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兰》锦喜欢拖更

23、第二十二章：弄堂口的梧桐叶

　　1979年初春，上海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却已能嗅到泥土深处悄然萌动的生机。曾经贴满纸页的墙壁被重新粉刷，残留的痕迹如同褪色的伤疤。梧桐树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曳，枝头已鼓起细小的芽苞。
　　沈书仪站在熟悉的弄堂口。九年光阴，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曾经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夹杂着刺眼的银丝。清丽的脸庞刻上了细密的皱纹，沉淀着疲惫与沧桑。那双曾经冷静锐利的眼眸，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外套，身形单薄，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站在弄堂口，她像个怯生的外乡人，目光复杂地逡巡着——寻找着那扇门，那个身影，那个被摧毁又期待重建的“家”。弄堂更破旧了。曾经属于她们的那扇小门，门楣上还残留着撕掉封条后的胶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门是关着的。
　　就在这时，弄堂的另一头，一个同样被岁月风霜深刻雕琢的身影，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顾晚秋。她的变化更大。花白凌乱的头发勉强挽成一个潦草的髻。曾经笔挺的脊梁被压弯了，走路带着难以掩饰的微跛。脸颊凹陷，皮肤暗沉粗糙，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曾经明亮如炬的眼睛，如今浑浊而黯淡，瞳孔深处是挥之不去的惊悸和疲惫。她穿着一件极不合身、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脚步沉重而迟缓。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磨损的鞋尖上。直到快要走到那扇门前，她才缓缓抬起头。
　　刹那间！她的脚步骤然停住！浑浊的目光如同被强光刺中，猛地聚焦在不远处那个同样被时光摧折、却无比熟悉的身影上！ 沈书仪也看到了她。四目相对！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弄堂里穿堂的寒风似乎也凝滞了。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两人之间。九年！三千多个日夜的煎熬、分离、生死不知！所有的思念、痛苦、绝望、恐惧……在这一刻，如同积蓄千年的熔岩，轰然冲破堤坝！ 顾晚秋的瞳孔剧烈收缩，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巨大的悲恸、近乎灭顶的狂喜！嘴唇剧烈颤抖，干裂的唇瓣张合，只发出破碎的气音。身体剧烈摇晃。沈书仪手中的旅行袋“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死死盯着顾晚秋，眼眸深处死寂的冰层瞬间龟裂！呼吸骤停，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弯下了腰！
　　没有尖叫，没有呼喊。只有目光，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在相隔数米的冰冷空气中，死死地、贪婪地、痛苦地缠绕着对方！ 她们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彼此脸上每一道新增的皱纹，每一丝早生的华发，每一处苦难留下的印记。顾晚秋看到了沈书仪眼中的阴翳和佝偻的身形，那曾是那样挺拔清丽的人！ 沈书仪看到了顾晚秋眼中的浑浊、佝偻的背脊和微跛的姿态，那曾是那样坚韧不屈的身影！ 巨大的心痛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同时剜割着两个人的心脏！ 泪水，汹涌地从她们同样布满沧桑的眼眶中决堤而出！瞬间模糊视线，冲刷着岁月沟壑的脸颊！ “书……” 顾晚秋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破碎不堪的字音，带着泣血的颤抖。 “是我……” 沈书仪的声音同样嘶哑哽咽，几乎不成调，却带着巨大的释然。
　　下一秒，顾晚秋像是被点燃了最后的力量！她猛地、几乎是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沈书仪扑了过去！不再顾忌微跛的腿，不再顾忌佝偻的背！速度不快，却带着跨越生死鸿沟的决绝！ 沈书仪也同时张开了双臂！那佝偻的背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支撑她迎向那个同样伤痕累累、魂牵梦萦的身影！ 两个被岁月摧残得几乎不成样子的身体，在弄堂冰冷的石板路上，在飘零的梧桐叶中，终于再一次、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拥抱在了一起！ 砰！ 这一次的拥抱，不再有年轻时的笨拙与悸动，却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沉重力量！ 她们死死地箍住对方，仿佛要把彼此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要把彼此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消散！身体都在剧烈颤抖，积压了九年的排山倒海般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顾晚秋的脸深埋沈书仪瘦削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破旧的外套领子。她发出压抑太久的、撕心裂肺般的呜咽：“我以为……我以为你……没了……书仪……书仪……” 字字血泪。沈书仪紧紧回抱，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下巴用力抵在顾晚秋花白凌乱的发顶，泪水汹涌滴落。哽咽着反复低语：“在……我在……晚秋……我在……我们都……还在……” 手指深深嵌入顾晚秋背后破旧的棉袄布料里。她们的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对方身上所有痛苦都挤压出来，用自己的身体填补对方灵魂的巨大空洞。弄堂里回荡着她们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失而复得狂喜的哭泣声。低沉、嘶哑、破碎，却撼动人心。九年分离的苦难，三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与守望，此刻都融化在这一个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彼此生命嵌入骨髓的拥抱里。
　　一个路过的老邮差，推着自行车停在弄堂口，默默看着。他认出了这两个曾经住在这里、又消失的女人，隐约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他看着她们抱头痛哭的身影，看着岁月和苦难刻下的深重痕迹，最终默默摘下帽子，对着她们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推着车，悄无声息地离开。弄堂里，只剩下风穿缝隙的低吟，和两个相拥而泣、仿佛要将余生眼泪流尽的女人。梧桐树的枯叶，一片，又一片，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她们脚下。
　　沈书仪四十三岁，顾晚秋四十五岁。脸上布满了风霜，身体刻满了苦难。但她们的灵魂，在历经劫波之后，终于在残破的躯壳里，再次认出了彼此，并紧紧相拥。那拥抱的力量，仿佛足以对抗流逝的时光，抚平伤痕，支撑她们走向一个……也许依旧艰难，却不再孤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