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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迟到的通知书 ...

  •   1978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北风卷着枯叶在苏北平原上呼啸,像无数鬼魂在呜咽。低矮破败的乡村卫生所里,寒气无孔不入,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沈书仪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蜷缩在角落里一个呛人的煤球炉旁。炉火微弱,勉强驱散一小片寒意。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冻疮留下的深褐色疤痕,此刻正僵硬地捧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小口啜饮着里面寡淡的热水。她的目光有些浑浊,长久地落在炉火上跳跃的那一点微光里,仿佛能从中看见早已湮灭的过去。
      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卫生所唯一的赤脚医生小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头上、肩上落满了白霜,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沈大夫!沈大夫!”小王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信!您的信!从上海来的!盖着大红章呢!”
      沈书仪的动作凝固了。搪瓷缸里的水晃了出来,烫在手背上,她都毫无知觉。上海?大红章?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魇,瞬间撕开了她麻木了九年的外壳。她迟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不安和茫然取代。她颤抖着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像接过一块烙铁般,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很厚实。右下角,印着清晰的红色铅字:市卫生管理部门。落款地址,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医学院附属医院! 信封正中央,是她九年未曾书写、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沈书仪同志。 “同志”……这个久违的称呼,像一个炸雷在她脑中轰鸣!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信封。小王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沈书仪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用僵硬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掉出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纸张崭新,抬头赫然是:关于沈书仪同志平反恢复名誉及工作安排的通知文件的内容,她看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千斤重锤砸在心上: “……经复查,原认定沈书仪同志有关问题,均属不实之词……现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撤销原错误处分决定……恢复其医师资格及原职称……” “……请于收到通知后十日内,前往市卫生管理部门人事机构报到,办理相关手续及工作安排……” 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回上海……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道刺破厚重阴云的阳光,猛烈地灼烧着沈书仪早已干涸麻木的眼眶。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来。九年!整整九年!被剥夺的一切,被践踏的尊严,被强行中断的人生……就这样……回来了?是真的吗?她颤抖着拿起另一份文件。那是补发工资的通知单,金额不算巨大,但足以证明文件的真实性。最后,还有一封简短的手写信。熟悉的、清隽有力的字迹!来自她在医学院附属医院时期的老院长:书仪同志:风雨终过,沉冤得雪。见字速归。医院百废待兴,外科骨干奇缺,亟待你回岗主持工作。盼早归! 老院长 X年X月X日
      三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冲垮了沈书仪摇摇欲坠的堤防!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死死攥着那几张薄薄的文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九年积压在心底的屈辱、痛苦、绝望和不敢言说的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她单薄的身体! 她佝偻着背,将脸深深地埋进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中,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太久的悲泣声终于冲破喉咙,在冰冷的卫生所里凄厉地回荡! “沈大夫……”小王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眼圈也跟着红了。沈书仪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九年来所有的痛苦都哭尽。泪水浸湿了手中的文件,也浸湿了她布满风霜的脸颊。那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那个杳无音信、生死不知的人! 顾晚秋!晚秋!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北某劳改场所破败的办公室里。寒风卷着沙砾,噼啪地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顾晚秋穿着一件破旧臃肿、根本不合身的棉袄,麻木地坐在一张吱嘎作响的木凳上。她的头发花白了大半,凌乱地挽着,脸上刻满了风沙和苦难留下的深壑皱纹。曾经锐利的眼神变得浑浊而黯淡。一个同样沧桑的干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将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破旧的桌子上。 “顾晚秋,”干事的语气不再是惯常的冰冷和训斥,反而带着一丝唏嘘,“拿着吧。你的……通知书。”
      顾晚秋浑浊的眼睛缓缓聚焦在那份文件上。当她看到抬头那几个大字时,瞳孔骤然收缩:关于顾晚秋同志平反恢复名誉及恢复身份的决定恢复身份?!平反?! 这两个词像两道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个干事,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无边的警惕!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九年非人的折磨,早已让她学会了不信任任何“好消息”。干事叹了口气,指了指文件:“盖着管理部门的章呢,假不了。上面……局面彻底变了。冤枉了很多人……包括你。”
      顾晚秋颤抖着伸出那双同样布满冻疮和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份文件。每一个字,她都看得无比艰难,无比缓慢。当看到“彻底平反”、“恢复身份”、“撤销原判”等字眼时,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巨大的、让她几乎晕厥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咙! “恢复身份……”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裂的唇间挤出这几个嘶哑破碎的字,带着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颤音。那是她为之奋斗、为之牺牲、也为之蒙冤受辱的信念! “嗯。”干事点点头,脸上也带着感慨,“组织上安排你回原籍上海,去市工业管理部门报到,等候工作安置。这是介绍信。” 一张薄薄的介绍信递到她手里。 “上海……”顾晚秋死死攥着文件和介绍信,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个地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尘封了九年的记忆之门! 弄堂里的小屋……昏黄灯光下的拥抱……雨夜里的初吻……还有……沈书仪沾着血污的脸和那双死寂的眼睛! “书仪……”这个名字,像一个被封印了太久的魔咒,终于冲破了禁锢,从她干涩的喉咙里嘶哑地逸出! 带着无尽的思念、刻骨的担忧和一种几乎让她窒息的恐惧——她还活着吗?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九年积压的痛楚、委屈、愤恨和深沉的思念,再也无法抑制! 她没有痛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牙,牙关咯咯作响,身体因为极力压抑而剧烈地颤抖! 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她脸上纵横的沟壑,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手中那张象征着沉冤昭雪的通知书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佝偻下身体,将脸深深埋进那双捧着文件的手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搐。那一小片藏在贴身口袋里的、早已磨损不堪的“纱布白玉兰”碎片,隔着粗糙的布料,仿佛传来了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寒风依旧在窗外呜咽。但两份迟到了九年的通知书,像两束微弱却倔强的光,穿透了漫长时光的尘埃与苦难的冰层,终于抵达了各自伤痕累累的主人手中。回家的路,在凛冽的寒风中,依稀显露出了模糊的轮廓。而她们心中最深的牵挂——那个失散在风暴中的灵魂,是否也在这黎明将至的曙光里,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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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故事纯属虚构,与真实历史毫无联系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