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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信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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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珩重伤卧床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汐府内激起层层涟漪,而后又迅速被一种刻意维持的、低气压的静谧所笼罩。昔日挥斥方遒、征战沙场的武将,此刻只能无力地困于锦衾软枕之间,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左肩那处依旧灼痛发黑的伤口,提醒着他与死神的擦肩而过。
外间煎药的苦涩气息日夜不息地弥漫,掺杂着金创药与解毒散特有的辛凉味道,构成了一种代表病痛与脆弱的气息,这对于习惯了掌控与力量的汐珩而言,无异于一种缓慢的煎熬。身体被禁锢,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有限的室内奔腾,最终无一例外地、固执地奔向同一个方向——城南那间总是萦绕着清苦药香的药庐,以及药庐中那抹淡绿色的、温和而专注的身影。
他想念桑清指尖微凉的触感,想念他凝神诊脉时低垂的金色眼睫,想念他身上那股能安抚人心的草药清香,甚至想念他偶尔被自己逼得无可奈何、耳根泛红的模样。这种思念来得汹涌而具体,与他此刻的虚弱无力形成鲜明对比,竟比伤口的疼痛更令人难以忍受。
然而,师娘有命,剧毒初清,需绝对静养,忌情绪大幅波动,更忌再见风劳神。加之汐猛因上次“逃婚”事件余怒未消,虽心疼儿子重伤,却也暗含看管之意,府门守备无形中森严了不少。汐珩纵有千般念头,此刻也只能困在这方寸卧榻之上,靠着每日一次由奶娘或心腹送来的、由桑清亲手调配的汤药,捕捉那药汁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对方的气息,来缓解那无孔不入的思念。
很快,这份“美差”便被机灵狡黠的小妹汐瑶主动揽了去。她本就与桑清亲近,又心疼兄长,更是乐得看这两人一个闷骚思念、一个羞窘无措的热闹,每日去药庐取药,成了她最大的乐事。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汐瑶又如同一只欢快的百灵鸟,飞进了药庐。桑清刚将一瓶精心熬炼的解毒膏药装好,见她来,便温和地递过去:“三小姐,今日的药。外敷膏药与内服汤剂皆在此,用法与昨日相同,切记……”
“知道啦知道啦!”汐瑶笑嘻嘻地接过药瓶,却并不急着离开,反而凑到柜台前,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桑清哥哥,我兄长今日精神好些了,能靠着引枕坐一会儿了。”
桑清闻言,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与放心:“那便好,公子底子好,恢复起来会很快的。”
“可是呀——”汐瑶话锋一转,小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叹了口气,“兄长他总是蹙着眉头,像是有什么极重的心事,问他也不说。奶娘说他这是躺烦闷了。可我瞧着不像……”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桑清微微蹙起的眉头,才继续道,“他今日盯着窗外那棵歪脖子老梅树看了好久,忽然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了一句……”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汐珩那副冷硬却又带着点别扭的腔调,一本正经地道:“‘告诉他,那梅花……开得甚好,像极了他药圃里那株绿萼。’”
“……”桑清愣住,现在才初冬,哪来的梅花?药圃里那株绿萼更是连花苞都未有。这没头没脑的话……
他还未反应过来,汐瑶又立刻补充道,表情更加无辜:“哦对了!喝药的时候,他又说,‘这药……似乎比昨日更苦了些,若有些许甘草或是……他身边常备的那种清甜草叶一同煎煮,或许能缓解一二。’桑清哥哥,你身边常备什么清甜草叶呀?”
桑清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他确实有随身携带几片自制的、能生津润喉的甜叶菊干叶的习惯,汐珩何时留意到的?
看着桑清微红的耳根和茫然的眼神,汐瑶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一副“我只是个无情的传话机器”的模样,继续添油加醋:“还有还有!午歇前,他睡不着,又跟我念叨,说‘伤处依旧疼痛难眠,若……若那郎中的手能再轻些、再凉些,或许能镇痛安神。’桑清哥哥,你的手很凉吗?很轻吗?”
这一句接一句的“传话,一句比一句暧昧,一句比一句更直指桑清本身,彻底将桑清砸懵了。他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柜台后,手里的戥子都快拿不稳了。汐珩那样冷硬寡言的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这样直白又缠绵的话语来?这分明是……
他抬眼看向眼前一脸“纯真”、眨巴着大眼睛的汐瑶,顿时明白了大半。定是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假传“圣旨”,自己编排了这些话来打趣他!
“三小姐!”桑清又羞又窘,忍不住轻声抗议,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得的委屈和无奈,“您……您莫要再拿我开涮了……公子他……他怎会说这些话……定是您自己编的……”
汐瑶见他被逗得满脸通红,目的达到,顿时心满意足地“咯咯”笑起来,抱着药瓶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我可没有编!句句都是兄长亲口所言!桑清哥哥你不信,明日自己问他去呀!好了好了,药拿到了,话也带到了,我走啦!”
她说完,生怕桑清反应过来“追究”,转身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药庐,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桑清独自站在原地,脸上的热度久久未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指尖,确实常年接触药材带着一丝微凉;想起药圃里那株绿萼,确实是他精心照料的;还有那甜叶菊……汐珩的话语虽经由小妹转述已变得极其直白,却又精准戳中每一个细节,让他无法全然认定是虚构。
这种被看透、被惦记、又被肆意调侃的感觉,让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最终,只能对着空气,低声喃喃抱怨了一句,声音里满是羞窘与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慌乱:“你们……你们兄妹二人……都欺负我……”
然而,抱怨归抱怨,翌日小妹再来时,那瓶交给她的解毒膏药旁边,却悄然多了一小包仔细包好的甜叶菊干叶。汐瑶拿到手,嘴角立刻弯起得逞的狡黠弧度。
而躺在病榻上的汐珩,则发现今日的汤药入口,那熟悉的苦味之后,果真回味里多了一缕极淡极淡的清甜,若有若无,却丝丝缕缕,仿佛能一直甜到心底去。他并不知小妹在外如何“兴风作浪”,只当是桑清细心,心中那份躁动的思念,竟奇异地被这微不足道的一丝甜意稍稍抚平,连带着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许。
汐瑶则乐此不疲地每日往返于兄长的病榻与城南药庐之间,忠实地(并极富创造力地)传递着那些半真半假的“情话”,欣赏着桑清每日不同的羞窘反应,再将药庐那边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回应带回给兄长。这成了汐珩漫长养伤期里,唯一一抹鲜活而隐秘的色彩,牵动着两颗彼此试探、却又碍于种种阻隔无法靠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