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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该死的军装 ...

  •   第三章 该死的军装

      一
      李贤连夜逃离,他记住老班长的话,少露面。一路避开村庄,口渴了喝路边水沟或者土坑里积下的雨水,肚子饿了,摘林子里的野果或者偷得庄稼地的玉米、红薯充饥。临行前老班长给他的那几个小钱一直捂在口袋里,回家的路途很长,三天?五天?十天还是半个月?他无法得知。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不是逼到饿死的地步这几个小钱绝对不能拿出来用。可是他身上的军装,土黄土黄,太显眼,无法避人。走在路上,钻进树林,只要打眼一看便知道他非兵既匪。万一被人看见,把他抓去报官,他从军的事情,当逃兵的事情必然暴露无疑。还有挎在腰间的手枪,更是惹人注目,但是枪绝对不能丢。此时的枪与命等同。
      哎!该死的军装!

      二
      李贤小心翼翼,一路向南,向西。他自小没有出过李家湾,只是家乡闹旱灾他才跟随父母一路流浪到西龙镇,所以独身外乡,置身野外,茫茫山野他不知道怎么走,走那条路才能回到西龙镇。但他是临桂人,说的是桂柳话。这不,北伐到了湖南,一路听来“服服服”的,“我司服南人(我是湖南人)”,“你莫玩脑壳,对玩得好的要嬲道(你不要耍小聪明,对朋友要仗义)”,“他生哒只伢子,喜宝哒(他生了个男孩,非常疼爱)”。湖南话和桂柳话的明显区别给他莫大帮助。只要听到“服服服”说明仍在湖南,还得走,向西向南走。
      “向南向西”也是他跟湖南人学会的。
      还是在李家湾的时候,有个客户找他做衣服,一口湖南腔,刚开始他听不懂,父母过来接活,后来湖南的客户多了,李贤自然领会几句。从湖南客户言谈中他还知道湖南在桂林的东北方向。如此判断桂林应该在湖南的西南方向。从军营逃出,他以日头起落方向辨别东西南北,然后朝着西南方向,一路向西,向南,他坚信总有一天会走到自己家乡。但是,他又不敢露面。问路要露面,就是听人说话也得去到有人的地方才能听到,才能辨别自己是在湖南还是已经进入广西。这下难坏了李贤。正在思考,对面走来几个路人,李贤急忙躲进路边树林,他猫在树林的草从中,路人从他眼前路过时咿咿呀呀说着他似懂非懂的湖南话,虽然似懂非懂却可以从中判断出他仍在湖南地界,他仍要向西向南。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走在乡间泥泞的路上几里路都碰不上一个路人,李贤有点麻痹,放开胆子向西向南走。前面一处拐弯,迎面走过来两个妇女,他想躲避已经来不及。本来他怕路人,没想到路人反而怕他。两个妇女见到他转头就跑。难怪!在这处荒山野岭,又是女子,对面走来的还是挎枪的兵匪,惊恐在所难免。李贤呢?急于躲避踩滑了脚摔在地下,妇女以为他要射击,拼命地跑也摔在地下。此时,前方过来两个男人,也朝这边走,看到摔倒的妇女急忙过来扶起她们。两个妇女咿咿呀呀指着李贤的方向,两个男人看过去并没有发现她们说的兵匪。此时李贤已经躲进树林。两个男人小心翼翼转了一圈找了找,既没找到妇女说的兵匪也没发现兵匪的踪迹。大雨把踪迹冲得干干净净的。男人问是不是看见鬼,妇女否认,说明明看见一个身穿军装,腰挎手枪的兵匪,怎么转眼就不见了?两个妇女坚持说不是鬼,是带枪的兵匪,男人信了两个妇女的话,慌慌张张、左顾右盼往回走。李贤理解:他们怕兵匪。两男两女走后,雨还在下,李贤钻出树林继续赶路。
      不一会在他走过来的路上突然出现一群人,一边跑一边咿咿呀呀喊,还不断放枪。不好!李贤判断这群人肯定是冲着他来的。当侦察兵练就的本领,钻树林、跳崖头、藏山洞、伏草丛、潜水底是他的强项。躲过眼前追捕而来的乡民不是一件难事。李贤猫腰钻进一片树林,然后纵身一跃跳下一处崖头。崖头下有很多乱石,找到一块可以遮挡身体的乱石,李贤藏在乱石后面。一群乡民四处搜查,有往河边搜的,有往草丛搜的,有往树林搜的,三个五个一群,有提火枪的,有拿斧头柴刀的,还有手握扁担的,到处搜,乱搜。
      突然一声枪响。
      “死了死了。”一个乡民说。
      “走,过去看看。”另一个乡民说。
      “抓到了?”远一点的乡民问。
      “抓到了。抓到了。”另一个乡民似乎很有把握地答到。
      “怎么没听到动静?”一个乡民说。说完慢慢靠近目标。
      “小心,被他打埋伏!”另一个乡民提醒。
      “再放一枪。”一个乡民警惕起来。
      “叭叭叭”附近持枪的几个乡民你一枪我一枪一连放了好几枪。
      “死了死了,肯定死了!”一个乡民跑出树林奔向目标。
      “不行,先别过去,你喊一下。”那个警惕性很高的乡民嘱咐。
      “是兵是匪,你出来?饶你不死!”一个乡民喊。还是没听到声音。
      “死了死了,肯定死了。”另一个乡民跃出草丛,提着把柴刀直接扑过去。
      “哎哎。是我打死的,你不能抢功。”先放枪的那个乡民跟在拿柴刀的乡民身后也跃出草丛。
      “赏银咱两分。”拿柴刀的乡民说。
      两人跑到目标跟前愣住了。“哎,是只兔子。”
      “继续搜。”主事的乡民让大家继续搜:“朝山上搜,那里有个山洞。”
      几个乡民朝山洞方向搜去。
      “你们几个从那边搜。我就不信了,就这点功夫他能跑到哪去。”主事的乡民一边指挥一边嘟囔。乡民们这边、那边,一字排开向山上搜。
      李贤紧张了一阵,看看乡民向山上搜索,离他越来越远便顺着崖头下的山冲隐蔽前行。出来山冲,一路向西向南。
      搜山的乡民没有空手,除了抓不到他们要抓的人,个个手提野兔、山猫、野鸡,斑鸠鸟满载而归,几个乡民还抬回来一头野猪。但是他们得不到财主允诺的赏银。
      财主允诺的赏银?
      抓兵匪是政府的职责,政府不管,让财主去管?当然不是。官府抓兵匪都是敷衍了事,不会大动干戈,不会发动这么多乡民搜山抓捕。
      原来几天前,也是这处山林乡道,财主家闺秀路过,被一个着军装、挎手枪的兵匪奸污,然后遁入山林。财主许下赏银发动乡民满山遍野搜山抓捕,搜了几次都无功而返。正巧那天两名女子路遇李贤,把李贤当作财主追捕的兵匪。两个男子带她们回村后把事情经过报告财主。财主悬赏,乡民上山搜捕。
      李贤受惊一场,再一路向西向南更加小心,甚至不敢白天赶路。

      三
      那天饿得发慌,到附近地里挖得几个红薯充饥,吃完就地倒在山林里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方向。向哪走?出来树林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道微弱的亮光,以为是道路,于是朝那道亮光走去。到近处才发现是一条小河,那道亮光就是这条河水发出的。李贤只能沿着河边走,希望能找到一条小路。可是再怎么走,也找不到希望的小路。约摸走了一个时辰,月牙从山坳升起来,树林、小路、山岗和河流朦胧可见。走着走着听见河岸边的竹林里有动静,李贤停下脚步闪身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那个动静越来越近,吱吱吱的发出叫声。李贤判定是竹鼠。果不然是几只竹鼠。竹鼠在离他不远处的一片竹林里拱出一片新土,一蔸竹笋露出来,竹鼠一口一口咀嚼。不一会又有几只竹鼠吱吱吱的跟上来,也拱出一片新土咀嚼竹笋。李贤害怕起来,倒不是害怕竹鼠咬人。竹鼠这种动物没有攻击性。李贤怕什么?他怕闻得竹鼠味道跟着找过来的狼。狼一旦出现,都是成群结对,不说李贤应付不了,就是持枪的猎人遇到都惧怕几分。一枪打出去顶多死一只,余下的狼会疯狂扑过来。
      李贤想出两个主意,第一是逃。可眼前林木茂密,说不定还没走出树林,狼群就会赶过来。第二是赶走这些竹鼠,只要他投过去几个石头,竹鼠就会四处逃散。李贤选定投石头的主意,去摸石头,没想到一条毒蛇飙出来,险些咬伤它。毒蛇攻击未成溜走了,李贤找到几个石头朝竹鼠扔过去,竹鼠果然惊慌四散。李贤起身,穿过密林,正在这时,几声狼嚎传来,李贤庆幸自己避开了那片竹林。
      前方出现一条小路,李贤接连几个跳步跳到小路上,安全了,路也终于找到了,他可以沿着小路向西向南,西龙镇距离他越来越近。正想着,突然就见林子里的狼群朝小路奔跑过来,李贤意识到狼群没有抓到竹鼠,嗅到他的气味,或者听到他刚才跳上小路的动静冲他来的。如何是好?他掏出手枪。只能这样,打死一只算一只。他估算自己和狼群的距离,瞭了一眼狼群的数量,如果他打得准,一枪一只,或可在狼群扑到他之前把它们全部干掉。李贤没有太多犹豫,拔出手枪,啪啪啪连发几枪,两只狼应声倒下。果不然,没有中枪的几只狼朝他扑过来。在狼群跳上小路朝他扑来的瞬间,突然一声巨响,李贤眼前一片漆黑,昏倒在地。原来那声巨响是村里猎人在路边埋下的炸子。狼群被炸死,李贤被震晕,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户老猎人家里。
      老猎人问:“你是兵是匪?”
      李贤从老猎人的问话里听到了乡音,老猎人说着一口纯正的桂柳话。
      李贤答:“大叔,我不是匪,我是迷路的士兵。”李贤不敢如实回答。
      “哦。迷路了,在哪个长官手下做事?”老猎人继续问。
      “这是哪里?庆远城?”李贤岔过老猎人的话,焦急的问。
      “不是,这里是梅岭村,属资源县。”老猎人答。
      “资源县?是桂林市的资源县吗?是李宗云长官故里的桂林市吗?”李贤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是,是李宗云长官故里的桂林市。怎么你到过桂林?你是李宗云长官的属下?”老猎人连问。
      “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此时李贤的心情很复杂,他若承认自己是李宗云属下,可能会被送回部队。如果不承认,把他当作陆荣廷的残兵,官府会抓他治罪。孰轻孰重?李贤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
      “我是李宗云长官的属下。”
      “那你还要回部队吗?”老猎人问。
      “不不,我不回部队。既然被打散就不回去了,家里还有二老,还有弟妹。”李贤答。
      “哦,家在哪?”老猎人问。
      “在庆远那边的西龙镇。”逃出湖南,来到桂林的地盘,这里是他的老家,李贤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是他不敢说自己是临桂人,也不敢说他原来的名字叫李宗贤。被庆远城警察缉拿的阴影还笼罩着他。
      “你养好伤再走吧!”老猎人说。
      李贤留在老猎人家养伤。老猎人给他换去军装,让妹子给他洗军装,还找来乡医下药。李贤腿上的伤很快治好。

      给他洗衣服的妹子是老猎人的独生女。那天妹子给他送来洗干净衣服要他换上,他却迟迟不动,妹子问:
      “怎么不换?”
      李贤不说话,看一眼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再看一眼站在身边的妹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还没有第二个女人给他洗过衣服。眼前的妹子除了给他洗衣服,还给他煎汤熬药,喂水喂饭。
      妹子见他没有穿衣服的意思,说:“那我出去。”说着掩门出去。
      李贤穿好衣服,叫一声妹子。叫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找不到准确的话来表达此时的心情。
      妹子再推门进来,见他着一身威武的军装,说了一句:“像极了。”
      “像谁?”李贤问。
      “像我表哥!”妹子答。
      李贤:“你表哥?”
      妹子:“是啊,像我表哥。他也是当兵的。”
      李贤:“当兵的?在哪?”
      “桂军,北伐去了。”妹子说着说着几滴泪水掉下来。资源县处在湘桂粤三省边界,乡民用桂军、湘军、粤军区分军队。妹子在这里强调“桂军”两个字。
      李贤不好再问,问来问去怕暴露自己也是北伐的桂军,引来妹子追问北伐前线的事情。两人沉默一会,妹子说:
      “我下午去镇子里做衣服,熬好的药放在土灶的沙罐里,你自己蔽出来喝”
      到了下午李贤拉开门,留出一条门缝,等待妹子从门前走过。不一会妹子拿着一块花布走过门口,李贤叫住她:
      “妹子,要做新衣吗?”
      “嗯,下午村里有牛车去镇里送柴火,我搭他一程。”妹子说。
      “妹子,你看这样,我给你做行不行。”李贤说。
      妹子:“你会做?”
      “当然会,比镇里的裁缝做得好。”李贤自信地说。
      妹子有点惊愕,他不相信眼前的兵哥还会做衣服。
      “真的会做?”妹子半信半疑再问。
      “做出来你就知道了?我真的比他们做得好。”李贤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在妹子面前说大话。
      妹子去找剪子,剪子找到可没有软尺,李贤用手码在妹子身上拃来拃去量,妹子身上暖暖的气息扑向他,有说不出的惬意。量到胸口的时候他将手离得远远的。妹子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来回移动。李贤只顾量,没注意两张脸膛碰了一下,两人瞬间尴尬。过后再量腰围,正量着,老猎人打猎回来看到这一幕。
      “呃。”老猎人咳了一声。
      李贤见老猎人进来本能的松开手,说:“妹子要做新衣,我当兵前做过裁缝,李宗云长官、唐族培长官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李贤也顾不得那么多,将做衣服的手艺一一道出。
      老猎人:“哦,后生还有这本事?”
      “大叔,我说的是实话,没骗你。”李贤说。
      “你觉得行就做。妹子让你做你就做。我有什么不信的?”老猎人的话里有话,有得李贤琢磨。
      “让李哥做吧!他都给长官做过,还能做不好?”妹子补充道。
      “就这几天,叫起哥来了?”老猎人显然以不赞成的口气回答妹子。
      “他姓李,不叫他李哥叫什么?”说完妹子甩过长辫出屋去。
      老猎人和李贤停在原地,都不说话。李贤觉得是自己惹出了事,想找个话来解释,一时找不到。尴尬一会,老猎人转身回自己的屋。不一会传出妹子呜呜的哭声。老猎人只有妹子一个独生女,妻子早年被狼群夺去生命,父女相依为命,本来妹子有个表哥可以托付,几年前硬是被充军,死在战场。妹子的哭声扎痛老猎人的心,推门进去劝慰:
      “妹子,怨阿爸不好。他是外乡人,不知根不知底,阿爸不放心。”
      “我又没怎样,你瞎猜。”妹子的心里乱,本来没有头绪,经父亲没头没脑一句责怪,她更理不出头绪,觉得委屈。
      “如果他是好人阿爸依你。”说完掩门出屋。
      那天,李贤在门口晒太阳,等待老猎人回来跟他告别。他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应该启程回家,再呆下去恐怕惹出麻烦。
      老猎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狐狸要烧水褪毛。李贤见这只狐狸毛色鲜亮,裁缝的本能驱使,他给老猎人说:“叔,这只狐狸毛色鲜亮可以剥下皮做衣服,桂北的冬天山上冷,上山打猎穿它暖和,还不怕树枝挂破。”
      “哪有这种手艺?”老猎人说。
      李贤:“我会啊。”
      “哦,你会?会做布衣还会做皮衣?”老猎人穿的布衣不结实,树枝一挂撕破一片,如果真有一件皮衣,不但耐穿还御寒是他巴不得的事。这种皮衣老猎人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经李贤的口说出来,他怀疑。
      “剥下皮,用草木灰腌制,刮去肉板,风干,然后和做布衣一样裁完缝好就行了。”李贤怕老猎人不信,竟然把个十分复杂的皮衣工艺简简单单一句话概括出来。
      “那你试试看。”老猎人指着狐狸让李贤试。
      李贤面对老猎人和狐狸不知所措。本想告别,不想一见到狐狸便把事情给忘了,多说了几句话,便将自己陷入做皮衣的事情当中。还好,稍停片刻还是记上心来,便把告别的事情说出来。
      “你的伤还没好全,西龙镇还很远,身子吃不消,还是等好全再走。”老猎人说。
      这几天,妹子和李贤的影子白天黑夜常常出现在老猎人眼前。据他几天来的观察,眼前这个后生不是那种轻浮的年轻人。按他自己的说法从前在家是个手艺人,迫不得已当的兵,被打散才迷的路。手艺人好,手艺是吃饭的依靠,当兵太危险,不知道哪天送了命。妹子的表哥去了不到两年便把个性命丢在战场。想来想去,比来比去,想得多了,比得多了,思想通了,心结就解开了。只要妹子信得过他,做父亲的也乐见其成。
      老猎人正想着,妹子闪身出现,手里拿着一块花布正要叫“李哥”,见父亲在场,话到嘴边咽了回去。父亲呢?笑了笑转身回屋把地方留给他们。
      那天,李贤给妹子裁衣服,老猎人过来,是嘱咐也是告诉他真相:“妹子表哥死在战场,当着她的面千万别提这件事。”
      “呕。”李贤应了一声。
      “做完妹子的花布衣服,给我做皮衣吧。这几天我专门留意狐狸的踪迹,三只不够咱打四只,你放心做,我等着冬天穿。”老猎人有了留下李贤的意思。
      李贤呢?给救命恩人做几件衣服是件小事,既然老猎人让他多留几天就多留几天。答应到:“叔,我知道了。”
      掌灯时分,妹子过来瞧李贤给她做衣服。老猎人家只有一把平时缝针线用的小剪子,剪口锉钝,啮合不紧,每剪一寸都要费一番功夫。做妹子的衣服要加倍用心。不但是报答,更是一片情谊。
      想到情谊就想到妹子对他的好,给他煎汤熬药、喂水喂饭、洗衣刷鞋……这些好处他会铭记终身。其余呢?比如老猎人咳嗽一声的“李哥”……他不敢往深处想。不想归不想,但是量衣时妹子飘溢的体香,隔着衣服触感到的体温,以及两人脸膛相碰瞬间的尴尬……诸如种种,总是从大脑的缝隙中穿越而来,然后生长、蔓延,让他难以抑止。当年在西龙镇做裁缝,找他裁布做衣的妹子很多,她们的体香曾经灌进他的鼻孔,她们的体温曾经暖过他的手掌,可那种感觉平平常常,就像涂在布料上糨糊的味道,就像手抓熨斗触到的温度。可为什么单单是妹子的体香,妹子的体温,不顾一切地穿过胸膛,呼啸而来,撩拨他的情绪呢?他想了想,大概是他那双欲望的手。那天,他差点放任他的双手拥抱妹子。可为什么将触未触又龟缩了呢?看来不能怪手,手由大脑指挥,根本就是自己的大脑在作祟。冲动的时候就有拥抱欲望;冷静的时候就有理智阻挡。当冷静强过冲动的时候,手就停在空中,停在妹子的腰间。而这个超强冷静的理智就是回家,尽快回家!
      他还有家,在西龙镇,那里有至亲的父母和弟妹。他还要一路向西、向南。
      “李哥,裁完了吗?”妹子问。
      “哦,还没有,这把剪子太钝。”李贤说。此时冷静控制了他,没敢正眼去看妹子,一边回答妹子的话一边抄起剪子沿着画好的直线、曲线仔细裁剪。
      “裁衣服是这样啊,还用画,还用火。”妹子看见旁边的一块铁皮上落着几颗炭火。
      “炭火用来加热铁皮,铁皮用来熨布。”
      “糨糊呢?”妹子看见炭火边有打好的糨糊。
      “糨糊用来粘啊。”李贤回答。
      “你们庆远那边做衣服不用线缝用糨糊粘?”妹子听李贤说糨糊用来粘,惊讶的问。
      “不是,是裁好后对上边角,然后用糨糊粘,粘牢不开缝再用缝纫机缝。”李贤解释说。
      “衣服上都粘有糨糊,怎么穿?”妹子再问。
      李贤笑了笑,说:“洗呀,做好后用水洗一遍把糨糊洗掉,晒干才可以穿。”
      “以后你教我。”妹子说。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先学会缝衣服。”李贤说。
      “缝衣服谁不会?”妹子说。
      “哦,你缝一下我看看。”李贤说。
      妹子拿过一块布,咬断一截线,飞针引线缝起来,缝了一会拿给李贤看。
      李贤看了看。说:“只能说你会穿针,会引线,要缝好一件衣服还欠功夫。”
      “我缝的不好么?”妹子有点不高兴。
      李贤:“如果是缝补丁,非常好。如果是缝一件裁好的衣服还要下功夫学。”
      说着,李贤拿过妹子手里的布条,引针穿线缝给她看。
      妹子:“哇,你缝得这么整齐,这么好看!”
      李贤缝过的布条针脚疏密均匀,弯折曲直像画师手下的工笔画,妹子吃了一惊。
      那边,老猎人在屋里咳嗽几声,妹子和李贤有所领会。妹子转身出屋,李贤还在裁,他要赶在天亮之前裁完,然后再缝。没有缝纫机就得用手缝,一针一线,像刚才给妹子演示的那样。他想赶紧做完妹子的花衣,再做老猎人的皮衣。花衣好做,皮衣要熬时间。一是刮肉板。粗工一道,细工两道,精工三道,六道工序下来至少要两天三天。二是风干。风干靠运气了,遇干燥天气十天八天,遇潮湿天气,半个月是它,一个月也是它。风干后才可以用针线缝制。
      妹子的花衣做好了,李贤要洗,妹子不让,说洗衣是女人的事,李贤只好让妹子自己洗。

      妹子家门口有条小溪,一个牧童牵着一头黄牛在小溪边喝水,妹子走到溪边,将新衣按进溪水,搓了又搓,然后拧干,转回自家门口的晾衣杆旁,抓住衣领将拧皱的衣服抖平,准备晾到衣杆上。妹子抖衣服的动作被喝水的黄牛看见,黄牛不顾一切冲向妹子。妹子见黄牛冲过来扔下花衣往回跑,黄牛紧追不舍,眼看要追到妹子,只听“叭”地一声枪响,子弹击中黄牛的脖子。黄牛更加疯狂,跌跌撞撞,将倒未倒,尖尖的牛角已经顶着妹子的屁股。“叭”地又是一声枪响,黄牛一个狗啃屎栽倒在地。妹子冲到家门口一下子抱住手提剥壳枪的李贤。妹子脱险,黄牛死在李贤的枪下。
      黄牛体形硕大,见不得比它大的庞然大物,如果遭到比它大的庞然大物威胁必将奋力抵抗。妹子在那里抖动新衣,难免上下挥舞,牛既色盲,也是近视,根本辨不清眼前晃动的是威胁它的庞然大物还是妹子抖动的衣服,所以,愤怒地冲向妹子,欲击败威胁它的庞然大物。狂热的西班牙斗牛表演正是利用牛的这种野性,利用它眼睛的色盲和近视。我国西南地区也有斗牛表演,演技虽有不同,道理同出一辙。有人问了,西班牙斗牛,勇士手中挥舞抖动的不是一张大红布吗?没错,红布在这里只是起到亮眼夺目,起到调动观众激情的作用。而对于牛,红布、黄布、花布、蓝布作用相同。
      听到枪声,附近乡民三三两两赶过来,以为是老猎人打死一只老虎,走近一看发现是一斗牛。牧童站在死牛旁边直哭。妹子抱着李贤惊恐未定。一个乡民终于反应过来:
      “死了!谁打死的?”
      乡民的目光一齐朝向李贤。
      “是他。”一个乡民指着手握剥壳枪的李贤。
      “妹子的表哥回来了?”一个乡民一定是看到了李贤身上土黄的军装。
      “不是战死了吗?”一个乡民补充到。
      “昨天死今天活,战场上的事很难料定。”一个乡民回答。
      “怎么会是她表哥?模样根本就不一样,个头也比表哥高。”一个乡民说。
      “不是,肯定不是!”另一个乡民说。
      “那是谁?”那个乡民再问。
      眼尖的乡民发现妹子抱着李贤,不无惊讶地说:“妹子还抱着他不放。”
      乡民各有猜测。战争残酷,瞬息万变,死去的还活着,活着的却死了去,还有几十年没有音讯,回来时车马护驾,衣锦还乡。这种场面不是没有,乡民们不是没见过!所以,你猜我猜,各有根据。
      突然,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乡民跳出来,推搡着放牧的儿子且问且喊:“是我家的牛是我家的牛!怎么会被打死。”
      牧童本来在哭,见父亲上来埋怨,哭得更厉害了。牛死在自己手里,他觉得委屈,但是他不敢对父亲说出真相,指着李贤说:“是他打死的。”
      牧童父亲走到李贤身边,指着死去的牛问:“是你打死的?”
      “是,它追着妹子顶,我不打,妹子就没命了。”李贤解释说。
      “我家黄牛老实得很,打它都不顶人,怎么会顶妹子?”牧童父亲说。
      “我在那晾衣服,没碰它没惹它,它自己跑过来顶我。”妹子讲出实情。
      “鬼才相信,你不碰它,不惹它?就是你碰它惹它它都不顶你。我家的黄牛老实着呢。”牧童的父亲强调自己家黄牛老实。
      这话不假,黄牛的确老实。
      “养了六七年,牛崽生过好几胎,从来没见过它顶人。”一个乡民过来帮话。
      李贤解释不清黄牛怎么会奔向妹子,但他强调一个事实:“它就是顶人,它不顶人我能打死它?不信你问他。”李贤手指牧童。
      “它顶人了,我在那晒衣服,它突然跑过来顶我,哥就打死它,要不然我就挨它顶死。”妹子说。
      “哥?说得怪亲的,他是你哥?怎么从来没见过?”牧童的父亲把矛头转向妹子。
      妹子冒出来一句“哥”,感觉说错了话,让黄牛的主人抓住把柄,更主要的是找不到黄牛为何顶她的原因,呆在那里,僵在那里,不说话。
      “你说你说,黄牛根本就没顶她!”
      牧童父亲见儿子不说话,妹子也找不到理由,外加眼前神色胆怯是兵是匪的外乡人,便转去问自己的儿子,引导他说出想要的证据。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一个乡民看见村长走过来喊道。
      “什么事?吵什么?”村长显然没有看见死去的黄牛。他听见枪响,看见朝这边跑来的乡民,自己也赶了过来。
      “你看,死了?”一个乡民指着死去的黄牛。
      村长这才看见一头偌大的黄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问:“怎么死的?”
      “你问他。”牧童父亲手指李贤。
      “怎么,你打死的?”村长瞟了一眼李贤,发现他手里的剥壳枪:“哦,是兵是匪?”
      “我看是土匪。”本来牧童的父亲就对这位穿军装的外乡人持有怀疑,经村长询问,连忙附和道。
      “他是桂军,被打散迷了路,差点被野狼吃,我爸救了他。”妹子没敢再用“哥”的称呼,直接用“他”来代替。
      “桂军?打散?是逃兵吧?”总归是一村之长,警惕性很高,他处理过很多逃兵。眼前手握剥壳枪的后生十有八九是个逃兵。
      “要他赔要他赔!”一个村民喊起来。
      牛在村民中的作用、地位毋庸赘言。一个村民喊赔,所有现场的村民都跟着嚷起来:“赔。赔。赔。要他赔。”
      “赔是肯定的,如果是逃兵还要抓回去坐牢。”村长脑子里除了“赔”的事,还有“逃兵”的事。他是村长,政府的事,乡民的事都得管。于是上前问:
      “桂军。那个部属?”
      “李宗云长官。”李贤答道。
      “桂军当然归属李长官。我问你那个部属。不懂部属吗?那肯定是湘军!”村长见他说不出“部属”更加怀疑。怀疑他是湘军。眼前桂军正势如破竹北伐,湘军败的败,散的散,说不定他就是湘军的败兵。还手持驳壳枪,肯定是个长官。这段时间乡里县里多次开会,号召桂人支持桂军北伐,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粮出粮。这下机会来了,抓他去充桂军不但可以立功还可以受赏,一举两得。
      “先抓他去村公所。”村长命令。
      牧童父亲和几个乡民过来押李贤,刚走出人群迎面遇到打猎回来的老猎人:“怎的,抓我家的人?他犯了谁家的法?”
      牧童父亲上前:“韦叔,他打死我家黄牛。”说过,手指地下的黄牛。
      “韦叔,他是湘军的败兵。”村长走上来补充道。
      “是湘军怎的?是桂军又怎的?现在他又不在军,是个流散的士兵,他要不穿这身军装就是个乡民。”老猎人想用“乡民”替李贤解围。
      “韦叔,他是北伐军打败的湘军,他上山当匪,于兵于匪我抓他都是分内的职责。”村长还是要带走李贤。
      “我说话你们不听了?于兵于匪我不管,我也不信,他是我的女婿。”老猎人一言既出,震惊乡民。
      妹子见父亲替李贤解了围,也过来帮着说话:“他一口桂柳话,怎的是湘军?”
      听了妹子的解释,乡民们醒悟过来,刚才听李贤说话,的确是一口纯正的桂柳话。
      “韦叔,你要咋样?”村长问。
      “放人,还能咋样。”
      老猎人要放人,村长拗不过他,也不和他争了,背着个手往回走,不再管这里的事。
      老猎人在村子里不但辈分高,还有着很高的威望,他说的事,他处理的纠纷都令乡民信服。因为他身上留有父亲的秉性。父亲在世的时候是村子里的寨老。寨老是壮民族部落时期管理村落的“官员”,是村民自治,自主管理,自然产生的。它不需要选举,也不需要政府任命或者委派。它是乡民在处理日常生活矛盾和纠纷中逐渐形成的权威人物。乡民发生矛盾,有个人出来调解,结果很公道,矛盾双方明理服从,在乡民中传开,下次再有乡民发生矛盾,想到他的公道,找他调解,如是如是,再令双方信服。再有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仍然令乡民信服,自然在乡民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发展成为乡民普遍认可,村寨自治,自主管理的一方“官员”,乡民称之为寨老。老猎人父亲过世,乡民推他为寨老,正遇民国兴起,推行村长制度,村长由乡里委派。现在的村长就是乡里委派的,直接对乡政府负责。民国的乡长制度,顾及乡民吃穿住行的生活琐事少了,大量的精力放在政府布置的事情上。这不,面对死牛和兵匪两件事,村长急于办理兵匪这件政府经常叨叨的事情。眼看办不成,干脆拿腿走人,不管耕牛的事。
      见村长拂袖而去,牧童父亲急了,捶胸顿足,哭嚎不止。老猎人问过牧童,问过妹子,问过李贤。他虽然搞不懂喝水的黄牛为何跑过来顶妹子,但是有三个人见证,且证据无误。打死黄牛肯定要赔。老猎人手牵牧童的父亲走到乡亲面前:“打死牛要赔,他不赔我赔,一代人赔不完两代人赔。”
      村民见老猎人主持了公道,正要转去,老猎人叫大家止步,指着李贤说:“还有,后生的身份等我搞清楚一定给乡亲一个交代。”
      乡民们信服老猎人,各自散去。老猎人对牧童的父亲说:“她表哥,你看我这样处理如何?行还是不行?”
      “谢韦叔主持公道。”牧童父亲说完,离去。
      乡民和牧童的父亲走后,李贤一个跪地动作,跪在老猎人面前。
      “哎哎,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咋的?”
      “叔,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李贤说。
      老猎人扶起李贤:“这件事有我担着,你救下我家妹子,就有过命的情分,等你的伤好全,该回家回家,家中还有老父老母,弟弟妹妹盼你平安。”
      “阿爸?”听父亲说李贤伤好了让他走,妹子不情愿。
      “那还行,事是我惹的,赔偿的事理应由我来承担,就是给他家当牛做马出苦力我也要赔完他家的黄牛。”李贤说。
      老猎人拍了拍李贤肩膀:“后生,没那么严重,咋还当牛做马?”
      “韦叔,这把枪值几个钱,找个财主卖出去,守家护院很管用。”李贤说。
      老猎人看看枪。说:“是一把值钱的好枪,留着吧,西龙镇还很远,有它护身比什么都管用。
      “啊爸?”再次听父亲说李贤回家的事,妹子又不高兴。
      老猎人瞥过妹子一眼,知道她想说啥,偏偏不理,转过头来问李贤:“后生,有件事你要如实告诉老叔,你是李长官的部属,还是湘军的败兵?”
      “大叔,我真的是李长官的部属,在唐族培长官的手下当过勤务,后来被派去当侦察兵。”李贤说。
      “李长官北伐打了大胜仗,怎的把你打散了?打散了不去找部队?怎的还要回家?”老猎人问。
      看来老猎人早有疑问,不说出实情恐怕有负于救命之恩:“大叔,是这样……”李贤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从李宗贤到李宗云,从覃啰啰到“偷”军饷,讲了一晌午。
      “原来后生受了这等苦。”老猎人听过李贤的过往,十分同情。说:“你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是的大叔,暴露了抓回去是要枪毙的。”李贤说。
      “那咋办?如何给乡民交代这件事?”老猎人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咋办?直接说是唐长官的部属,是立功受奖的军官,要不怎么配有手枪,怎么当得上长官。”妹子连珠炮似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对,就这么说,手枪就是证明。不立功怎么做得长官,怎么配有手枪。”经妹子点拨,老猎人悟出道理。
      乡民都知道,肩扛长枪的是士兵,腰别手枪的是长官,士兵只有立功才提拔成长官,谁都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而且,后生说一口纯正的桂柳话。桂柳话证明他是桂军。长官,桂军。李贤是桂军里的长官。道理就这么简单。
      想出来办法,三个人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走,我们去宰兔子,吃兔子肉。”老猎人打回一只野兔,见家门口围了一群人,把野兔扔一边,忙着处理死牛的事情,现在事情处理完毕才想起打回来的野兔。三个人一齐动手,妹子点火烧水,李贤褪毛剖肚,老猎人下锅烹煮,三个人像一家人美美的吃起野兔子肉。
      吃到一半,牧童父亲突然闯进来,嚷:“韦叔,那个黄牛肚里有个崽。”
      “有个崽咋了?”老猎人问。
      “有个崽就得赔两头牛。”牧童的父亲是为赔两头牛的事跑过来的:“不信你去看看。”
      老猎人正想找个机会给乡民解释一下李贤从的是桂军,因为他答应过,答应过的事情就要信守承若,于是跟着牧童的父亲出门。一来表示对“牛崽”的重视和认可;二来给乡民通告一下李贤桂军的具体身份。他弄不清长官的官阶,直接给乡民说李贤在桂军唐族培属下侦察连里做长官。

      四
      两头牛一起赔可不是一件小事,也不是变卖一把手枪就可以赔得了的事。
      李贤掉进了事件的漩涡。
      怎么办?依他的品性,还不完债,他绝不会离开,尽管老猎人说他救下妹子,是妹子的救命恩人,赔偿的事由他们父女两人承担。但是,老猎人救他的性命在先,应该由他报恩才对。所以,他决定留下来,和老猎人一起种地收谷,狩猎售卖,什么时候还完牛债什么时候启程回家。
      可两头牛债大得很,留下来留到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如果三年五年还不完,家里的老父老母怎么办?

      老猎人又打得几只漂亮的狐狸,李贤见狐狸的毛色漂亮,决定给老猎人做一件皮衣。李贤照着在西龙镇的做法:剥皮,割去边角,剔去皮下脂肪和厚肉,用草木灰腌制,然后晾成半干的肉板,粗工一道,细工两道,精工三道。六道工序完成挂在屋檐下晾干。晾干的毛皮像棉布一样柔软。过去在西龙镇他只做毛皮,不做皮衣,做好的毛皮卖给庆远城的黄老板。今天为了老猎人他可要亲自动手做皮衣了。裁皮衣没有问题,难不住他。可是缝皮衣呢?他没见过别人缝,自己估摸,照着缝衣服的套路缝应该没问题。他找来缝衣服的线,线太细,皮毛厚实,经不住拉扯,使劲大了会拉断,使劲小了毛皮贴不住缝,穿在身上也不结实。那天,妹子在那里纳鞋,用的是粗棉线,他想缝皮衣用粗棉线应该可以,至少比缝衣服的细线结实。
      主意刚拿定,见老猎人手提一坛米酒回来,一根麻绳束在坛子颈项上。李贤机灵一动,麻线比棉线结实得多,何不用麻线!不用向别人请教,制作麻线的方法妹子就会。砍下四五尺高的麻树,去掉枝桠、叶子,剥下麻皮,放到水里泡,泡到表皮腐烂,捞起,刮去腐烂皮层,洗净,晾干,然后顺着纹路将麻皮撕成一根根细细的麻丝,再将细麻丝搓成股,两股搓成线,一根长长的麻线便制作完成。李贤当兵的时候常用润滑油擦枪,一来防锈;二来防水。李贤把这个方法用在麻线上。没有润滑油他找来灯油,将麻线浸到油里,再晾干,呵呵,这种麻线比得上牛筋线。老猎人穿上他做的皮衣,穿密林、钻刺蓬、攀悬崖、蹚溪谷,结实耐磨,防寒保暖。
      老猎人领着李贤去打猎,李贤的枪法不输老猎人,天天有收获。村民消费不完他们卖售的野味,老猎人就上镇里卖。
      种下的谷物,收成好,卖价高,挣得一些钱;狩猎售卖,打得野味多,挣得一些钱。狩猎加农耕挣得的钱拿来还债。

      五
      那年冬天,老猎人穿着李贤做的皮衣出现在镇里的圩场,被一个财主看见,财主见多识广,在北方见过这种皮衣,问老猎人从哪买的?谁做的?老猎人不理,害怕暴露李贤逃兵的事。可财主很执着,打定主意要这件皮衣。那天财主的管家拿着一只野兔肉去找老猎人,说他卖的是臭肉,害得一家拉肚子,非要老猎人赔偿。动手搜走老猎人身上的银两,还说不够赔,便将老猎人身上的皮衣脱去。回到家里,李贤安慰老猎人,说再给他做,比上次还好还漂亮。老猎人再去赶圩,穿着一件新皮衣,做工、样式比上次都好。这次被财主老婆瞧见,她也想要,可那是男装,逼着财主要一件女装。财主想了个办法,让家丁跟踪老猎人,刺探他家有何能工巧匠做得如此漂亮的皮衣。家丁回去报告说老猎人家里有一女子,美如天仙,皮衣就是女子做的。
      女子、天仙、皮衣!
      财主听了口水直流,随派几个家丁暗中抢亲。抢亲的家丁和老猎人父女两扭打起来,老猎人打不过,去抽枕头底下的手枪,可他不熟练手枪,顶针没拉对,即被家丁夺去。
      “呵呵,还是把剥壳枪。哪来的?”一个家丁抽了老猎人一嘴巴。
      老猎人不说。
      “搜,看看还有没有。”领头的家丁命令道。
      “这里有一件军服。”几个家丁没搜到手枪,搜到一件军服。
      “手枪,军服,你还是个兵匪!”领头的家丁指着老猎人说。
      父女两人被家丁带走。李贤打猎回来看到家里一片狼藉确定出了事情,便让“大黄”嗅着老猎人的味道一路寻找。找到财主家,跟财主要人。一问一答,财主知道皮衣并非妹子所做,兵匪也不是老猎人,便把目标转向李贤,威胁他要报官,除非给他老婆做件皮衣。李贤为救出老猎人和妹子,答应了财主的要求。做完妻子的做小妾的,做完小妾的做家小的,没完没了。皮衣做了七八件,财主还是没有放走李贤的意思。李贤的把柄被财主抓在手里,稍微反抗,稍有不服财主就用报官来威胁他。财主一家老小穿着李贤做的皮衣招摇过市,见过的都喜欢,都想跟财主要。财主就是财主,发财的机会来了!他让管家拿到城里卖售,刚挂出来就被抢购一空。管家捂着一口袋钱回家,给财主算了一笔账,卖皮衣比种粮收租合算得多,建议财主定下做皮衣的生意。
      李贤就是个财神爷!
      李贤怕告官,财主想挣钱。财主拿捏着李贤的心里,一会哄,高兴的时候给他肉吃给他酒喝;一会又要挟,让李贤死心塌地为他服务,给他挣钱。这样李贤被藏进财主家里成了制作皮衣的“家奴”。老猎人负责给财主家供应兽皮,用挣得的钱偿还牛债。李贤觉得这也是个办法,是没办法的办法,虽然人身得不到自由,但起码可以让老猎人有个稳定的挣钱渠道。于是,在财主家李贤装得很听话,认真做好每一件皮衣,一来可以麻痹财主,待机逃脱;二来可以吃好穿暖,强壮身体。
      西龙镇还很远,他坚信总有回去的那一天。
      财主呢?也不再提告官的事,也不再袭扰韦家妹子。

      六
      李贤做皮衣,边裁边缝很辛苦,财主假装关心,给他吃饱穿暖。财主为的不是李贤,财主为的是一件件漂亮的皮衣。
      那天,桂林城里的老板刘兆林来到资源县城春楼、酒肆挥霍,遇见罗财主的管家卖售皮衣,打细一看,毛皮好,品质也不错,除工艺粗糙再挑不出毛病。一问价格,比桂林城低很多。刘兆林给财主管家说要和他做这门生意,且给出一个很低的价格。管家报过财主。管家、财主都不了解桂林城的皮货市场价格,遇到个大老板,需求量大,便依了刘兆林的低价,将一件件做好的皮衣买给他。
      庆远城的黄玉君老板看过表弟刘兆林收得的皮货,指出手做皮货针眼粗大,针脚疏密不均匀,有皱褶,不整齐,不美观等很多问题,建议买一台机器,改用机做,一来可省人工的幸苦;二来可以批量制作。做出来的产品不走样,品质高。刘兆林把表哥的原话说给管家听。
      管家报给财主,财主听后自然高兴,让管家去问刘老板何处可以买到这样的机器。
      管家求过刘老板,刘老板答应帮忙从北方购买。几天过去,管家让人抬回来一台机器。李贤没见过这种机器,说他不会用。其实,这种机器和缝纫机差不多,不用脚蹬,只用手拨。拨轮在右手一侧,轮上一个手柄,抓住手柄转圈,左边的衣针一上一下来回穿梭,将皮毛放在针尖底下,针尖下的齿轮条会自动推动皮毛向前,只要拿准、拿稳皮毛,眼快手快,缝出来的皮衣针脚疏密均匀,非常漂亮。这种机器从外表看和缝纫机的确有很大差别,但从原理上分析同出一辙。凭李贤多年做裁缝使用缝纫机的经验,经过一阵琢磨,一阵试用,掌握这台缝制皮衣的机器没有多大问题。可李贤是被迫,逼迫干的,所以会干的他说不会干。李贤给财主说他没见过这种机器,不会干。财主拿他没办法,管家给财主出主意,让李贤去学。上哪学?是资源县城还是桂林城?管家打听一阵,结果桂林城没有资源县城也没有。城里乡里都找不到会使用这种机器的人,难坏财主。那天,管家依然拿着李贤手工缝制的皮衣卖给刘老板,刘老板说不是买机器了吗?怎么还用手工做?管家说出了财主的无奈。
      刘老板呢?他买得李贤制作的皮衣转手倒卖挣得不少钱,如果改用机器制作,批量生产,一来产量高;二质量好。他可以挣得更多利润。刘老板权衡得失,给管家说让裁缝到北方学机作手艺,管家当然高兴。问过学习费用,刘老板伸出指头。管家觉得开销过大,回去找主子商量再定。财主让管家算成本,算利润。一下五去四,四去六进一。结果出来了:学费加路费加学习耗去的工时费,一年下来挣得的钱还没有手工的多,于是作罢,仍然手工做。管家将主人的决定说给刘老板。管家走后,刘老板重新规划生意,也是一下五去四,四去六进一,结果出来了——利润增加两成。刘老板不愿意丧失商机,找到管家给他说,路费、学费由他出……话还没说完,管家“好好好”地,连来三个好。
      “不过……”刘老板还有后话。
      管家怕老板后悔,急忙接过话:“不过没关系,我家主子一定同意,这边我给他做主了。”管家是个老手,习惯见缝插针,抢抓机遇。听了刘老板“不过不过”的忙将刘兆林没说完的话堵回去。
      “不过,要签个合同。”刘老板也是个老手,利益面前抢得一点是一点。
      “合同?”管家问。
      “对,合同。双反签字画押。”刘老板强调。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必须必须。”管家咋一听“合同”两字没反应过来。等他领悟过来“合同”就是有字为据的意思,于是“必须必须”答应下来。
      刘老板将拟好的合同交给管家。管家看着合同里的各项条款,钉是钉,铆是铆,才彻明白刘老板签合同的目的。
      管家兴高采烈,觉得给主子办了一件大好事。回到家里把合同文本呈给财主审,财主看过说他糊涂,这不等于把李贤抵押给刘老板。再一个李贤出门学艺,跑了,不回来咋办?我们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来刘老板的合同一订就是五年,五年价格不得变动,且产品由刘老板一家垄断,如果违约要承担责任。优惠条件是学艺费和路费由刘老板给付。
      财主宁可少挣钱,也不会签订卖身合同。财主照旧他的做法,仍然是手工做。爱要不要,他相信只要价格合理,有钱挣,即使刘老板不要,一定有其他老板要。
      那天管家仍然拿着手工制作的皮衣卖给刘老板,不提合同的事。刘老板憋不住问过事由,管家将主子的意思一一倒出。刘老板权衡再三,作出让步:
      “这样吧。我帮你找师傅,让他过来教裁缝学,学费、路费、吃喝住宿全由你们包。制成的皮衣仍然全由我全部收购,合同改成三年,你看如何?”刘老板作了让步。
      管家上次挨了主子的训,这次是好是坏心里没底。仍然呈给财主审。财主签字画押,合同生效。
      刘老板很狡猾,他要请的师傅本就是青岛那边自家工厂的雇工,所以合同中他故意定下高昂的学费,这项费用属额外利润,进自己腰包。
      李贤本有裁缝的底子,再加师傅的教授,很快学会机器的操作方法。一来二去,李贤和师傅有了交情。那天他问师傅是那里人,师傅说是山东人。师傅问他去过山东吗?李贤说没去过。说几年前曾和一位庆远城老板做生意,老板是青岛人。师傅说青岛人就是山东人,他就是从青岛过来的。师傅是青岛人,和黄玉君老板是同乡,可认得黄玉君老板?李贤想问,话到嘴边又止住。青岛太大,不可能认得。可转念一想,问一下无妨,如若认得便是一件好事。
      黄老板是个好人,虽然当初陷害过他,可那是个误会,过后黄老也做了补偿。
      自从他充军,然后北伐,黄老板损失李家的货源,几年过去,不知道现在生意怎么样?想到黄老板就想到西龙镇,就想到父母和弟妹,眼睛里就有泪水打转。从战场逃出来,迷了路,遇到狼群,老猎人救了他,然后是妹子挨牛顶,他救下妹子。牛死了要赔,又被财主要挟,一事接一事,像掉进漩涡。
      师傅见他发愣,眼里含着泪水。问:“李裁缝何事困在东家?”
      师傅见李贤被东家严格看管,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让迈,估计里边有事,想问一直没问,这不,见他眼含泪珠,忍不住问一声。
      “是欠下的债。”李贤回答。
      “哦,我帮你。我白天做你晚上做,如何?”师傅问明事由,觉得能够帮的就是多做几件皮衣。
      李贤谢过师傅。说:“不是多做几件皮衣的事,做的再多也不会……”
      “那是?”师傅追问下去。
      李贤不愿再提往事。没有正面回答师傅的追问。
      但李贤看出师傅的善良,想让师傅帮忙,找机会逃出去,但是又怕连累师傅。这时庆远城的黄老板再次冒出他的脑海。如果托师傅去找黄老板,把自己活着,困在财主家的事通报父母,可免去父母担心。于是,问:
      “青岛有个做皮货生意的黄玉君老板,在庆远城开铺,师傅可认得他?”李贤心里忐忑,青岛这么大,估计师傅不认得。
      “黄玉君?我认得啊。怎么,李裁缝认得我们黄家二公子?”师傅不无惊讶。
      李贤也惊讶,随即将认识黄老板的过程说给师傅听。然后忙不迭地说:“太好了,请师傅帮忙捎个话给黄老板。”
      “没问题,你写封信,等我回去捎给二公子,他过年过节都回家省亲,要是他不回去我直接把信寄给他。”
      李贤将逃跑时老班长给他的那几个银钱递给师傅算作酬谢。师傅怎么不收。说:“你还欠着债,留着自己用吧!”
      李贤说牛债已经还完。
      师傅说:“那就留着回家路上备用。”
      李贤一听到“回家”两个字,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缝纫机有脚踏,踏板连着大轮,大轮通过皮带带动小轮,脚一踩轮子飞转,衣针下的条型齿轮便推动衣布往前走,只要手脚协调,该直线直线,该曲项曲线。扶好衣布,引导它走,只需半天功夫可做好一件布衣。缝皮衣的机器没有脚踏板和大轮、小轮,没有作业面板外,其它和缝纫机无异。李贤有灵性,几天的功夫便学会了。师傅再教他修机器,列出跳针、堆线、断线、线脚不均等几种常见故障维修方法,李贤也很快学会。李贤急着让师傅回去,快点带信给父母,让二老放心。
      那天,师傅给管家说李贤已经学会,明天他要返回青岛。师傅让李贤演示一遍给管家看。管家看过李贤的演示欣喜无比,一个劲的夸李贤聪明。财主同意师傅提前返回,提前返回可以节约食宿开销,还可以省下培训费。
      财主想省,可刘老板不干,争吵起来,他坚持按合同办,全额付费。争持不下,财主威胁不再给他供货。
      刘老板甩手离开,回到家里忐忑不安,等到供货时间,管家果然没来供货。刘老板想了又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李贤挖过来。

      七
      师傅回到青岛正遇黄玉君在家省亲,便将李贤的遭遇说给他听。黄玉君得知李贤的遭遇颇为同情,修书一封发往桂林,让表弟设法帮助。
      接到表哥的来信,刘兆林挖走李贤的主意更加坚定。
      那天,刘兆林提着几瓶“桂林三花”酒来到财主家,表示歉意,原数还给扣下的培训费。其实,罗财主也在发愁,皮衣的产量翻倍,在这个偏僻小镇,几万人口的资源小县城,这么多皮衣卖给谁?好在他的坚持,他熬过了刘老板。双方和解。刘老板照单全收,财主兴奋无比,宴请刘老板。

      “来来来,杀鸡!杀鸡!摆桌摆桌。”
      广西人接待贵客的传统非杀鸡莫属。
      酒过三巡,刘老板说要敬裁缝一杯,财主应允,叫李贤过来。
      刘老板见到李贤:“哎哟,一表人才,怪不得皮衣做的好。来来来,坐下一起吃菜、吃酒!”
      李贤站着不动。
      财主发话:“李裁缝,让你坐你坐下便是。”
      李贤挨着刘老板坐下,喝过两杯酒,吃过几口菜,李贤起身告辞。
      “懂事,懂事。是个好后生。”刘老板连声称赞。
      回到作坊,李贤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是刘老板趁财主、管家不注意塞给他的。纸条上说初三晚上北墙外有人救他出去。
      初三是“除日”。“除日,除旧迎新大吉。”这是天象卜辞。
      天象由十二个星宿: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轮值而成,一般情况下,每个字值一天,但也有连续值两天的。排序是这样的:在月柱时段内,与月柱地支相同的日即为“建”日。“建”乃一月之主。所以从“建”起义。“建”之后为“除”,“除旧布新”。由一而生二,二而生三,三为数之极,所以叫“满”。满则必溢,溢则平,故“满”后为“平”,平则定,定则可执,所以相继为“定”为“执”。执是守成之意,而物不成不毁,所以继之以“破”。破则知危,知危则事能成,事成则必有收获。所以“破”之后为“危”为“成”为“收”。至“收”,数恰为十,十为极数,然数无终极之理,势必要“开”,开不太过,须加约束,受之以“闭”。“唯其能闭,故复能建”,周而复始。每个值都有对应的吉凶:建日,诸事可为,但不宜动土修建。除日,除旧迎新大吉。满日,祭祀吉,其它不吉。最忌嫁娶。平日,万事大吉。定日,垒灶台、宴会、定协议大吉,不宜打官司、医疗、出师。执日,建房、种植吉,搬家、旅行、开市不吉;破日,万事不利,但可做拆毁之事;危日,万事不利;成日,开业、结婚、上学、庆典吉。不宜打官司、拆除房屋等;收日,收藏、垒灶台吉,不宜开业、举事;开日,开业、结婚、垒灶吉,最忌安葬;闭日,万事皆凶,但宜修筑。
      刘老板笃信天象,所以选择在初三“除日”这天救出李裁缝。

      今天是初二,明天才是初三。李贤等初三等得焦急,在院子里徘徊,将近北墙根时,突然听到墙外有动静,李贤警觉起来,是刘老板提前行动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身穿黄色军装的军官翻过墙来,右手扶着左臂跌跌撞撞走到财主卧室后窗,拍几下窗户。
      “谁?”财主警觉问。
      “是我。是我。我是。”翻墙者微弱的声音回答。
      财主急忙打开窗户,看见回话的人靠在窗下:“是凯儿,是凯儿!”
      财主急忙穿衣,走到窗下扶“凯儿”,扶不动。
      财主去敲管家的卧室:“管家,管家,快,快,快起来,’凯儿’回来了。”
      管家、财主、财主老婆一起来到窗下扶起“凯儿”,这一幕被李贤看在眼里,李贤过来帮忙,将财主儿子背进卧室。财主看见儿子臂上的伤,疑是枪伤。可回念一想,资源县是李长官的地盘,未有战争发生,“凯儿”半夜越墙回来,定有隐情。财主看过李贤一眼。说:“今晚之事不可对人说。”
      李贤“嗯”了一声应过,回到自己屋里,一时觉得昏暗灯光下东家的这个“凯儿”眼熟,好像在那见过。他穿着军装,和自已一样的军装,看来是桂军。桂军在自己的地盘,来到自家宅府怎么还要越墙?李贤悄悄移步走到窗下偷听,“凯儿”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说:
      “他们追捕,追捕我……”
      财主让管家去找医官,嘱咐他:“知道该怎么说吧?”
      管家应道:“自然知道。自然知道。”转身出屋。
      李贤转回自己屋里。在想,他家“凯儿”和我一样,也是逃跑回来的?被追捕,一路受了伤?
      天亮,李贤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旧去作坊做皮衣。从“凯儿”的卧室门口路过时,遇到医官诊完病,管家塞给他一沓钞票,再三嘱咐不得外说,医官我知道我知道答应着。李贤猜出来是财主要医官保密。李贤从半掩的房门看过去,“凯儿”斜靠在床榻上,脸板正对着门口。这次李贤看清了“凯儿”的模样。来到作坊干活,班长、排长、连长……一个个袍泽从他脑海跳出来。终于,连长的模样定格下来。“凯儿”!?对。“凯儿”就是老连长。
      是又怎么了?今晚刘老板派来的人要救他出去。他在等,等到夜黑风高,翻过院墙,那边会有人接应。
      他等待的时间终于到来,他将一个橘子揣在怀里,准备往院墙外扔,这是刘老板给他规定的暗号,只要这个橘子扔过墙,墙外的人接到暗号,会帮他逃出财主家。正要扔,听院墙外边一阵杂沓的声音,然后有人说:“带过去交给老爷。”
      李贤猛一惊,感觉自己已被发现,赶忙跑回卧室。回到卧室看看没人追来,也没有人喊捉他,也就放心了。家丁把院墙外捉到的两个人带回,财主审了一会,确定是小偷,让家丁放人。财主不怕小偷,财主害怕官府,害怕追捕“凯儿”的官府。财主心烦,既然是小偷又没偷去钱财,关押他们没有必要。财主害怕“凯儿”的事情泄露出去。
      原来,“凯儿”神秘而归,财主即有了防备,在院子四周布岗放哨,防止追捕而来的官府。这不,刘老板布置营救李贤的计划和财主的安防计划撞上了,刚才家丁抓到的正是院墙外营救李贤的人。
      以天象卜事看来这个方法不太灵。
      李贤确定逃回来的“凯儿”就是连长,想和他照面问明原因。李贤在院子里劈柴,在“凯儿”卧室门口过来过去,抱着柴火走来走去,故意让“凯儿”看见。
      那天,终于被“凯儿”发现,叫他一声:
      “李贤。你是李贤吧?”老连长问。
      “哎,你是老连长!我正是李贤。”李贤答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老连长问。
      李贤一会摸摸后脑勺,一会挠挠胳膊,不知道怎么回答。
      “来来,进来说,进来说。”老连长让李贤坐到床边:“听说你偷军饷逃跑了,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老连长,你冤枉我。”然后便将“偷”军饷的事一一道来。
      “你因该回去找我,我给你作主。”老连长说。
      “我又不想从军,找你说清了还不得再从军?”李贤说。
      老连长:“看你受的苦。有家不能回,还差点送了命。命保住了,又被我爹关在家里当雇工。”
      “不是,不是。是我自愿的。我想报恩,还想还债,是你父亲收留我。”李贤守不敢说明真相。
      “等我阿爸回来我让他放你走,帮你还债。”老连长说。
      “不敢,不敢。谁欠的债谁还,怎么让你家帮还?”李贤说过,指着老连长的伤口问:“这是?”
      老连长:“gm在上海发动了‘东南清党’(称‘四一二政变’)事变。搞大屠杀,凡是必须逮捕。”
      李贤不知道什么是,但他知道gm。问:“是干什么的?”
      “和gm一样,是个政党,不过理念不同,信仰不同。北伐的时候还好好的,打败吴佩孚,占领北京,两党就闹了起来。说他们企图推翻gm,劫持蒋总司令。”连长说。
      李贤不懂什么理念、信仰。但是听说劫持蒋总司令心里一惊。“哦,还有这等事,胆子也太大了。总司令都敢劫持?”
      “可能是个误会。”老连长说。
      李贤:“你的伤是打的?”
      老连长:“不是。是gm打的。”
      李贤:“你是?”
      老连长:“也不是。”连长说。
      李贤:“是误伤?”
      “也不是。同袍里有个,我救下他,遭gm追捕!”老连长说。
      “那你别回去了,家里一大堆财产,够你享用的,需要我的话,我还给你当雇工,做皮衣卖。”李贤劝老连长留下。
      “你不懂。”老连长说。
      老连长姓罗,大名罗旭凯。家中富庶,自小读书求学,培养了报国志向,中学毕业欲投考军校,遭父亲强烈反对,关进卧室三天,罗连夜潜出,徒步100多里来到桂林城考入陆军讲武堂。毕业后从戎,在唐族培属下当侦察兵。排长、连长一路升官。自从那次无意中发现李贤的侦察才能,就想调他到自己身边,可未来得及办理便发生了“偷”军饷的事情。
      这次救下同袍是上司的旨意,除了挨一枪流弹,自己并没有暴露,等躲过这阵风头再回军营,如何圆说?自然有上司顶着。罗旭凯并不担心伤好后回军营的事。
      如今,旧部重逢倍感亲切,又澄清了“偷”军饷的事情。老连长劝李贤:“躲过这阵风头,我再回去,你跟我一起走咋样?”
      李贤说什么不干,好不容易逃出来,逃到桂北山区,离西龙镇越来越近,打死他都不回去。
      老连长劝说无果只得依了他。财主回来,老连长给父亲澄清误会。财主允诺不再监控李贤,还答应帮助照顾老猎人家的生活。

      八
      那天,李贤发现送兽皮的换了人,不是梅岭村的老猎人,便问财主,财主告诉他老猎人已经过世,改成他族弟送兽皮。李贤问韦家妹子的事,财主说妹子的表哥回来了。
      说到韦家妹子,老连长说他认识韦家妹子,副排长蓝观祥就是韦家妹子的表哥。李贤吓了一跳:
      “蓝观祥怎么会是韦家妹子的表哥?”
      “对,蓝观祥就是韦家妹子的表哥。他也回来了。”老连长说。
      “她表哥不是战死了吗?”李贤问。
      “上峰搞错了,把蓝关祥搞成蓝观祥。”老连长说。
      李贤问:“他也不干了?”
      “炸断了一条腿。”老连长说。
      李贤赶回梅岭村,妹子家堂上还祭着老猎人的画像。妹子不在家,李贤就在门口等,不一会,一个牧童赶着一头黄牛过来在溪边喝水。此时,妹子被黄牛顶着追着险些丧命的画面又出现眼前;野狼追他的画面也出现眼前;妹子给他煎汤熬药,喂水喂饭的画面也出现眼前。他的生命已和本不相识的父女俩紧紧连在一。
      老班长蓝观祥呢?现在在哪?
      从梧州战场到“偷”军饷,老班长蓝观祥两次救他。救他时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没有老班长他不可能活到现在。李贤决意找到老班长。问过牧童蓝观祥家的住址,李贤朝他家走去。
      蓝观祥躺在床上,妹子正给他喂稀饭。见李贤走来,妹子很吃惊,喊一声:“李哥。”接着泪水哗哗流淌下来。
      蓝观祥更是露出惊讶的神色:“李贤,怎么是你?”
      李贤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给蓝观祥听,然后转过身去看妹子,妹子还在一边流泪。
      “妹子和韦叔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李贤说:“你看,救过我性命的恩人都聚到一起了。观祥,别怕,有我呢?我们一起战胜它,就像梧州战场、衡阳战场,贺胜桥、汀泗桥战场,命都挺过来了,再大的困难都能熬过去!”
      原来,蓝观祥送走李贤后,北伐军进攻武昌城,三攻不下,团长命令侦察排乔装打扮入城侦察,取回情报的蓝观祥在渡回河岸时被敌人的机枪打中,大腿无法保全,随锯断保命。转后方医院治疗,伤势稳定才转回家乡。
      老猎人呢?
      那天,为了追踪一群狐狸,老猎人转战山里,前头两只,后头两只,一根木棍挑四只,雨后的山路打滑,老猎人不幸跌落山崖身亡。
      哎!都是那个“牛债”,自己欠下的“牛债”。李贤责怪自己。
      几天过去,蓝观祥似乎看出了妹子和李贤的微妙关系。自身的伤势他自然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了,如果坚持必定是害了妹子也害了李贤。但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感情,两代人的亲情,怎么割得断?
      妹子的母亲是蓝观祥的表姨妈,两家来往密切。表哥、表妹两小无猜。那天,母亲被狼群撕咬,救回来奄奄一息。过世那天,蓝观祥在山上打柴,母亲一直闭不上眼,抓着妹子的手“哪哪哪”的说不清楚,父亲问是不是等观祥,母亲才把手放下。父亲到山里找,找回蓝观祥把他领到母亲跟前,母亲指指地下。老猎人明白,忙让观祥和妹子跪下。观祥和妹子跪在母亲床前,母亲才慢慢闭上眼睛。

      “表哥,表哥。”妹子走进屋里看见蓝观祥掉下床来急忙喊。
      蓝观祥推开妹子:“你去,你去。”
      “去哪啊?”妹子问。
      蓝观祥:“你不要管我。”
      妹子流着泪:“我怎么会不管你?”
      “你跟他,跟他走吧!”蓝观祥仍然推开妹子。
      “你想哪去了!我是那种人吗?他救下我,有救命之恩,我叫他一句李哥有什么错。”妹子想起当初叫“李哥”的时候父亲责怪她。估摸着表哥也是为这句话吃醋。
      蓝观祥:“我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不要沾我,你越沾我我越发难受。”
      “你成什么样子了?你活的好好的。我们在母亲面前跪过。”妹子说着紧紧搂过表哥大哭,拼命地哭。她哭老天不公,她哭世道艰难,她哭命运残酷
      蓝观祥不停的挣脱。不,是挣扎。他要和命运挣扎,和老天评理,和世道抗争。
      李贤打猎回来看到这一幕,急忙过来帮妹子将蓝观祥扶上床去。
      妹子出门坐到一根木头上,捂着脸直哭。李贤没能理解刚才两人发生的那一幕。猜他们是顾虑今后的生活。
      “妹子,别伤心,有我呢!我天天打猎,到圩市上卖野味。兽皮做成衣,卖给罗财主家。我裁你缝,卖野味,卖兽皮,卖皮衣,谋生的办法很多。养表哥没得问题。”
      妹子还是哭:“表哥他嫌弃我。”
      “咋就嫌弃你?不会的,表哥不是那样的人!”李贤说。
      那天,李贤还是出去打猎。蓝观祥从床边拿到一只杯子猛砸自己的断腿:“没用的,没用的。活着有什么用,不如死了干净!”
      妹子夺过杯子,扔往一边:“没用?怎么没用?活着就有用,你可以学,打不了猎,种不了地,学我做皮衣。都是用,咋没有用!?”说过,妹子紧紧抱着表哥的断腿哭。
      傍晚,李贤回来看见妹子伏在蓝观祥手臂上睡着了,他们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李贤心里酸楚楚的。
      那天,李贤对蓝观祥和妹子说:“我去找罗财主,趁他家还没请来新的裁缝师傅,我去他家,仍然给他做皮衣,养活你们两个。”
      妹子和蓝观祥都拗不过李贤。

      九
      现在的李贤已经不是过去的李贤,他不但是“凯儿”的同袍,还是一位手艺精湛的皮衣匠。财主用“匠”来替代“裁缝”,说明李贤在他心中的地位。财主答应,李贤吃穿住行一概由他包下。并按李贤的要求,每月付给蓝观祥和妹子必须的生活费用。
      李贤终于找到了一个谋生,养活蓝观祥和韦家妹子的办法。但是,西龙镇还在远方,父母弟妹还在远方。他一直想着远方,惦记着向西、向南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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