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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春节前的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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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的清晨,是被一种灰蓝色的寂静包裹着的,冷空气经过一夜的沉淀,更加沁入肌骨。
顾迟睁开眼,视线里是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
她几乎一夜未眠,台灯在凌晨时分才被她按熄,但父亲日志里那些冰冷的文字,却像烙铁一样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瞬间从脚底窜至头顶,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顾迟一向不习惯开空调,太温暖的气温会让她犯困。
窗外,天色正一点点变亮,是一种缺乏暖意的、惨淡的灰白。
她走到软木板前。
晨光熹微,勉强照亮板上那些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纸张,她的目光从父亲绝望的日志,移到一张合照上。
那上面是许之清和周岚年轻时的照片,虽然已经泛黄,但是保存得有八分完好。
虽然已经过了多年,但是在顾迟记得这张脸,在高三开学的家长会上,宋微的妈妈,周岚。
为什么要查周岚?
因为周岚读研时期的导师,正是赵启明。
逻辑的链条在她脑中冰冷地扣合:
她这一晚都在找周岚当年的信息,却发现几乎被删除的只剩只言片语,唯一知道的,就是当年她曾与母亲在同一个实验组,钻研一种新型催化剂的开发。
父亲“海螺”项目的悲剧,绝非孤立。
赵启明的窃取手段熟练而狠毒,这需要习惯和温床。
母亲所在的北航实验组,是否就是更早的受害者?周岚的车祸,真的只是意外吗?
从照片看,周岚是母亲当年最亲密的友人,哪怕不是,也是那场“意外”的亲历者和唯一幸存者。
她是如今唯一一个活在明处、且与赵启明仍有联系的当事人。
要彻底扳倒赵启明,需要知道他所有的罪行,要理解母亲为何必须远走,需要知道当年全部的真相。
周岚,是通往这一切过往的唯一钥匙。
她需要知道,周岚在这场横跨十数年的悲剧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无辜的受害者,是沉默的帮凶,还是...别的什么?
顾迟拿起手机,点开与林夕的对话框。
头像上那朵嵌在齿轮里的蓝玫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林夕姐。」
「帮我查查周岚在北航化学系期间,与我妈的关系,以及她们导师赵启明的情况。」
「特别留意周岚那次导致她残疾的那次车祸事故的所有相关信息,无论公开还是非公开。」
「我需要知道,那场车祸之前,之后,实验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消息发送成功,像将一枚探针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几乎很快,状态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收到。春节前后,很多旧档案不好调,我试试。」
林夕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简洁利落,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
「不过,你突然查她,是发现什么了?」
顾迟指尖微顿。
「只是直觉。她可能是最了解我母亲当年处境的人。」
「明白。有消息联系你。」
林夕又补了一句,[第三层密码已收到,数据破解中,我需要点时间。]
[春节快乐,虽然你大概没心情。」
顾迟没有回复“你也快乐”,她只是熄灭了屏幕,将手机扔回床上。
快乐是一种与她有些遥远的情感。
另一边的宋微,醒来时的心情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盈。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窄窄一道光带。
她摸过床头的手机,下意识点开了与顾迟的对话框,昨晚她发了一句干巴巴的“晚安”之后,再无下文。
她犹豫了一下,分享了一个最近在同学间流传的,关于高考的搞笑段子过去。
等待回复的间隙,她开始洗漱。
直到吃完早饭,手机才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拿起来看。
顾迟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一个字:「嗯。」
隔了几分钟,又一条跟进:「挺好笑的。」
宋微看着这三个字,几乎能想象出对方面无表情打下这句话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已经是顾迟式表达里难得的“温和”了。
她想了想,又打字问道:「培训班好像说节前不开了?赵教授出差了?」
这次回复得快了些:「可能吧。清净几天。」
「嗯嗯,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你在家干嘛呢?」宋微的手指飞快地动着,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要延长对话的期待。
「也没做什么,看看书,陪陪外婆。」
对话似乎又走到了尽头。
宋微看着有些冷冰冰的回复,刚刚升起的那点轻盈感,像被针扎了一下,慢慢泄气了。
她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
“微微,过来帮妈妈贴下春联。”周岚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打断了她小小的失落。
“来啦!”
家里的年味,更多是周岚一手营造出来的仪式感,光洁的地板,擦得透亮的玻璃,新换的桌布,以及空气中淡淡的果香。
一切都井然有序,但多少有了些温馨。
宋微踩着凳子,小心地贴着春联,周岚在轮椅上指挥着:“左边再高一点...好了,就这样。”
中途,宋建国的电话打了进来,周岚接起,语气从一开始的期待迅速转为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不易察觉的怨怼。
“...又不回来了?项目就那么忙?...行了行了,知道了,你自己注意身体吧。”
挂了电话,客厅里有一瞬间的沉寂。
周岚操控轮椅转过身,看着刚从凳子上下来的宋微,语气重新变得坚硬。
“你爸爸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微微,你不能松懈。强基计划那边,等赵教授回来,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
“我知道,妈。”宋微低下头,习惯性地应着,那股无形的压力,又悄然笼罩下来。
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让母亲开心些,宋微主动说:“妈,我帮你把书房也收拾一下吧?有些旧书好像都落灰了。”
周岚似乎想拒绝,但看了眼窗明几净的客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好。就擦擦灰,别乱动我桌上的东西。”
“知道啦。”
书房的陈设比客厅更加一丝不苟,书架上大多是些化学专业的厚重典籍,以及一些教育心理学、成功学的书,分门别类,排列整齐。
宋微仔细地擦拭着书脊上的薄尘。
看着那几本写着“赵启明著”的教育学理论,宋微有些被梗到,从小到大,这个名字她像是看到了无数遍,如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当她抽出一本砖头般的《有机化学导论(第二版)》时,一本夹在它和另一本书之间的旧相册,猝不及防地滑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宋微赶紧弯腰捡起。
“咦?”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种家庭相册,封面是很老的样式,边角已经磨损,她下意识地翻开。
里面大多是些黑白或褪色的彩色照片,背景是古老的校园、实验室。
很多是集体照,里面是穿着年代感十足的服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她很快找到了年轻的母亲周岚,站在人群里,笑容明亮,眼里有光,与她印象中那个总是蹙着眉、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判若两人。
她一页页翻看着,像是在窥探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母亲的青春时代。
然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
那是一张单独夹在其中的彩色照片,保存得相对完好。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并肩站在北京天安门前。
一个是她认得的年轻周岚,另一个女孩她从未见过,那女孩搂着周岚的肩膀,下巴微微扬起,对着镜头笑得格外灿烂自信,微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眼眸清澈而明亮,有一种周岚如今身上没有的,洒脱不羁的气质。
两人看起来亲密无间。
宋微被那个陌生女孩的笑容吸引,下意识地翻过照片。
照片背面,是褪色的钢笔字迹,娟秀而有力:
「岚与清,于北京,1985.夏。]
[愿我们的友谊与理想长存。」
清?
宋微心里升起一丝好奇。
这个“清”是谁?妈妈从未提起过有这样一位朋友,她们看起来关系那么好。
她拿着照片,走出书房,来到正在客厅插花的周岚身边。
“妈,”她语气轻快,带着分享发现的意味,“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你以前还有这么朋友呀?这个‘清’是谁?你们当时看起来感情真好。”
周岚闻声转过头。
她的目光落在宋微手中的照片上。
刹那间,仿佛按下了某个恐怖的开关。
周岚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煞白。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整个人都僵住了,插到一半的银柳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水珠溅湿了毯子。
下一秒,她几乎是猛地一把夺过照片,动作快得近乎粗暴,指甲甚至在宋微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细微的红痕。
“谁让你乱翻我东西的!”她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温和与克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和愤怒,“这不是你该问的!”
由于动作太过剧烈,她手肘碰倒了旁边小几上的水杯。
玻璃杯坠地的刺耳碎裂声,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像一颗炸弹,骤然炸碎了客厅里勉强维持的平静温馨。
宋微彻底吓呆了,僵在原地,手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远不及母亲眼中迸发出的恐惧带给她的冲击。
周岚死死攥着那张照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奔逃。
她看着宋微,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涣散的惊惧。
几秒钟后,她才似乎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避开宋微震惊而困惑的目光,猛地操控轮椅转身,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一言不发地,急促地驶向自己的卧室,甚至无视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水渍。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紧紧关上。
留下宋微一个人,站在原地,面对着满地狼藉,耳边还回响着母亲那失控的尖叫声。
空气中,只剩下玻璃碎片折射出的、冰冷而刺眼的光点,以及那股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余味。
宋微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她完全不明白。
一张旧照片,一个陌生的名字“清”,为何会引发母亲如此天崩地裂般的反应?
那个笑容灿烂的陌生女孩,是谁?
1985年的北京夏天,发生了什么?
“友谊与理想长存”
那后来呢?
无数的问号,像突然破土而出的黑色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冰冷的不安。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这个看似被她母亲完全掌控的世界底下,还隐藏着某种巨大而黑暗的,她从未触碰过的秘密。
而那个秘密,似乎与照片上那个叫“清”的女孩,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