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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九载孤坟 ...

  •   时间,在巨大的创痛和窒息的寂静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而沉重。九年。三千二百多个日夜。窗外梧桐叶子绿了又黄,落了又生。弄堂里高亢的喧嚣渐渐被另一种死寂的压抑所取代。曾经人声鼎沸的场所爬满了枯藤,纸页的残骸在风雨中腐烂。
      沈书仪没有被投入监狱。她作为“有海外关系、历史不清白的人”,被剥夺了医生的资格,下放到了苏北农村一个极其偏远闭塞的卫生所。那里缺医少药,条件艰苦得如同回到了战地医院。她的世界只剩下破败的诊室、永远洗不净的泥泞、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农民,以及无休止的、繁重而毫无尊严的体力劳动:挑粪、挖河泥、清扫肮脏的棚舍…… 曾经握着手术刀、能缝合最精细血管的手指,布满了冻疮和老茧,关节在阴雨天钻心地疼。沉默成了她的铠甲。她极少说话,目光总是低垂着,如同蒙上了一层终年不散的阴翳。只有深夜,在油灯如豆的微光下,当她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时,才会允许自己沉入那无边的黑暗回忆。顾晚秋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灵魂深处,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带来钝痛。她不敢去想顾晚秋的处境,那念头足以将她彻底摧毁。她只是麻木地活着,像一具被时代遗弃的躯壳,依靠着医学的本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那些同样在苦难中挣扎的村民处理伤口、接生、甚至偷偷藏起一点宝贵的药品。生命成了唯一需要维持的东西。偶尔,某个极其相似的场景——比如某个农妇干活时挽起袖子的动作,比如夕阳下某个模糊的背影——会像一根毒刺,猛地扎醒她麻木的神经,让她猝不及防地陷入巨大的悲恸。她会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将那失控的呜咽压回喉咙深处。她不允许自己崩溃。
      顾晚秋的命运则更加残酷。她作为“包庇阶级敌人、思想腐朽堕落、与他人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的“叛徒”、“败类”,被投入了条件极其恶劣的劳改场所。高强度的劳动、恶劣的伙食、非人的精神折磨……迅速侵蚀着她的健康和意志。繁重的体力活压弯了她曾经挺直的脊梁,粗糙皮肤布满了裂口和冻疮,那双明亮的、充满信念的眼睛,在长期的煎熬下,变得浑浊而空洞,常常失神地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支撑她没有彻底倒下的,是刻骨的恨意——对那个扭曲时代的恨,对那些施暴者的恨,更深的,是对命运的恨! 恨它夺走了她为之奋斗的理想,夺走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个人! 每当被殴打、被辱骂、在冰冷的泥水里挣扎时,沈书仪那张沾着血污却依旧清丽的脸庞,那双被彻底焚毁后死寂的眼睛,就会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画面带来的剧痛,反而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她不能死!她还没见到她!她还没亲口告诉她……她还活着! 还有那朵花。那朵用纱布和缝合线做成的白玉兰。在抄家的混乱前夜,沈书仪凭着直觉和敏锐,将它藏在了卫生所一个废弃药箱最底层的夹缝里,奇迹般地躲过了搜查。九年里,每当顾晚秋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快要被无边的绝望吞噬时,她的指尖就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藏着的那一小块硬物(那是她仅存的花瓣碎片,在一次残酷的审讯中被踩碎,她只偷偷藏起了一小片)。那粗糙的纱布触感,那早已黯淡的淡黄色,仿佛带着沈书仪指尖的温度和她笨拙却无比郑重的温柔。这是她陷入黑暗深渊时,唯一的、微弱的光。
      九年里,她们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炼狱里挣扎求存。信息隔绝,生死不知。没有人知道对方在哪里,是死是活。她们的名字成了彼此心中最深的禁忌,也是最痛的伤口。时光如同沉重的磨盘,碾碎了青春、理想、尊严,也碾碎了无数像她们一样普通人的命运。弄堂里那间曾经充满栀子花香、低语和温馨拥抱的小屋,早已被他人“接管”,门楣上贴满了泛黄的封条,如同刻在时代身上的一道丑陋疤痕。梧桐树依旧在秋风里落叶,却再也没有人并肩走过那条铺满金黄的小路。九年孤坟,隔绝生死。唯有刻骨的思念与无声的守望,在时间的荒原上,如同不灭的磷火,微弱地、固执地燃烧着,等待着不知是否还会到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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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故事纯属虚构,与真实历史毫无联系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