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潮间带》一觉睡到九天后

6、不想你离开

　　赵启明教授的培训班，绝非寻常意义上的补习班。
　　这里没有冗长的知识点重复，没有苦口婆心的鼓励，只有不间断的高强度思维碾压和近乎残酷的优胜劣汰。
　　每一次辅导都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每一次测试都意味着有人要离开。
　　第二次辅导课，人数又少了两个。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结着公式和定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教授站在讲台前，身后的白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推导过程，字迹凌厉，一如他本人。
　　“上午的课留下了一个小问题，关于非线性振动系统的混沌现象初探，谁有思路？”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视下方。
　　一片沉寂，大多数人低着头，避免与他对视。
　　这个问题明显超纲，涉及到的数学工具远超高中范畴。
　　宋微握紧了笔，她查阅了一些资料，有个模糊的想法，但不确定是否正确，缺乏勇气开口。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可以考虑用庞加莱截面法简化分析，虽然无法完全解析，但可以通过数值模拟观察周期倍化分岔通向混沌的路径。”
　　是顾迟。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靠在椅背上，手指间依旧无意识地转着笔，目光平静地看着讲台。
　　赵教授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具体呢？”
　　顾迟简洁地说了几个关键点和可能用到的近似公式，思路清晰，直指核心，虽然省略了大量中间推导。
　　旁边一个戴着厚眼镜、气质略显傲气的男生——名叫周慕，来自另一所顶尖高中，据说拿下了物理竞赛全国金牌。
　　周慕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一丝质疑和表现欲：“但庞加莱截面法对这类非自治系统处理起来很复杂，而且你提到的近似条件是否成立有待商榷，我认为用微扰法展开更稳妥......”
　　顾迟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打断，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锋利的准确：“微扰法对于强非线性情况失效。你前提就错了。”
　　“别在竞赛思路里面死记硬背了。”
　　周慕的脸瞬间涨红：“你！”
　　“好了。”赵教授出声打断，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他看向顾迟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探究。
　　“思路还可以但过程粗糙。下次希望看到更严谨的推导。”
　　他转而开始讲解另一种思路，完全忽略了周慕的提议。
　　周慕的脸色由红转青，狠狠瞪了顾迟一眼。
　　顾迟却早已收回目光，继续看着窗外，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宋微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看着顾迟的侧影，那种游刃有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锋利，让她感到一种混合着钦佩和莫名悸动的复杂情绪。
　　课间休息，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
　　但无形的壁垒依然存在，来自不同学校的天之骄子们自成小团体，低声讨论着问题或闲聊。
　　宋微去接热水，在饮水机旁遇到了周慕和他同校的另一个男生。
　　“......拽什么拽，不就是知道点超纲的东西吗？解题步骤一塌糊涂，赵教授都没说什么。”周慕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忿。
　　“听说她首考可能满分？不过那种性格，真是......”另一个男生附和着，摇了摇头，意有所指。
　　宋微接水的动作顿了一下。
　　周慕注意到了她，或许是出于在优秀女生面前表现的心理，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讥诮：“宋微同学是吧？你们班这位顾同学，平时也这么‘特立独行’？”
　　宋微关上水龙头，转过身。
　　她其实可以敷衍过去，或者笑笑不说话，但不知为何，听到别人用这种语气谈论顾迟，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抬起头，看着周慕，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她的解题思路也许不常规，但通常是最优解。成绩好，不代表一定要符合某种固定的模式，不是吗？”
　　周慕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恼羞成怒：“哦？看来你很欣赏她？”
　　“我只是就事论事。”宋微平静地说，心里却有点打鼓，她其实并不擅长这种交锋。
　　“呵，好学生之间的惺惺相惜？”周慕语带嘲讽，特意加重了“好学生”三个字。
　　这个词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宋微想起顾迟也总用这个词来划清界限。
　　她有些生气。
　　宋微直视着周慕：“如果好学生的定义是只会死记硬背、不敢挑战常规、还要在背后议论别人的话，那这个标签，贴给你或许更合适。”
　　说完，她没再看周慕错愕的表情，端着水杯快步离开。
　　走回座位的路上，她的心跳得很快。
　　经过顾迟座位时，她发现顾迟正看着自己，那双黑眼睛里，惊讶又玩味。
　　宋微迅速低下头，坐回自己的位置，脸颊有些发烫。
　　宋微知道，刚刚的话，应该是被顾迟听到了。
　　下午的测试又是一场煎熬，题目刁钻，时间紧迫。
　　宋微全力以赴，最后一道数学证明题却依然卡壳，直到交卷铃响，她也只写了一半。
　　交卷后，教室里一片低气压，赵教授当场批改了几份，脸色越来越沉。
　　“概念不清，思路混乱，这就是你们的水准？”
　　他拿起一份卷子，直接点名，“周慕！最后一道题，关键的变换你都没看出来？竞赛金牌就这个水平？”
　　周慕低着头，手指紧握，指节发白。
　　赵教授又拿起另一份，目光锐利地看向宋微：“宋微，步骤拖沓。前面浪费太多时间，后面明明会做的题都没时间完成。效率，我要的是效率！”
　　宋微的心沉了下去，一股熟悉的羞愧和自责涌上来。
　　最后，赵教授拿起了顾迟的卷子，他看了很久，眉头紧锁。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等着他对这个“异类”的评价。
　　终于，他放下卷子，看向顾迟，语气复杂：“顾迟。你的答案......大部分是对的。”
　　众人吸气。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过程像草稿纸，跳跃性太强。很多关键步骤一笔带过！”
　　“如果不是答案正确，我根本没法给你分。你这是赌博，高考阅卷老师不会去猜你的思路。”
　　顾迟抬眸看着他，神色平淡：“思路是对的，结果是对的，这就够了。”
　　“不够！”赵教授猛地一拍桌子，显然被她的态度激怒了。
　　“我要的是严谨、规范！是让你能稳稳拿分，而不是剑走偏锋！你这种态度，迟早要吃大亏！”
　　顾迟沉默了几秒，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
　　“稳稳拿分？像他们一样吗？”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学生。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引爆了教室里压抑的气氛。
　　赵教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顾迟，你不要太狂妄。”
　　“我只是陈述事实。”顾迟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硬度。
　　“您需要的到底是会解题的学生，还是只会模仿解题步骤的机器？”
　　“你！”赵教授气得手指都有些发抖，“好，很好。你既然这么有自信，下次测试，如果你的解题过程再如此不规范，哪怕答案全对，我也算你不合格。直接淘汰！”
　　这是最后通牒。
　　整个教室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顾迟，又看看愤怒的赵教授。
　　顾迟脸上的那点嘲讽消失了，她又恢复了那种漠然的样子，只淡淡回了三个字：“随您吧。”
　　说完，她竟然开始收拾东西，完全不顾课程还没有正式结束。
　　赵教授显然也没想到她如此硬碰硬，指着门口，气得声音发颤：“出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顾迟拉上背包拉链，单肩挎上，真的起身就走。
　　经过宋微身边时，没有片刻停留，带起一阵冷风。
　　宋微的心揪住了，她看着顾迟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种巨大的不安和冲动攫住了她。
　　她猛地站起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语无伦次地对赵教授说：“教授，对不起......我，我去看看她......”
　　说完，也不等赵教授反应，抓起自己的书包就追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
　　宋微快步跑到楼梯口，正好看到顾迟的身影消失在下一层的转角。
　　“顾迟！”她喊了一声，追了下去。
　　一直追到教研楼外。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光渐暗，雨已经停了，但地面依旧湿漉漉的，反射着都市霓虹的冷光。
　　顾迟没有走远，她就站在街边的路灯下，正从口袋里掏出那包万宝路双爆珠和Zippo打火机。
　　“顾迟！”宋微喘着气跑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你等等！”
　　顾迟点烟的动作顿住了。
　　她转过头，看着宋微，天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看不出情绪。
　　“追出来干什么？”她的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散，“回去上课。好学生不该翘课。”
　　又来了。
　　好学生这三个字，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宋微心上。
　　“我不是！”宋微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和激动有些发颤，“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学生！我也会反抗！我也会......我也会做不符合好学生标准的事！”
　　顾迟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只是任由指尖的烟缓缓燃烧。
　　宋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她看着顾迟被灯光勾勒出的冷硬侧脸和眉骨的伤痕，一股脑地把话说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那样跟教授顶撞？明明可以好好说的，他说的也有道理，过程规范很重要！你这样......你这样会被淘汰的！”
　　顾迟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薄荷与果甜的清凉气息在冷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一丝烟草的焦灼。
　　她转过头，看向宋微，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淘汰了，然后呢？”
　　宋微一愣。
　　“淘汰了，对你不是更好吗？”顾迟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少一个竞争对手，这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的吗？”
　　宋微的脸瞬间白了，她没想到顾迟会如此直接，如此一针见血地戳破那层窗户纸。
　　“我...我不是......”她试图辩解，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
　　“不是吗？”顾迟逼近一步，路灯的光线被她挡住，阴影笼罩下来。
　　她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味的冷冽气息再次包裹了宋微。“那你追出来，是为什么？同情？好奇？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宋微微微颤抖的嘴唇上，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危险的蛊惑，“又想报答我什么？”
　　太近了。
　　冰冷的路灯，湿漉漉的街道，弥漫的烟味，以及眼前这个眼神锐利，伤痕未愈、充满攻击性和诱惑力的少女。
　　宋微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和规矩都在这一刻蒸发。
　　她被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情绪推动着，仰起脸，迎上顾迟的目光，声音轻却坚定：
　　“我只是不想你就这样离开。”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愣住了。
　　顾迟也明显怔住了。
　　她看着宋微，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闪过愕然。
　　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烟灰簌簌落下。
　　两人就这样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站在寒冷的夜色初临的街头，无声地对峙着。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尽的味道，以及一种更加微妙，更加紧绷的情绪。
　　许久，顾迟眼中的愕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碰触宋微，而是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发蓝烟雾模糊了她的神情。
　　“宋微，”她叫她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好奇心太重，有时候真的很危险？”
　　她的语气不再是单纯的嘲讽或疏离，而是......告诫？
　　宋微的心脏猛地一缩。
　　没等宋微回答，也不顾烟才吸了一口，顾迟已经掐灭了烟，转身，将烟头精准地弹入旁边的垃圾桶。
　　“回去吧。”她的背影重新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漠，“我的事，和你无关。”
　　这一次，她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向霓虹闪烁的街道，很快融入了下班的人流车海，消失不见。
　　宋微独自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
　　她看着顾迟消失的方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交锋中，彻底碎裂了，又或许，是破土而出了。
　　危险吗？
　　或许吧。
　　但她似乎，已经无法回头了。

作者有话说

　　不想你离开~（杰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