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潮间带》一觉睡到九天后

15、当年情谊

　　宋微在母亲紧闭的房门外站了许久。
　　客厅里破碎的玻璃早已清理干净，但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碎片感却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手背上那道细微的红痕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不是幻觉。
　　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习惯了。
　　在这个家里，安抚母亲的情绪、维持表面的平静，似乎总是她潜意识里的第一要务，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顺从。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某种勇气，轻轻敲了敲房门。
　　“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对不起，我不该乱翻你东西。”
　　门内一片死寂。
　　就在宋微以为母亲不会理会她时，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
　　周岚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苍白，但之前那种骇人的惊恐已经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没事了。”周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避开了宋微的目光，操控轮椅让开了一些空间，“进来吧。”
　　宋微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母亲的房间和她的人一样，收拾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过于整洁，缺乏生活气息。
　　“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宋微站在房间中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只是看到那张照片，觉得那个女孩...很特别，所以才...”
　　周岚沉默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复杂地落在女儿脸上，落在她那双因为无措和委屈而微微泛红的眼睛上。
　　一瞬间，某个尘封已久的画面猛地撞进周岚的脑海。
　　那是很多年前，在北航的实验室里，她因为一个实验数据反复失败，被赵启明当着整个课题组的面，骂得狗血淋头，骂她“笨”、“不开窍”、“浪费资源”。
　　她也是那样，死死咬着嘴唇，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而当时，唯一一个在赵启明离开后，走过来轻轻抱住她，对她说“岚岚，别理他，他就是个老古板。”的人，就是许之清。
　　一股尖锐的悔意，混合着经年累月的压抑和痛苦，猛地攥住了周岚的心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在对女儿无尽的要求和期望之下，似乎也变成了另一个赵启明，用另一种方式，剥夺着孩子的快乐和安全感。
　　她颤抖地伸出手，握住了宋微冰凉的手指。
　　宋微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母亲握得更紧。
　　“微微...”周岚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母亲的温度，“妈妈刚才...吓到你了。”
　　宋微惊讶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几乎从未向她表达过这样的意思。
　　“那个女孩。”周岚的目光飘向远处，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叫许之清。是妈妈，以前最好的朋友。”
　　宋微屏住了呼吸，安静地听着。
　　“我们是在北航认识的。那时候...她学材料，我学化学，因为一个交叉课题分到了一个组。”
　　周岚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苦涩的皱纹。
　　“她啊...跟妈妈完全不一样。聪明，漂亮，性格也开朗，像个小太阳一样。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老师们都喜欢她，赵启明教授...那时候也很看重她。”
　　提到赵启明，周岚的语气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从小地方来，性格闷，只会死读书。要不是她一直拉着我，带着我，我可能...早就熬不下去了。”
　　周岚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一起做实验，一起写报告，一起熬夜...那时候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什么困难都不怕。我们还说好，以后要一起做出最厉害的成果...”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那份短暂的温情被沉重的阴霾覆盖。
　　“后来...出了车祸。很多事情，都变了。”
　　周岚的声音变得干涩，她省略了所有的细节，仿佛那是一片无法触碰的雷区。
　　“我受了伤，再也站不起来了。之清她...后来好像和赵教授闹了些不愉快，再后来...就听说她出国了，我那时身体也差，慢慢就断了联系。”
　　这些都是赵启明当年告诉她的版本。
　　她沉浸在自身的巨大痛苦和康复的折磨中，下意识地相信了这个为她安排了后续生活、介绍了宋建国给她认识的“恩师”所说的一切。
　　她甚至有些埋怨许之清的不告而别，认为友谊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那张照片，是85年夏天，我们刚进课题组不久，去天安门玩的时候拍的。”
　　周岚喃喃道，松开了宋微的手，疲惫地靠回轮椅里，“...都过去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
　　宋微看着母亲沉浸在往事中的侧脸，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为母亲拥有过那样灿烂的友谊和青春而微微触动，又为那戛然而止的结局感到难过。
　　但更多的，是一种模糊的不安，母亲省略掉的东西，似乎远比她说出来的要多。
　　就在这时，宋微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她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顾迟”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看了母亲一眼，有些犹豫。
　　“谁啊？”周岚问。
　　“顾迟。是同学，问我...要不要出去。”宋微老实回答，心里有点忐忑，怕母亲又因为“无关学习”的事情不高兴。
　　出乎意料的是，周岚并没有立刻反对。
　　她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顾迟...就是你们班那个，这次首考可能拿满分的转学生？”
　　“嗯。”宋微点头
　　“之前开家长会，好像也没太留意。”周岚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
　　“高一时的年级前列，好像没这个名字。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宋微愣了一下，没想到母亲会问这个。
　　她努力斟酌着词汇：“她高二才转来的。她...成绩很好，非常非常好。但是，有点独来独往，不怎么说话。好像，也不太合群。”
　　她省略了顾迟打架、带伤、顶撞老师这些更出格的部分。
　　“是吗...”周岚若有所思，“能考这么高分，确实是个天才，她家长是做什么的？以前在哪上学？”
　　宋微被问住了：“我...我不知道。她从来没说过家里的事。”
　　她忽然想起顾迟那把被随手送出的黑伞，和那句淡淡的“没人管这个”。
　　“哦。”周岚点了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那你想去吗？”
　　“我...”宋微其实很想出去，逃离家里此刻这种沉闷又怪异的气氛，更想见到那个让她心思纷乱的人。
　　但她还是习惯性地说：“我听妈妈的。”
　　周岚看着女儿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她挥了挥手：“想去就去吧。春节前放松一下也好，总是绷着也不行。”
　　宋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要早点回来。”周岚补充道，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叮嘱。
　　“嗯！谢谢妈妈！”宋微的心情瞬间明亮了一些，她拿起手机，准备给顾迟回消息。
　　就在她低头打字的时候，周岚像是无意间又问了一句：“有她的照片吗？我倒有点好奇，什么样的孩子能这么厉害。”
　　宋微没多想，在手机相册里翻找起来，学校活动不多，她很快找到了一张高三刚开学时年级拍的集体照，放大后，指着角落里一个身影。
　　“喏，就是这个。”
　　周岚操控轮椅靠近了些，接过手机。
　　照片上的顾迟站在人群边缘，穿着宽大的校服，身形高挑瘦削，微微侧着头，看着镜头外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片冷冽的疏离。
　　阳光在她过于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清晰而略显冷硬的轮廓。
　　周岚的目光落在顾迟的脸上。
　　起初只是随意的一瞥。
　　随即，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住了手机边缘。
　　那双眼睛，那双过于沉静、甚至带着点桀骜不驯的眼睛，还有那眉骨的形状，那抿紧的嘴唇。
　　这张脸。这张脸。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蜂群，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
　　实验室里许之清狡黠灵动的笑颜，天安门前她自信飞扬的脸庞，以及，以及某次课题组聚餐时，许之清带来的那个沉默却笑容温和的男友，那个叫顾思哲的材料学博士...
　　照片上这个女孩的眉眼，几乎和年轻的许之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更高，更瘦，气质更像那个顾思哲。
　　姓顾，转学生，天才，不合群...
　　所有的巧合，在这一刻，伴随着一种近乎惊悚的预感，轰然贯穿了周岚的大脑。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再一次变得惨白无比，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有些颤抖：
　　“她，她姓顾？她叫什么名字？她爸爸是谁？”
　　宋微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倒退了一步，心脏狂跳。
　　“她，她叫顾迟。至于她爸爸，我、我不知道。”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连声音都结巴起来。
　　“顾迟，顾迟。”周岚像是魔怔了一样，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目光死死盯着照片上那张冷峻的脸。
　　之清...顾思哲...
　　他们的孩子，竟然这么大了。
　　就在微微的班。
　　赵教授知道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之清呢？之清在哪里？
　　巨大的信息量和冲击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徒劳地攥着手机，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宋微完全懵了，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顾迟，顾迟她怎么了？”
　　周岚猛地回过神，看着女儿惊慌失措的脸，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瞬间攫住了她。
　　当年的事，许之清没有告诉她经过，但这么多年，周岚一直隐约觉得蹊跷。
　　她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疑问，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将手机塞回宋微手里，声音颤抖却异常急促地说：“没，没什么。妈妈只是，突然有点不舒服。”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推着宋微往外走：“你快去吧，不是要出去玩吗？快去，别让人家等久了。”
　　“可是妈你...”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周岚的语气变得异常强硬，甚至带着一丝驱赶的意味。
　　“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宋微被母亲这反复无常的情绪弄得心神不宁，但看她态度坚决，只好惴惴不安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
　　门关上的那一刻，周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轮椅里。
　　她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
　　之清的女儿...
　　赵启明知道吗？
　　她回来，又是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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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区门口，顾迟已经等在那里。
　　她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墙边，看着街上稀疏的车流，冷风吹起她额前几缕黑发，侧脸线条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冷清。
　　看到宋微出来，她站直了身体。
　　宋微小跑过去，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慌和困惑：“顾迟，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我也刚到。”顾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宋微下意识地回避，她还没从母亲刚才那骇人的反应中完全回过神来，“我们去哪？”
　　顾迟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
　　“带你去个地方。”
　　她没有说去哪里，只是转身走在前面，宋微默默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街道，坐上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
　　周围的景物逐渐变得荒凉，咸湿的海风越来越猛烈。
　　当那片广阔的、废弃的老盐场和那间由仓库改造的咖啡馆出现在眼前时，宋微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顾迟会带她来这么，特别的地方。
　　“这里是？”
　　“一个朋友开的店。”顾迟简单解释，领着她绕过咖啡馆正门，走向后面那片直接面向大海的盐场平台。
　　巨大的、荒凉的盐田向远处延伸，与灰蓝色的海平面连接在一起。
　　冬日的海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海腥味。
　　废弃的盐垛像一座座沉默的白色小山，散落在辽阔的天地间。
　　这里空旷、寂寥，却有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好壮观。”宋微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胡乱飞舞。
　　顾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平台边缘，望着远处波涛微涌的海面。
　　她的背影在广阔的天空与盐田之间，显得有些孤独。
　　宋微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看向大海。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却奇异地让她一直紧绷和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两人就这样并排站着，沉默了很长时间。耳边只有风声和海浪拍打远处堤岸的沉闷声响。
　　“我妈妈，”宋微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顾迟听，“她今天，很反常。”
　　顾迟侧过头看她。
　　“她看到一张很多年前的照片，反应非常大，非常大。”宋微的声音带着迷茫和一丝委屈。
　　“照片上是她以前的一个好朋友，叫...许之清。”
　　“我记得，之前你说，你妈妈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当“许之清”这三个字从宋微口中轻轻吐出时，顾迟插在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了。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深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海面。
　　宋微完全没有察觉，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妈妈说她很聪明，很开朗，像个小太阳，可是后来，她们就断了联系了，妈妈很难过。”
　　顾迟缓缓地转回头，重新望向大海，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听不出情绪：“是吗。”
　　“嗯。”宋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盐粒，“我只是问了一下，她就像，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
　　她又想起了母亲最后看到顾迟照片时那骇人的反应和追问，心里乱糟糟的，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顾迟沉默着。
　　她知道了。
　　周岚认出来了。
　　通过宋微？还是通过别的什么？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底。
　　她原本的计划，似乎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偏离轨道，而身边这个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和难过的女孩。
　　海风更猛烈了些，卷起细小的盐粒，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痛。
　　宋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顾迟的那件黑色羽绒服。
　　而顾迟里面，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领口微微敞着，露出清晰漂亮的锁骨。
　　“穿着。”顾迟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没有看她，目光依然望着前方，“风太大了。”
　　宋微愣住了。
　　肩膀上残留着顾迟体温的羽绒服，像一个笨拙却温暖的拥抱，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那上面还带着一股属于顾迟的冷冽和某种微涩干净气息的味道。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酸酸涩涩的热流猛地涌上心头。
　　她慌忙低下头，小声说：“谢谢。”
　　顾迟没再说话。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各自独立的寂静。
　　她们就这样并肩站在世界的边缘，站在冬日的盐场上，望着面前沉默而浩瀚的大海。
　　一个心中惊涛骇浪，却冷硬如礁石，独自承受。
　　一个身边迷雾重重，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真实的暖意。
　　远处的海平面上，云层缝隙中漏下一缕金色的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剑，劈开了灰蒙蒙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