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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情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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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朔风似乎将最后一缕硝烟也卷入了帝都的天空。凯旋的军队尚在城外驻扎整编,主帅汐珩却已由亲兵精锐护送,悄无声息地疾驰入城。然而,这一次的归来,却无往日的冷峻威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是被一副临时赶制的肩舆抬进汐府的。
玄甲未卸,征尘满身,胸甲靠近左肩的位置,一道被简单处理过的伤口依旧狰狞外翻,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显然箭头淬有剧毒。他双目紧闭,唇色发白,一向冷硬的面容因痛苦而微微扭曲,陷入深度昏迷之中,唯有极其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府内瞬间大乱。汐猛闻讯从书房冲出,看到幼子这般模样,虎目瞬间赤红,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与催促:“快!快去请太医!不!去请‘第一郎中’!快啊!” 整个汐府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下人奔走惊呼,乱作一团。有经验的老仆已急忙去煎煮府中备用的解毒汤药,试图先稳住情况。
然而,当管家气喘吁吁地带着人赶回府时,身后跟着的,却依旧只有那抹背着硕大药筐、步履匆忙的青色身影。
“怎么又是你?!”汐猛的焦虑与恐惧在看到桑清的瞬间,化为了迁怒的雷霆之火,几乎要将房顶掀翻,“我儿性命垂危!老夫请的是你师娘!是‘第一郎中’!不是你!次次都是你!若我儿有何不测,你……”
“老爷!”一声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自身后响起。奶娘江氏顾不得尊卑,猛地扯了一下汐猛的衣袖,老泪纵横,声音却异常坚决,“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救命要紧!桑郎中,快!快随老身来!”
她根本不等汐猛再发话,一把抓住桑清的手腕,几乎是拖着他在混乱的人群中穿行,疾步冲向汐珩所在的院落。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步伐踉跄却异常坚定,将所有阻拦与斥骂都抛在了身后。
冲入内室,浓重的血腥味与一种诡异的甜腥毒气扑面而来。汐珩毫无声息地躺在床榻上,面色灰败,仿佛生命力正一点点从他强健的躯体中流逝。
“珩哥儿……我的珩哥儿啊……”奶娘看到这一幕,几乎要瘫软下去,却强撑着对桑清道,“郎中,全靠您了!老奴就在门外守着,绝不让任何人打扰!” 她深深地看了桑清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托付与哀求,随即果断地退了出去,并紧紧关上了房门,将这生死攸关的空间彻底留给了他们二人。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一个是因奔跑和紧张,另一个则微弱得几近于无。
桑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药筐迅速放在床边。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却异常迅速地搭上汐珩完好的右腕脉搏。指下的脉象沉细欲绝,紊乱不堪,毒气已深入经脉,情况远比看上去更为凶险。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汐珩还要苍白几分,那双总是温润的金色眼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一种近乎窒息的心痛攫住了他。他从未见过汐珩如此脆弱、如此接近死亡的模样。
“汐公子……汐珩……醒醒……”他的声音颤抖,一边急切地低声呼唤,一边飞快地打开药筐,取出金针,用火折炙烤消毒,手法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精准地刺入汐珩周身几处护住心脉的大穴。
或许是金针刺激起了效,或许是那声带着颤音的呼唤穿透了昏迷的迷雾,汐珩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涣散,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桑清那张放大了的、写满了前所未有惊慌失措的脸庞,暖白的肤色失了血色,金色的眼瞳里水光氤氲,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下来。
汐珩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剧毒带来的麻木与钝痛席卷全身,然而,在看到桑清这副模样时,他干裂苍白的嘴唇竟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声音,却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本能的调侃:
“……慌什么……本将……死不了……”他喘息了一下,积攒着微弱的气力,目光艰难地落在桑清紧蹙的眉心上,竟又问出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给你的……那片鳞……可……收好了?”
都这般时候了,他竟还惦记着那片鳞!
桑清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颊猛地一热,也顾不得羞窘,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伸手探入自己贴身的里衣口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温润流光、带着他体温的白金色鳞片取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放入汐珩那只未受伤的、冰冷的手心中。
“在这里……一直收着的……”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般的焦急,动作却轻柔无比。
指尖触碰到汐珩冰冷的皮肤,桑清猛地回神,现在不是纠结鳞片的时候!他必须立刻处理伤口!
他稳住心神,小心地避开插着金针的部位,开始解开创口处的绷带和临时覆压的布料。当那狰狞发黑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桑清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专注,所有杂念被强行压下。
他需要仔细清理创口,判断毒性,挤出毒血……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轻柔地触碰、按压着汐珩伤口周围的皮肤,感受着肌肉的僵硬与皮肤的灼热温度,寻找着下刀放血的最佳位置。
汐珩的意识在半昏半醒间浮沉。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然而,在那一片混沌的苦楚之中,却有一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那是桑清微凉而柔软的指尖,正极其谨慎地、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痛苦的温柔力量,在他的肌肤上移动、按压。
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悸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竟奇迹般地压过了部分毒痛带来的折磨。他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低沉的、带着某种情愫的闷哼,不像是因为纯粹的疼痛,反而更像是一种被触碰到了敏感处的、压抑的喟叹。
桑清听到这声闷哼,动作猛地一顿,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连忙抬头,只见汐珩眉头紧锁,呼吸愈发急促,顿时心慌不已:“很疼吗?忍一忍……马上就好……”他急忙从药筐里找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镇静止痛的丸药,小心地塞入汐珩口中,“含着,会好些……”
他不敢再有片刻耽搁,重新凝神,以极快的手法处理伤口,清创、放血、敷上随身携带的解毒散……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利落,额角却因极度紧张和专注而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初步处理完毕。桑清仔细地为汐珩重新包扎好伤口,又再次诊脉,确认脉象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般混乱欲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
他不敢久留,必须立刻赶回药庐,根据确切毒性和汐珩的反应,配制更精准有效的解毒汤剂。他迅速写下一张临时固本培元的药方,打开房门。
奶娘立刻迎了上来,焦急地看着他。
“嬷嬷,”桑清将药方塞进奶娘手中,语速极快却清晰,“即刻按此方煎药,喂公子服下,可暂稳心神。毒性已初步控制,但需专用解药。我这就回药庐配制,配好立刻送来!” 他甚至来不及多解释一句,抓起药筐,便如同旋风般冲出了汐府,朝着城南方向飞奔而去,背影焦急得近乎踉跄。
一路疾奔回药庐,几乎是撞开门扉。师娘正从内室走出,见他面色煞白、发丝凌乱、气喘吁吁的模样,不由得一怔:“清儿?何事如此惊慌失措?不是去汐府出诊了么?”
桑清一边手忙脚乱地扑向药柜抓药,一边气息不匀地将汐珩中毒重伤、自己初步处理、现在急需配制解药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声音里依旧带着未散的惊惶与后怕。
师娘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徒弟那明显不同寻常的慌乱模样,看着他甚至因为手抖而险些称错了一味药材的重量,那双通透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了然与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缓步走上前,轻轻按住了桑清忙碌却微颤的手。
桑清茫然地抬头,金色的眼瞳里还带着未褪的焦急。
师娘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却满是调侃的弧度,慢悠悠地开口道:“傻孩子,依为师看啊……”
她故意顿了顿,才在桑清疑惑的目光中,轻笑着说出后半句:
“你这不像是去救人的,倒像是……中了那汐公子独门的情蛊了。而且,这蛊毒入骨颇深,怕是难解咯~”
桑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整张脸“轰”地一下彻底红透,连脖颈都变成了粉色。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低下头,手下更加慌乱地摆弄起药材,声音细若蚊蚋,却强自镇定地反驳:“师、师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还开这种玩笑!快帮我看看这味‘七星莲’的剂量对不对!”
师娘见状,也不再逗他,只是摇头轻笑,眼中却满是欣慰与柔和的光芒。她接过药材,开始娴熟地帮忙配比,药庐内再次弥漫开浓郁而令人心安的草药香气,只是这一次,似乎还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寻常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