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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还如一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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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儿领着他们走进房子。
一进院子,五人俱是一惊。
茂密浓郁的蜀茶扎根在院子中,枝叶舒展翠绿欲滴,血红的花瓣妖艳夺目,简直要吸尽世间所有的美丽为自己提供养分,在这个简陋的院子里显得格外诡异糜艳。
银鹭城人似乎偏爱蜀茶,无论哪里都是大朵大朵的绽放,他们相信蜀茶是凄美的,也是给银鹭城带来好运的。
但无论那些富贵人家多么精心伺候,都不及这空幽山谷里肆意生长的血红一抹。
钟明和喃喃道:“天呐。”
从照低声:“太繁盛了,简直有些诡异了。”
院里落了大片大片的红海,简直让人下不了脚。
宿回余光好像看到了什么,踮着脚凑近树下:“这里好像,有人。”
“啊?”柳松松自打来了银鹭城,被吓就成家常便饭了,捂住眼不敢看:“活的吗?”
钟明和过去,仔细观察道:“没救了,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拨开蜀茶,身下的地面浸透了大片干涸的血,裸露的树根蜿蜒盘旋在血红的泥里,显得触目惊心。
钟明和面露不忍:“应该是割腕。”
从照扶着柳松松,看向那个小孩儿:“你知道她吗?小朋友?”
小孩子点点头,眼神平静,怔怔望着树下的白衣女子:“卿,子自己,药这样。”
他们没有动尸体,小孩儿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落花,红绡一样披落在她身上,那静默的女子就那样沉眠在院里。
原本游绥还说要把她的尸身收敛了,结果又被小孩儿狠狠瞪着,宿回又给他一下,让他闭嘴不要说话。
跟着小孩进到屋里,虽然里面陈设不多,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桌上有三个杯子,两大一小,小孩儿又翻出来两个陶瓷罐子,给游绥和钟明和用。
由于小孩儿口齿不便,宿回就拿了纸笔,让他慢慢写字。
——
他说他之前叫伍,因为所有人都这样叫他,所以他也默认了这个名字。
男孩识字不少,只是字丑得歪歪扭扭,看起来很费力。
他出生在一个小院子里,里面有很多小孩子,每天都有大人教她们唱歌跳舞,穿着漂亮但薄薄的衣服蹦来蹦去。
小男孩长的好看,所以也有人教他写字认字,学一些诗。
虽然每天学习很无聊,但有很多朋友一起玩球骑大马,所以他每天都很高兴。
但是他越长越大,身边的姐姐们也越来越漂亮,每天都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身上青紫交加,看起来很累。
他不懂为什么姐姐们不愿意再陪他玩了,每次去敲门,她们的表情悲伤又厌恶,每个人都狠狠推开他,让他走远一点。
同龄的男孩子只有他一个,他就自己和自己玩,躲在角落抱着泥人自言自语。
九岁的时候,大家都变了。
男孩扭曲的字潦草凌乱,这么写着。
大人们带他到一个暖烘烘的房间,屋里闻着腥腥的,有个叔叔对他很亲昵,抱着他要喂他吃桃花酥。
自从他长大了就很少被人这样抱着,身边只有一些哥哥叔叔会这样拥着姐姐们。姐姐们脸上笑得奇怪,也拉着他们一起进了屋子,随后姐姐们身上就会青青紫紫的,脸色疲惫麻木。
胳膊勒着他觉得不舒服,挣扎着要从那个叔叔身上下来。
叔叔湿乎乎热腾腾的手紧紧钳住他,嘟囔着说话,热气喷到脸上,臭烂的味道让他想吐。
他听不懂,只是想跑得远远的。
哭喊尖叫还是别的踢打,都没有用。男人只按着他要脱他的衣服。
冰冷的空气,湿热粗糙的手……
好黑、好冷、好难受、我害怕,姐姐姐姐姐姐……
姐姐。
姐姐救救我——
他嘶声大叫。
突然。
温热的水溅开,一点点顺着脸滑下来,流到身上痒痒的。
是血,红色的、温热的、蜀茶一样鲜红的血。
金色的、冰冷的、华丽璀璨的簪子……
原先刺在乌发旁,后来簪在心口。
……
他又被关起来了,嘴里好疼,他们说这样他就没办法叫姐姐了,也不会坏事了。
姐姐也好疼,能听见他喊叫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了,她一直在尖叫,我的眼睛也好疼,听她安慰我时总是会变的模糊。
姐姐又生病了,身上热热的总是治不好,就和席子一起扔到山里了。
他偷偷跑出来,拼命抱着姐姐,拿石头砸那些凑过来咬人的野狼。
然后,哥哥的铲子就砸在狼身上。
又是血,被凉丝丝的雨滴得化在嘴里,甜甜的,好好喝。
像糖一样。
孩子气的字,乌黑的眼眸,被割断的舌头。
男孩握着笔继续努力写着,额头冒着细密的汗。
……
哥哥把姐姐背起来,去房子里,还盖了厚厚的香香的被子。
他蜷缩在姐姐身边,听她的呼吸声,细细的,轻轻的。
哥哥坐在地上,好像睡了又好像没睡。
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哥哥拿了苦苦的水,喝了对姐姐身体好。
说我们两个不能住在这里,要换个地方住。
走来走去,他们就住到了山里。
哥哥明天早起去外面,傍晚再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带着一堆苦苦的草根。
姐姐喝完就不生病了,慢慢能下床走动了。
她最喜欢坐在树下面,哼着小曲编竹筐给哥哥拿去卖,或者读哥哥家里的书,拿树枝教他认字,他一学会姐姐就直夸他聪明。
红红的蜀茶每天都在开,好漂亮。每次姐姐坐在花下,大哥哥都会支着书偷偷看她,脸上特别高兴。那会儿跑过去打扰他,就会有甜甜的桂花饴糖吃。
哥哥所有的书都搬到了山里,姐姐每天晚上都会和他一起看书。
总是熬到好晚,也不讲话,点着哔啵哔啵响的蜡烛头,你翻一页我翻一页,偶尔还会说两句云里雾里的话。
他偷偷盯着看了几天,终于发现了什么。
大哥哥给姐姐买桂花酥!是特别特别好吃的桂花酥,给他的都是饴糖,还说他都困得睡着了,不会发现的。
骗人,姐姐早就发现我了!还跟我眨眼了!
她终于笑了,我觉得比红花好看,比太阳好看,比月亮星星加一起都要好看!
我每天都会出去捡了好多好多树枝,等着哥哥晚上用它烤暖烘烘的火。
但某天开始,哥哥没有再回来了。
三四天以后,我跑到外面去找他。
听城里人说哥哥死了。
我问姐姐什么是死了,姐姐说就是变成一朵蜀茶,不会再继续开了。
她好像很冷,抱着自己又缩了起来。我把被子裹在她身上,但她还是在发抖。
她看我的眼神好奇怪,特别像之前在还楼里时姐姐们看我的样子,我努力抱住她,轻轻拍她,但我已经不能像之前一样安慰她了。
……
姐姐也变成蜀茶了。
红红的,但是比血冷了好多。
……
我要给她挖一个漂亮的地方,姐姐说花落了都会埋到土里。
但我舍不得她,所以我挖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姐姐就可以多陪陪我了。
……
男孩终于写完了,几张纸上满是杂乱的字迹,他满脸的细汗,仰着头一脸骄傲的样子。
或许应该有一个人抚过他的脸庞,为他揩净污渍。
但他知道,那个人不在屋内,也不在树下,已随着那清澈长久的流水飘向另一朵蜀茶了。
所以小孩儿抬手,自己擦去了额头的汗水,只是粗布太过粗粝,或许会连同那人残留的温度也一起带走。
宿回按住想要上前的游绥,游绥攥紧帕子,看着她的眼瞳朦胧闪烁着。
宿回垂下眼睛,脸上难得显出一缕落寞:“他需要的人不是你,也不是别人。”
他早就明白了一切,而落下去的花也已经开不回来了。
“不要再打扰他们了。”宿回睫毛微抬,嗓音有些紧:“再找找线索,我们就离开。”
“不制止那个鬼修,银鹭城的秋天会更长更冷。”
屋里角落遍布蛛网,翻了一半的书还没有合上,已经落了一层灰了。
潮湿的空气里霉味淡淡的,因为会整理一切的人都已经化作了死寂的花泥。
“付洹死了,所以她也……”
游绥抚过满列的书籍,有粗浅的话本也有风雅的诗集,可以想到二人对灯翻阅的画面,不曾言语,但彼此都心有灵犀。
游绥茫然。
他还年轻,不知道有些情感重起来真真是生死相随,不惧风雪。
君离,我亦往。
柳松松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洇落在纸上,未干的墨字晕得丑陋,她背过身,不愿再看那稚气又平静的口吻。
屋内一时寂静。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宿回手抵在额前:“不管那鬼修有何怨,付洹这个人一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她环顾周围或斩或坐的几人:“找一找吧大家,我们就是为了还他们真相才来到了这里。”
她替柳松松擦擦眼泪:“别哭了。最起码他们可以再见了。”
柳松松任她拭泪:“嗯。”
钟明和也振作起来:“这堆书里说不定有线索,游绥你看得怎么样了?”
游绥似乎还没回过神:“啊……嗯,应该有线索。”
他神思不属,看起来很惶惑。
宿回轻轻踢他一下:“又怎么了?伤心?”
游绥勉强点头:“他们两个不该是这种结局。”
几人在各个角落翻看付洹留下来的书籍。
他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宿回和他一起在书架前,抽出来一本风物志翻看:“等你有了情人再惆怅吧,现在先查案。”
游绥皱眉:“你这人好生无情。”
宿回继续翻:“因为我没爱得那么刻骨铭心啊。”
“况且,”宿回垂下眼睛,随口道:“那女子心之所愿,你怎知两人如此不幸福?”
“我们这些旁观者伤悲,但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剿灭了那鬼修,这也是为他们报仇的一种方式。”
不等他回答,宿回就从一本诗集中里翻出来一沓药方:“钟明和?来看看这个。”
钟明和蹿过来:“我看看。”
“外伤药,药材都是极贵重的,普通的医馆应该开不出来。”
钟明和凝视着药方:“凝血花,千年的楚魂根,修仙界还能找找,这银鹭城的医师估计都没见过。”
他放下药方,风一样卷出了屋子,片刻后又回来:“我查看了她的耳朵,外伤愈合得极好,虽然听不到了,但伤几乎没有留下疤痕。”
“开这个药方的人,绝对不是普通凡人,最起码是个有点药理知识的修仙者。”
钟明和面色凝重,这样总结道。
“和我想的差不多,果然有修仙者插手此事。”宿回捏紧了药方:“开了这种药,还能在凡间界找到楚魂根,手腕不小。”
柳松松还有些抽噎:“那,那就和那个什么,朱宅有关系了。”
迎着几人的目光,柳松松擦泪擦得眼睛都红了:“他,他不是天天出城买卖吗?肯定知道点什么……”
钟明和飞快思考着:银鹭城里的凝血花,一应药材都价格不菲,品质都不错甚至可以说出挑了。
哪里有这么多这么好的药材,如果有,一个朱法哪里来的渠道知道这些修仙界的东西……
药,药材。
滋补、外伤、驱寒、祛邪……
银鹭城的病人,需要这种药的人……
突然,钟明和灵机一动:“朱紫夫!朱紫夫不是在吃那个补药?整个银鹭城连千年珊瑚都能搞到手的,除了那个肥猪没有别人了!”
从照回忆她在城主府的见闻:“我记得他府上有一株夜幽昙花,静心安神的效果绝佳。”
从照手指不自觉点了点:“品相极好,我只在主持身边见过,成活极为苛刻。”
游绥道:“这朱城主的宅邸,还得再走一趟了。”
“说起灵药和医案,甚至这些来路不明的女子,这朱城主都有些牵扯,实在可疑。”
游绥若有所思道:“但你们不觉得他很奇怪吗?如果他真的弄到了这种仙界的药材,还有修炼者在背后支持,那他为什么还……”
“还这么心虚?”宿回接话。
游绥点头赞同:“甫一来银鹭城,他就忙不迭求宗门出手,话里话外说自己恐惧鬼修,从来没提过自己试图降伏鬼修的话。”
柳松松眼睛热热的,拿宿回的冰块敷眼睛:“如果我有背景,碰上了事情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先让背后的人试试能不能处理。”
宿回道:“不管那鬼修现在如何,刚杀人的时候背后的那个人必定尝试过交流或者斩杀,但这朱紫夫竟然没提过。”
“要么那个人修为不够,受伤或者死了,要么就是那朱紫夫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从照冷笑道:“他肯定知道,不然按他那芝麻胆子,早就跑了或者传信了!不然怎么会等到死了四十多个人才传信。”
游绥道:“看来那个人的修为还不够杀不了鬼修。”
“麻烦,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弄来了灵草在朱城主府里,又给付洹开了这种药方,怎么这么奇怪。”
游绥紧缩眉头:“而且他应该知道鬼修越是杀人越是强悍,却不向外求救吗?”
宿回瞄他一眼,傻小子还是挺聪明的,虽然推理的浅显,但还算是有点慧根。
有点出入也无妨,反正他是龙傲天,再加上他们几个小炮灰,通关个银鹭城副本应该不成问题。
她随手把诗集往书架里塞,不曾想竟然塞不进去,她抬手一扒,竟然捞出来一沓纸。
手指上还勾了一枚玉佩出来。
又摸索了一下,这付洹的书柜里竟然藏了个暗柜!
宿回扭头,原本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的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外面挖坑了。
她松了口气,招手示意几人过来看。
“什么东西?”
游绥正和钟明和他们讨论呢,见宿回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沓纸,津津有味地看着。
他也好奇凑过来:“我看看?”
宿回轻笑,小小弹了下纸:“情书。”
她表情揶揄,实在不正经:“这付洹真是羞赧,写个字条扭扭捏捏的。”
她把纸给他们看:“写字条的废稿,还有一些回复。喏,全在这儿呢。”
从照读了两句:“晨安,早膳在灶间……”
——
晨安,早膳在灶间温着,芜儿贪凉,少往河边。
一行端丽的字迹回写:好
留:多餐食,勿饮生水。
回:你也是。
留:天冷加衣,院里有果干,别忘了吃。
娟秀的字迹顿了一下,写的匆忙很是无奈:已经被鸟雀啄了,芜儿很气恼。
付洹又续写:给她带了桂花饴糖,又蹦跳着去拾柴了。
女子回他:是个傻丫头。
付洹回了她一个小小的弧,应该是笑脸的意思。
俩人一来一回,一人几句地写家常,有事就写下来互相叮嘱对方,看上去很是朴实温馨。
中间穿杂着一些趣事,大部分都是写芜儿的,写她上树掏蛋、掏地鼠粮食、偷着养兔子,让两个人头疼得不行。
从照笑道:“那泥猴居然是个女孩儿,真是够脏的。”
柳松松打趣说:“这谁能看出来?她跟混世魔王一样。”
两人写的不多,廖廖几页就看完了。
从照折好纸页放回去时,才发现背面还有几行字。
——
付洹:院里的燕子窝快搭好了,你应该会喜欢。
付洹:等城里的事情结束,我想请你正式收下玉佩。
付洹:明年的蜀茶,应该会比今年好看。
付洹笔迹僵直,不复往日端正,留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但她还是看懂了。
谁也不知道她看到信的那刻心情,是什么呢?
欣喜、惊诧、还是早已了然于胸的笃定……
但她回信的字迹格外郑重,信纸上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痕。
那是一朵蜀茶。
她写:我等你。
而这一等,却是天人永隔,此生无缘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