      这年三月,李贤的儿子即我的父亲李耀书出世。
      这年九月,覃啰啰的儿子覃江达以考区第一名的成绩入读省立庆远中学。

      六
      “蒋桂战争”写下中国当代历史粗犷的一笔。可它在西龙镇或许就是两天两夜的一场战斗,以及延宕于后,李贤、覃啰啰两个家庭的安危和两家儿子的生死命运。
      ——它来自一位相师的卜辞。

      那天,一位相师扛着卦幡从李贤家门口路过,李贤笃信相术,上前请过相师,随将儿子李耀书生辰八字说给相师听。相师一通“乾坤震巽坎离艮,元亨利贞卦爻卜”之类的自言自语后抓过李贤的手,在手掌上写下几个字。当时,覃啰啰也在场。啰啰也将儿子覃江达的生辰八字说与相师算。相师同样一番呢呢喏喏后,也是抓过啰啰的手,在手掌上写下几个字。
      给两个娃仔算过相,李贤、啰啰付给银钱,却被相师阻止。相师说:“还有。李仔生于战而覃仔兴于战,战斩绽暂。”
      李贤蹲下身问:“请教相师,作何讲究?”
      相师:“战斩绽暂。小畜、同人,否、豫四卦兼而有之,伏之。”
      又说:“李娃生于战。战,乃将桂之战。李仔应战而始(出生),故卦象显斩,斩,杀也。伏蒙卦也,又小畜卦辅之。又同人卦,偏豫卦、偏观卦,似颐卦。覃仔应战而兴(考区第一),故卦象显绽,绽,兴也。伏坤卦,偏豫卦又蒙卦或损卦 ”
      李贤略有领会,啰啰蒙在鼓里。
      相师再次释卦:“两家虽无世仇,两仔虽未同庚,但纠但却,且纠且却。树藤春而合之,乃纠;秋而散子,乃却。春合秋却,明天势、察地利、顺人和,要看造化。”
      啰啰如坠五里雾中。
      李贤呢?
      当“造化”这个词再一次从相师口中说出,李贤似乎从模棱两可的语境中,悟得了一点,体会了一点。
      那么,李覃两家到底如何“纠纠却却”?既不同庚,又不同命的两个后生在今后动乱的年代里会怎样的“战斩绽暂”?
      且留后面道来。

      七
      生活又回到原点,回到李贤一家落脚西龙镇时的景状,还叠加燃烧到西龙镇,燃烧到他们身上的战火。

      那天上午,一支部队向西龙镇窜逃并扼守西龙隘。
      那天中午,另一支部队穷追猛打从隘底发起攻击。
      “都是桂人,别打了别打了。”一名士兵站在隘顶的大石头上喊。
      “叭”地一枪,喊话士兵被一颗子弹击中。
      攻隘的是桂系第七军。守隘的同样是桂系第七军。
      攻隘的是第七军十七师一团二营三连。
      守隘的是第七军十八师三团二营一连。连长骆久山。
      当时是:蒋桂战争激战正酣,李宗云属下俞作柏、李明瑞率部临阵倒戈,拥蒋倒李。分属李宗云、俞作柏阵营的十八师和十七师挥戈相向。
      攻守西龙隘的战斗打响,镇长莫振飞敲开覃啰啰家的门:“覃队长,西龙隘的战事吃紧,我们咋办?”覃啰啰年前被推举为西龙镇民团队队长。
      覃啰啰:“咋办?你说咋办?两边都是桂人。一个是李宗云长官;另一个是俞作柏长官。俞长官后边是蒋总司令。我们帮谁?帮俞作柏长官?还是帮李宗云长官?谁输谁赢是他们内部事情。我们硬要插手,等哪天他们两个又好了我们咋办?”
      莫镇长想了想,也是:自古兵事瞬息万变,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今天谈合纵,明天论连横,勾心斗角,阳权阴谋。啰啰说得对,都是桂人,哪边都不沾,最好。
      “莫镇长。莫镇长。”莫镇长刚从覃啰啰家出来,乡警跑上前来,后边跟着个军官。乡警气喘吁吁地说:“长官找你。”
      “找我何事?”镇长问。说是问,其实心里早有答案。
      “去,集合民团、乡警,上西龙隘。”军官说。
      莫镇长:“那是你们军队的战事,民团、乡警只管维持治安。”
      “十七师打过来,杀人放火,哪来治安?”军官一边说一边提起手枪顶在镇长胸前。
      ……
      覃啰啰集合好民团、乡警向西龙隘出发。
      “袁老根呢?”莫镇长问。
      覃啰啰:“老根母亲前几天被毒蛇咬伤,回瑶山去了。”
      袁老根回瑶山,战事在西龙隘打响,隔绝道路,就是叫他,他也回不来。
      覃啰啰带领西龙镇民团队、乡警配合桂系十八师骆久山的一连扼守西龙隘。十七师一团二营三连在隘底下不断发起攻击。久攻不下,便改为智取。兵分两路,一路从侧翼穿密林,攀崖壁悄悄靠近隘顶;另一路机枪掩护,从盘山道路佯攻。
      守隘的一连官兵只顾应付正面盘山道上密集的火力,对侧翼密林和崖壁疏于防范。突然,隘顶侧翼发现几个敌人,守隘官兵慌张应对。覃啰啰熟悉地形,没等骆久山下达命令,亲自带领民团队埋伏在崖壁下,等攻上来的敌人从他们身边摸过,民团队一跃而起连发数枪,敌人即刻栽倒。一连官兵化险为夷。
      隘下的三连停止进攻。
      守隘的一连连长骆久山问覃啰啰:“打过仗?”
      “没有!”覃啰啰回答。
      骆久山:“到我队伍里来,如何?”
      覃啰啰摇头。
      骆久山:“给你个少尉军官如何?”
      骆久山身边的一位军官插话说:“少尉就是排长。”
      覃啰啰还是摇头。
      这时,攻隘的枪声再次响起。
      “你给我守住侧翼,打败他们我给你请功。”连长骆久山拍拍覃啰啰肩膀。
      攻隘的枪声震耳欲聋。一连官兵固守隘顶正面,覃啰啰带领民团固守侧翼。
      攻隘的官兵接受教训,排兵布阵略作调整,他们择地势较为平缓的右翼为主攻方向,兵分前后两股,前面一股充当诱饵,大摇大摆向隘顶移动。当埋伏的敌人发现诱饵,跃起出击,必然暴露自己,后面隐蔽前行的士兵再起而攻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消灭敌人。
      覃啰啰设下的埋伏被攻隘的官兵识破,损兵折将,垂头丧气撤回隘顶。连长骆久山急忙调整部署加强侧翼,击退从侧翼进攻的敌人。
      “蓝家俊太狡猾,差点上当。”连长骆久山说。
      “蓝家俊?”覃啰啰重复连长的话。
      骆久山:“对,蓝家俊。他本来是我属下,后来一个老乡扯他去十七师。这不,十七师倒戈,我们成了对手。”
      看官要问了,蓝家俊不是兵败庆远城吗?没错,当时庆远城被新桂系攻克,旧桂系的黄才龙、黄才丰及副官、侍卫一众人马逃出城外,入山为匪。本来蓝家俊也在出逃之列,可到了龙江岸边突然想起李贤,想起那天夜晚在李贤家门口给表哥覃啰啰许下的承诺,便返回炮火连天的城内寻找。没找到李贤,自己却成了俘虏,充军新桂系麾下,在骆久山手下当排长。
      覃啰啰心里一惊,蓝家俊?可是表弟蓝家俊?便问:
      “长官,这个蓝家俊可是庆远城的蓝家俊?”
      骆久山:“正是。覃队长认识他?”
      “认识,他是我的客户,我给他做过衣服。”覃啰啰机敏的骗过长官。
      老表两个怎么也想不到,守隘的是表哥,攻隘的是表弟。可现在知道了。也只是表哥覃啰啰知道,表弟蓝家俊还不知道。
      “怎么办?”
      覃啰啰想:十七师、十八师?李宗云、俞作柏?哪个主宰广西未来?眼下十七师站在国民政府这边和蒋总司令联手,恐怕李长官难有作为,十七师十有八九胜出。但李长官也不可小觑,当初起兵时只有两百多人,一路过关斩将,摧枯拉朽,打败陆荣廷的几十万大军,再挥师北伐,囊平、粤、沪、汉大半个中国于麾下,谁又敢说他不是桂省未来的主宰者?
      啰啰就是啰啰,和买狗肉一样,买了退退了买。十七师,十八师。蒋总司令、李宗云、俞作柏、李明瑞,翻来覆去一番琢磨,再联系表弟蓝家俊从十八师跑到十七师,再琢磨表弟为何从十八师跑到十七师。他得出答案:表弟或许是对的。何况表弟就在山下!
      想来想去覃啰啰决定反水。但是如何反?怎么反?拿不出主意。正在这时骆久山走过来:
      “覃队长我有个计谋?”
      “长官有何计谋?”覃啰啰问。
      骆久山趴在覃啰啰耳边耳语几句。
      “能行吗?”啰啰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骆久山说。
      按照骆久山吩咐覃啰啰下隘去找蓝家俊。不一会,一个五花大绑的覃啰啰被士兵押解到蓝家俊面前。
      “表哥!”蓝家俊一脸惊讶。
      “家俊,怎么是你?这些年连点音讯都没有!”覃啰啰见到当年舅舅托付给自己的表弟,一阵埋怨。
      寒暄一会,覃啰啰随将骆久山的计谋一一道出。
      蓝家俊:“哦,这样。那我们将计就计。”
      覃啰啰肩负使命下隘。他的使命是完成骆久山编造的一套虚假军情引蓝家俊上当。
      骆久山琢磨:蓝家俊久攻不下,必然士气衰落,无计可施,此时派覃啰啰下隘,他是蓝家俊的熟人,必问隘上守敌情势,军力部署等等。然后,让覃啰啰假装将所见所闻一一道出,引他走入设计好的圈套。

      怎样的圈套?
      骆久山:“你这样说:西龙隘左翼山形险要,骆久山未有防备,右翼则相对平缓,有重兵防守。以引诱蓝家俊借左翼空虚,突袭隘顶。实则我派出的小分队沿相对平缓的右翼迅速下山,山上山下,两头包抄,将蓝家俊歼灭。”
      覃啰啰和表弟蓝家俊协商好“将计就计”后即返回隘顶,将他和蓝家俊见面,“骗过”蓝家俊的情况一一告诉连长骆久山。
      将计就计--蓝家俊等待骆久山钻进他设计好的圈套。
      “叭叭叭”几声枪响。蓝家俊带领人马发起攻击。
      这边,守隘的部分士兵还是按照原来的布阵从正面阻击来自隘底的进攻。另一部分士兵组成偷袭分队则从右翼悄悄下隘。
      “转守为攻,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克敌制胜”正是连长骆久山的计谋。
      蓝家俊集合轻重机枪佯攻不止,另派人马埋伏在右翼山道两侧。等到偷袭的敌人全部进入埋伏圈,蓝家俊一声令下,将偷袭之敌一网打尽。骆久山听到隘底密集的枪声以为偷袭成功,随下令正面阻击的士兵扑下山隘。骆久山挥起手枪也跟着奔下山隘。
      “叭”地一声,覃啰啰从背后放枪。喊:“打。打他们。”一发发子弹朝骆久山下隘方向打去。
      蓝家俊指挥士兵伏击成功。从正面下隘攻击的骆久山发觉上当,夺路而逃。蓝家俊穷追猛打,一梭子弹飞过来,骆久山小腿挂彩,在几个士兵搀扶下,藏进密林。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袁老根惊醒。打开门,几个便装士兵扶着骆久山慌慌张张站在门口。
      骆久山:“老乡,借你家躲躲。我们正被追杀。”
      袁老根得知消息,这几天西龙镇那边有战事。但是谁和谁打?何原因开打?谁赢谁输他并不知晓。眼前出现的便装士兵,袁老根判定他们是被打败的一方。这些年来,打打杀杀,改朝换代,政权易迭袁老根早已习惯。他是个循规蹈矩,守法遵俗的山民,既不关心政事也不参与战事。
      “哦。快进快进。”袁老根说。
      来人闪身进门。袁老根给他们倒水喝。
      “老乡,给做点吃的,饿死我们了。”一个士兵看见火灶上吊着的腊肉,垂涎欲滴。
      袁老根割下一条腊肉,煮熟饭,端给士兵吃。
      “老乡贵姓?”骆久山问。
      “不贵。姓袁。峒场十几户人家都姓袁。都连着亲。”袁老根回答。
      “都姓袁。都连着亲。”骆久山听出来袁老根话里的话,放松警惕,一丝暖流袭上心头。
      袁老根上山采来草药给骆久山洗敷伤口,不几天,伤口消肿骆久山试试可以走路了。
      “若有来日,必将报答。”骆久山拱手作揖,带领随从消失在瑶山的暮色里。
      蓝家俊正在庆功,一匹快马跑到跟前,传令兵跳下马背:“报告长官:团长命令迅速赶回庆远城,围歼城内守敌。”
      蓝家俊放下酒杯,起身上马。正要扬鞭催马,表哥覃啰啰领着一个人快步走来。
      “李贤!?”蓝家俊一声惊讶。
      李贤:“我正是李贤。”
      蓝家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然后双腿一夹,马鞭一扬:“后会有期。后会有期。”消失在西龙隘盘山石道上。

      几天后,传来消息,庆远城陷落。
      几个月后省会南宁传来消息,十七师获胜,十八师战败。桂系三巨头李宗云、黄紹弘、白崇禧逃命香港。国民政府暨蒋总司令电令俞作柏、李明瑞主政广西。
      这是覃啰啰第一次反水。啰啰就是啰啰,“啰啰嗦嗦”让他取得意外成功。
      他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反水吗?

      八
      有。肯定有!只要有机会。给他机会一定会有!

      几个月后,庆远城烽烟再起。这次倒过来。十八师围城,十七师守城。
      十八师不是被十七师消灭、降伏了吗?
      不假!战事、战场战争,你胜我败,我兴你衰。消灭的是统军的将领。或被降伏,改弦易辙;或亡命天涯,待机再起。此为消灭,称为消灭。可信念、追求消不了也灭不去。更有附之于上的利益更是消不了、灭不去。他们或被情势左右,或被时局纷扰,或被利益诱惑。被“消灭”的十八师有前者也有后者。
      被降伏的十八师在沉静了几个月后重新遇到点然它的薪火,然后复生。
      这把薪火就是李、黄、白的反扑。

      当时是:主政广西的俞作柏、李明瑞欲唤起民众,改造农军,走独立自主,自强广西的道路,蒋总司令却重重压制,俞、李大为不满。此时,虽被降服但心有不服的桂系十八师等得机会蠢蠢欲动。加以逃命香港的李、黄、白遥控旧属,起事反扑,于是战事再起,战火烧到庆远城。

      庆远城陷落。十八师三团二营一连的骆久山发起对十七师一团二营三连蓝家俊的追击。
      庆远城外一条岔路口,蓝家俊给副连长说:
      “你带领一二排往南,到西龙镇找我表哥。我带领三排往东,引诱、分散骆久山的兵力,然后我们在西龙镇会合,固守西龙隘,歼灭他们。”
      骆久山也将兵力分成两路,紧追不舍。
      副连长带领的逃兵边打边逃,逃到西龙镇,按照蓝家俊的交代去找覃啰啰。覃啰啰说别守西龙隘,要守就守西龙山寺庙,寺庙建在山腰的溶洞里,庙里有水,有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逃兵们来到西龙山下,果然,寺庙据势险要,壁立在山腰一处溶洞之中,洞口有一条盘折上山的小路,要想攻进寺庙,非这条小路不可。
      骆久山的追兵赶来,在山下喊话:“快投降吧,十七师已经完蛋,李长官已返回桂省。”
      “去你的吧。”镇守洞口的士兵一阵机枪扫过,山下进攻的士兵统统缩回去。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逃兵守在洞口岿然不动。
      “你们抵抗已经无益,李宗云长官已重新主政广西。我们且攻不下,你们也别指望援兵解救,围困你们个把月,或两三个月,到时候不用打,弹尽粮绝,自己死在洞里便是。”一个军官躲在石头后边用话筒喊话。
      “别听他的。打!”守洞的副连长发话,
      随即一阵机枪叭叭叭响过。
      覃啰啰躲在士兵身后。山下的喊话他听得很清楚。战事、战场瞬息万变。政权也是说变就变。半年前是李宗云长官的天下,几个月前是俞作柏长官的天下。眼前又变回李宗云长官的天下。李长官二百余人起家,打败陆荣廷几十万大军,他对李长官怀有敬意,当初虽然反水,一是为了表弟蓝家俊;二是觉得十七师得势于将委员长,实力明显强过十八师。现在好了,情势正好到转过来。李宗云长官又要回来了
      怎么办?他不能跟着这群败兵死在山洞。
      片刻,一个想法跳出脑海。
      他将副连长引到洞口指着山上另外一个更险峻的山洞,建议副连长退守那个山洞。趁副连长全神贯注观察山洞,覃啰啰从背后将他击毙,回过头对守洞的士兵说副连长已被山下进攻的士兵打死了。敌人已悄悄摸到了洞口。
      群龙无首,守洞的士兵乱成一片。覃啰啰趁机钻入密林逃跑下山。
      覃啰啰完成了他的第二次反水。
      攻下山洞寺庙,追兵获得胜利,立下战功,急着回庆远城受奖。

      九
      这边,由骆久山亲自带领的追兵翻山越岭,穷追不舍,一路尾追蓝家俊。骆久山追到西龙镇,当初覃啰啰反水的事情浮现眼前,那次失败让他承受耻辱。现在他决定去找覃啰啰。估计蓝家俊也是奔着覃啰啰来的。如果这样,将蓝、覃两人一起活捉,剥皮挖肝可解心头之恨。
      “走。包围覃啰啰家。别让他们跑了。”骆久山下令。
      覃啰啰母亲见侄子蓝家俊回来便出门去买菜,刚上街听见在街上打转的士兵打听自己家地址。
      不好,是抓家俊来的。于是急忙转头回家。

      覃啰啰家。
      覃啰啰给刚刚逃进家门的蓝家俊撒谎说:副连长守不住山洞,眼看追兵要攻进山洞,是他急中生智跳山崖才保得一条性命。
      蓝家俊听后骂了副连长几句笨蛋之类的话。然后两人合议如何躲过骆久山的追捕。
      正在这时母亲推门进来,说:“啰啰、家俊,你们快跑。官兵抓你们来了。”
      蓝家俊和覃啰啰躲进树林,骆久山和他的士兵射过来的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正在此时,从骆久山身后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李贤,另一个是袁老根。蓝家俊见来了救兵,从密林里闪将出来,想来个两面夹击,歼灭骆久山。蓝家举枪射击,同时也看见李贤举枪射击。枪声响过,骆久山中弹身亡,覃啰啰同时中弹。子弹打中覃啰啰膝盖骨,血流不止。跟随骆久山追来的几个士兵,见长官被击毙,钻进密林逃跑了。
      “怎么样?”
      李贤和袁老根赶上前来,一齐问,察看覃啰啰的伤口。
      “李贤。你?你?”蓝家俊的眼光含着仇恨。
      李贤以为蓝家俊问他怎么得知消息赶来的。
      “大娘去叫老根,我正好在老根家,便赶来了。”李贤说。
      原来,姑姑赶回来说有人来抓他,蓝家俊判断是骆久山他们尾追而来,急忙和表哥覃啰啰逃出家门钻进密林里躲避。覃啰啰和蓝家俊前脚出门,母亲随即去找老根相救。老根、李贤二话没说抓起枪赶过来救人。来得正巧,正遇骆久山和几个士兵朝蓝家俊、覃啰啰射击。
      蓝家俊听过原委,绷紧的神经得以放松。可是一个疑问让他难以释怀。
      什么疑问?
      当时,他和李贤同时举枪,同时开枪,他看得清楚骆久山肯定死在自己的枪下。那表哥覃啰啰怎么就中枪了呢?中了谁的枪?
      蓝家俊判断:肯定不是骆久山。因为当时的骆久山没有举枪,注意力放在身后的来人身上。
      当时是:骆久山看见身后来人竟然是救过他性命的袁老根。袁老根怎么会出现在他身后呢?所以注意力放在袁老根身上。
      蓝家俊的判断是对的,骆久山根本没有举枪朝覃啰啰射击。
      那表哥中弹的唯一可能就是李贤枪膛里射出的子弹。是李贤要枪杀表哥!
      可李贤为什么要枪杀表哥?
      表哥和李贤曾经有过结怨。比如引来警察将李贤抓捕。比如为了争夺西龙镇的裁缝生意。比如放狗咬伤李贤等等。一定是李贤找到报仇机会,人不知鬼不觉打出这一枪。
      “李贤啊李贤,你才是个鬼子精。”蓝家俊心里嘀咕。
      李贤、袁老根、蓝家俊扶着覃啰啰回到家里。袁老根采来草药,消肿止痛,取出膝盖里的子弹头。
      “子弹头让表哥保存好,将来报仇。”蓝家俊给姑姑也就是覃啰啰的母亲说。
      姑姑理解的报仇和蓝家俊说的报仇并不指向同一个人。蓝家俊的报仇指向是李贤。他坚信是李贤射出的子弹击中表哥覃啰啰膝盖骨。

      枪声再次从西龙隘方向响起。蓝家俊起身告别,之后入山为非,和韦万雄一起跑马圈地,占山为王。

      覃啰啰呢?
      膝盖骨被打碎,再也站不起来,裁缝生意直接中断。起居生活靠妻子,家庭生活难以为继。还有上中学的儿子、上小学的女儿,正需要钱。养活家小缺少覃啰啰这个顶梁柱,他家的生活异常艰难。

      李贤呢?
      自从黄老板死在乱枪之下,他们之间的兽皮生意中断,李贤失去挣钱的手段,只能靠租田种地,同时靠袁老根的接济勉强度日。
      自从覃啰啰受伤,李贤想过把中断的裁缝生意接过来,却又担心,怕啰啰不许。怕啰啰说他不守信用。他去找袁老根。袁老根答应给他协调。
      覃啰啰呢?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还能说啥?二话没说,表面许,心里也许。
      自此,李贤做裁缝挣得的钱,除了养活家小,还要补贴啰啰家,答应包下啰啰儿子覃江达上学的全部费用。

      那年,李贤供养了几年的覃江达高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入广西大学。回到家里,父亲覃啰啰劝儿子就此打住,找个工作挣钱养家,大学不要上了。
      “达儿。我看这个大学别上了,你李叔家也不容易,这几年他一直供着你,他家也有孩子,也要上学。”
      覃江达很不情愿:“李叔供我上学我知道。等我大学毕业给他报恩,挣得钱加倍还他。”
      “你看这孩子一点事都不懂,不听劝。”覃啰啰说。
      李贤拍着覃江达的肩膀亲切地说:“孩子,去。一定要去。你李叔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完大学。哪家孩子不想上大学?但是考不上。考不上就上不了。有钱也上不了。你天资聪慧,将来一定有出息。叔叔信你。”
      说是这样说,让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人供自己儿子上学他心里这道坎过不去,再对儿子说:“看你,李叔来西龙镇都十几年了,连一间正经的房子都住不上,偏厦还是租人家的。”
      儿子还是犟。
      “那就卖房吧。这老宅,青砖黛瓦还能值几个钱,供你们兄妹上学,维持今后几年的生活没有问题。”覃啰啰说。
      “哎。不可不可,卖了老宅你们一家人住哪?”李贤上来阻止。
      覃啰啰仍然坚持:“不行。你还要盖房。哪来钱再供达儿上学。”
      李贤说:“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原先准备先盖一间草房住,既然达儿用钱就暂时不盖,十多年都等过来,不差这几年?上学要紧,我明天把钱送过来。”
      “快。快给你李叔跪下。”覃啰啰让儿子跪下,以谢李贤的恩情。其实,覃啰啰何尝不想让儿子上大学,只是觉得亏欠李贤太多。既然李贤这么豁达,达儿又有报恩的决心,便默许了。
      处理完覃江达上大学之事,相师的卦辞突然钻进李贤的脑海。相师说的“后代自有官相”,但还要看“各自造化”,里边的深意,所谓的“造化”说不定就在这个“钱”字上。说不定就在这个“大学”上。考上大学官相自显,如若无钱,大学上不了,官相沦为空谈。官将不官。想到这里,李贤坚定决心一定供完覃家娃仔上完大学。

      一晃几年过去。那年,覃啰啰过世。覃江达回家奔丧,母亲拿出一个纸包给他,说是父亲覃木桥的遗物。
      什么遗物?
      覃江达打开一看:“子弹头?什么意思?”
      “你奶奶让我务必交给你。你爸说没有必要记住那些仇恨就把它扔了,我瞒着你爸又把它捡回来。”
      覃江达问母亲:“什么意思?让我报仇?”
      母亲:“大概是吧。”
      覃江达再问母亲“找谁报仇?”
      母亲说:“这得问你表叔蓝家俊。”
      “我表叔不是当土匪去了?”覃江达再问。
      “是当土匪去了。但他知道原由。”母亲回答。
      “与几年前西龙镇的一场战斗有关;与你李贤叔有关;与一个被打死的军官有关。”母亲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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