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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老盐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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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的冬夜,冷是一种湿漉漉的渗透。
它不是北方的干冽,而是无声无息地钻入骨髓,带着海腥气和城市运作的低沉嗡鸣,缠绕在路灯下昏黄的光晕里。
顾迟关上车门,将那把沉甸甸的黑伞留在副驾上。
小区的地下车库空旷而寂静,她的脚步声是唯一清晰的回响,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送宋微回家时车内那短暂而微妙的暖意,此刻已被车库的阴冷彻底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更沉、更熟悉的东西,一种自她转学以来就如影随形的孤寂感,以及今夜被宋微那句“明天见”意外搅动后、反而愈发清晰的焦灼。
她不需要光亮也能摸到自家的门。
指纹锁轻微的“嘀”声后,门向内滑开,一股温暖干燥、带着香薰机淡淡白茶味的空气涌出,与外面的湿冷截然不同。
孙阿姨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丝不苟,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所有外部的不安。
客厅角落的落地灯还亮着,像一枚温顺的月亮,照亮沙发上外婆蜷缩的睡颜。
老人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呼吸平稳。顾迟赤着脚,踩过温润的地板,没有惊动任何寂静。
她先走到沙发边,俯身仔细看了看外婆。
睡梦中的老人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梦到了什么。
顾迟伸出手,极轻地将滑落的毯子角重新掖好,指尖掠过外婆干枯冰凉的手背时,她停顿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恐惧的情绪细针般刺入心脏。
她还是怕,她怕有一天,这双手会彻底忘记她的温度。
快没有时间了。
弯腰把沙发彻底放倒,方便外婆休息,顾迟又直起身,她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世界被彻底隔绝。
墙上没有海报或装饰,只有一块巨大的软木板,像一块沉默的、布满疤痕的皮肤。
而最中央,是一张用图钉固定着的、边角已经微微卷起的旧照片。
照片上,一个笑容爽朗、戴着细边眼镜的男人正用力将一个扎着羊角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女孩高高举起。
旁边站着一位气质温婉娴静的女人,穿着素雅的连衣裙,一只手轻搭在男人肩上,另一只手捂着嘴笑,眼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光芒。
背景是某个公园,阳光炽烈,绿草如茵,那是顾迟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顾迟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
冷白的光线切割出她半张脸的轮廓,另一边隐没在阴影里,左边眉骨上那抹已经快消失的淤痕在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她走到软木板前,目光落在照片中央。
台灯的光晕在她深色的瞳孔里点燃了两簇极小的、冰冷的火焰。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书或笔记,而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空气里只有她极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夜噪。
过了很久,她极轻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粗粝的沙地。
“爸,妈...我好像,找到了一点线索。”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没有回应。
她伸出手指,极其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照片上母亲的脸颊。
冰凉的相纸触感,与她记忆中残存着那种温暖的、带着淡淡馨香的气息截然不同。
关于父母的“官方说法”,她从小听到大:父亲公司经营不善,债务缠身,选择跳楼自杀;母亲无法承受打击和贫困,抛下幼女和年迈的母亲,远走异国,再无音讯。
一个破产自杀,一个抛弃家庭,简单,利落,足以解释一切,也足以让一个孩子背负任何异样的目光和沉重的标签。
但她从未真正相信过。
记忆里的父亲顾思哲,是个乐观到近乎天真的人,眼里永远闪烁着对材料世界的好奇光芒。
他会为了一个实验数据在书房熬通宵,也会因为终于合成出一种新型复合材料试样而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她转圈。
那样一个人,会被单纯的债务击垮?
记忆里的母亲许之清,温柔也异常坚韧。
她会耐心地教她认显微镜下的晶体结构,也会在她摔倒磕破膝盖时,一边消毒上药一边坚定地告诉她:“乖乖,越是疼,越要看清伤口在哪里,要不然不小心又会伤的哦。”
那样一个人,会仅仅因为贫困就抛弃一切,连自己的母亲都不顾?
不可能。
这种“不相信”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她心里沉默地生长了多年,盘根错节,扎得她心脏日夜生疼。
直到她要升入高二那年,在整理父亲极少量的遗物时,在一个旧公文夹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体——
一个银色的、极其普通的U盘。
以及,压在U盘下面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字迹潦草的便签纸。
上面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只有一句话,却像一把烧红的刀,瞬间烙穿了她的所有认知:
「赵窃核心数据,样本被调包。项目完了,人亦不肯放过。带囡囡走,永远别回来。」
赵?哪个赵?
窃取数据?调包样本?
不肯放过谁?
为什么让妈妈带她永远别回来?
那一刻,所有的疑惑、碎片化的记忆、周遭大人提及父母时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全都找到了一个爆炸性的宣泄口。
她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母亲那不合常理的“抛弃”。
那不是抛弃,是逃亡,是父亲用最后的力量,为她们争取的一条生路。
而那个“赵”...
她疯了一样开始查。
父亲生前接触过的、姓赵的、有能力做到“窃取数据”“调包样本”并逼死一个人的人...目标并不难锁定。
尤其是在她查到父亲去世前半年,曾与当时才在海城大学确立地位,开始涉足产业化合作的赵启明教授有过密切的项目往来之后。
所有的线索,都冰冷地指向了这个名字。
但她没有证据。
除了那张语焉不详的绝笔。
那个U盘,她试遍了家里所有电脑,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密码,父母的生日、她的生日、父母结婚纪念日...它都冰冷地沉默着,拒绝向她敞开。
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父亲留下的东西,可能是证据,也可能是更残酷的真相。
她需要帮助,但她无人可找。
小姨许婧对此讳莫如深,一提到父母就变得异常紧张和回避,只会用“都过去了”“你要向前看”来搪塞她。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处着力的焦灼和愤怒逼疯的时候,去年五一假期,海城提前迎来了它闷热粘稠的夏季。
空气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她刚从学校出来,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想着刚刚打听到的消息——赵启明教授主导的“强基计划”预热活动,下半年会在海城的一所重点高中开设试点班。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近距离接触赵启明、甚至潜入他领域的机会。
所以她赖着小姨办了转学手续。
但那个打不开的U盘,像一块巨石堵在路上。
她心烦意乱地在街上走着,汗水浸湿了后背。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个几乎要被城市遗忘的边缘角落——一片早已废弃的老盐场。
咸湿的海风在这里变得格外猛烈,吹动着荒草和残破的矮墙。
然后,她看到了那家店。
“盐场咖啡馆”。
招牌是新做的,粗粝的木板上刻着字,嵌着灯珠,尚未点亮。
店是由盐场的老仓库改造的,墙体还保留着斑驳的原有痕迹,巨大的玻璃窗后隐约可见内部仍在装修。
而更吸引她注意的是店后空地上的那个人。
一个女人,穿着一条简单的亚麻色连衣裙,赤着脚,正在一片被时光打磨得光滑的旧盐场空地上慢慢走着。
她的步伐很奇怪,带着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仪式感,最刺目的是她那一头亮蓝色的短发,像一簇跳跃的、不合时宜的火焰,在这片灰败的背景下灼灼燃烧。
一种强烈冲突的气质包裹着她——成熟知性的面庞,却配着如此叛逆的发色;沉静的姿态,却又赤足走在粗粝的地上。
顾迟看得有些怔住。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流里流气、明显是附近混混的男人晃悠了过去,目光不怀好意地盯在那个蓝发女人身上。
他们围了上去,口哨声和粗俗的调笑声夹杂在海风里,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诶妹妹,新开的店?老板是谁啊?”
“一个人在这儿,不寂寞吗?”
“陪哥几个玩玩呗。”
那蓝发女人——林夕,停下了脚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起了眉,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冷淡:“滚开。”
她的拒绝激怒了那几个人,其中一个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胳膊。
顾迟几乎没经过思考。
长期积压的愤怒、无处发泄的焦躁、以及骨子里那点或许遗传自父亲的反感,在那个瞬间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她冲了上去。
过程很快,也很混乱。
顾迟从小就不是什么乖顺的孩子,打架于她而言并不陌生,她动作狠厉,目的明确,专挑痛处下手,带着一种不要命的架势。
那几个混混显然没料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校服看起来清瘦的女孩这么能打,一时竟被镇住了。
混乱中,顾迟的下巴不知道被谁的戒指划了一下,温热的血立刻淌了下来,她也一拳砸在了对方领头那人的鼻梁上,清晰的骨裂声和惨叫同时响起。
最终,那几个混混撂下几句狠话,搀扶着骂骂咧咧地跑了。
海风吹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空气中淡淡的铁锈味与海盐味。
顾迟用手背擦了一下颧骨上的血,看向那个蓝发女人。
林夕也正看着她,眼神里的厌恶和冷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惊讶和探究。
她走上前,目光落在顾迟流血的下巴上。
“你没事吧?”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谢谢。”林夕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冷静的质感。
“去我店里处理一下?有药箱。”
顾迟本想拒绝,但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对方眼里没有常见的怜悯或恐惧,只有平静和,类似同类的气息?
咖啡馆里面还很空荡,堆着一些建材,但基本格局已经出来,挑高很高,保留着原有的工业结构,巨大的窗户面对着灰蓝色的大海。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木材和新油漆的味道。
林夕拿来药箱,动作熟练地帮她清洗消毒伤口,她的手指很凉,动作却很稳。
“高中生?”林夕问,语气平常得像在聊今天的天气。
“嗯。”
“很能打哦。”
“...还好。”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一阵沉默,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舒适感。
处理完伤口,林夕给她倒了杯冰水。顾迟靠在未拆封的咖啡豆麻袋上,冰凉的杯壁抵着掌心,让她因打斗而沸腾的血液慢慢冷却下来。
她看着林夕摆弄着吧台后面一台看起来相当专业的咖啡机,忽然间,那种无处诉说的、关于U盘和父母往事的憋闷感,再次涌了上来。
对着这个陌生的、刚刚经历过一场莫名共患难,看起来似乎很不一般的女人,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
“...其实,我刚刚打架,不是因为正义感。”顾迟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林夕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看她一下,示意她在听。
“我只是...很烦。”顾迟盯着杯子里的水珠,“有很多事,想不通,做不到,找不到人帮忙。”
“比如?”林夕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好奇,只是接纳。
“...一个U盘。”顾迟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父亲的遗物。加密了,我打不开。我觉得...那里面可能有很重要的东西。关于我爸为什么死的真相。”
她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微微发颤。
林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正色看着她,那双冷静的眼睛里,光芒闪动了一下。
“加密U盘?”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兴趣,“什么加密方式?知道吗?”
顾迟摇摇头:“试过所有常用密码,都不行。可能是他自己设定的某种算法...”
林夕沉默了几秒,然后走到旁边一个打开的工具箱旁,从里面拿出一台厚重的、贴着各种标签的笔记本电脑。
“我大学是学计算机的,”
她一边开机一边说,语气随意,“对破解加密有点兴趣。如果你信得过,或许...可以让我试试?”
顾迟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着眼前这个染着蓝发、赤脚走在盐场上、开着咖啡馆、却带着专业电脑的女人,一种荒谬又强烈的预感击中了她。
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从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掏出了那个用软布包裹着的、冰冷的银色U盘,递了过去。
那一刻,她仿佛交出了压在自己心上,最沉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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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闷热与血色渐渐褪去。
台灯下,顾迟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回到软木板上,在那张家庭合照的旁边,现在钉着几张新的、打印出来的A4纸。
是林夕以前发给她的,来自那个U盘的第一层解密内容。
不是最终的核心数据,而是父亲顾思哲的一些研究日志片段和私人备忘录。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
「3月15日。赵今日又来实验室,对‘海螺’项目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多次追问核心参数与合成路径。我感觉不对。」
「4月2日。样品检测数据异常,与理论值偏差巨大。我不相信,有人动了我的样品?为什么监控会失灵。」
「4月5日。深夜复盘实验记录,发现几处关键数据记录有细微篡改痕迹。权限记录显示是赵启明,为什么。」
「4月18日。我与赵当面对质。他矢口否认,反指责我实验失误,企图推卸责任。争吵不欢而散。下午接到通知,‘海螺’项目资金被冻结。」
「5月1日。收到匿名威胁信。警告我若再追究,小心家人安危。」
「5月10日。发现专利申请书已被赵以其个人名义提前提交,内容与我的原始设计高度雷同!无耻之尤!」
「5月25日。银行催缴巨额贷款,称我公司担保失败。从未有此担保。我查证,系伪造签名。又是他...他已布好局,要赶尽杀绝。」
「之清,带着孩子走,立刻,永远别回来。别为我争了,争不过的。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日志在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发生了什么,顾迟已经知道。
父亲所谓的“公司破产”“债务缠身”,全是赵启明精心构陷的骗局。
他从窃取数据、调包样品、篡改记录、到抢先申请专利、最后伪造债务逼死父亲——每一步都计算得精准而毒辣。
这不是自杀。
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一场披着商业失败外衣的,冷血的,学术与社会的谋杀。
顾迟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即使早已猜到真相,但当父亲生前最后时日的绝望与愤怒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依旧几乎将她摧毁。
她一次次的强迫自己阅读当年父亲留下的手笔。
顾迟抬手,用嘴咬住,防止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胃里翻江倒海,怒火和恨意像岩浆一样在她血管里奔流。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直到颤抖的手指慢慢平稳下来。
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最后一条备忘录上。
那是在所有日志之后,单独存在的一个加密文本,像是父亲预感到结局,留下的最后嘱托:
「若此盘得见天日,谨记。
1.海螺核心数据在第三层加密下,密码是囡囡的生日+之清最爱的那首肖邦夜曲编号。
2.小心赵,其势已成,爪牙甚多。
3.若可,护之清与囡囡周全。
——顾思哲绝笔」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了眼眶,因这最后一点温柔而崩裂的剧痛。
“爸...”她哽咽着,对着冰冷的空气和照片上笑容灿烂的男人低语。
“我不会走。我不会躲。”
顾迟抬起头,泪水划过脸颊,但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冰冷,像一把刚刚淬火、磨去所有锈迹的刀。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所有的一切,连本带利。”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是一个齿轮嵌着一朵蓝玫瑰的对话框。
「林夕姐,第三层加密的密码,我一会发给你。」
「我需要海螺的全部核心数据。」
「还有,帮我再深挖一个人——宋微的母亲,周岚。我要知道她当年在北航,和我母亲,还有赵启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信发送成功。
她放下手机,又重新看向软木板。
心绪却在在父亲的日志、温暖的家庭合照、以及宋微那双小鹿般惊慌却又清澈的眼睛之间缓缓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