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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声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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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既铃总能弄来些野味填饱二人的肚子。起初容渊还会问她是从哪儿得来的,既铃只抿唇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许是天凉,有些小动物冻僵在路边,随手就捡来了。”
容渊心知肚明,山野间的活物哪有那么容易捡到。可她不愿多说,他便也不多问,只是每每想到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要费尽心思张罗这些,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既铃低头瞥了一眼倚在洞壁边的长枪,锋刃上还凝着未擦净的血迹——这是她第一次用它来猎杀生灵。
洞中时日静谧,却也过得快,转眼几日便过去。
最后的夜晚,风雪渐息。
洞内只剩篝火残骸苟延残喘的噼啪声。容渊沉睡的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既铃无声地靠近,跪坐在他身侧。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紧闭的眼睑、紧抿的薄唇、下颌冷硬的线条。
“时候到了。”
她指尖凝起一丝暖光,那光芒核心跳动着本源的火息,却被她极致温柔地压抑着,怕灼伤他半分。她俯身,指尖虚覆于他缠着布条的双眼之上。
光晕渗入。
“呃……”容渊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身体下意识想要抗拒这外来之力,却被更深沉的疲倦和那力量本身的温润拖入更深的黑甜乡。
既铃屏住呼吸,感受着他眼周淤塞的脉络在那股力量的滋养下飞速疏通、愈合。她额角渗出细汗,唇色微微褪去。
片刻后,光芒散尽。
既铃脱力般轻喘一口气,用气音喃喃,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服自己:
“明日……便能看见了。”
声音带着耗尽心力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深沉。
她最后看他一眼,那目光沉重得仿佛要将他的轮廓烙进灵魂深处。旋即,她决然起身,没有半分留恋,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洞外未晞的黎明。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洞口遮蔽物的缝隙照射进来,落在容渊的眼睑上。
他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模糊的光晕急速褪去,视野清晰得近乎锐利——烬灭的篝火、粗糙的洞壁、每一粒浮尘都纤毫毕现。
光明重临。
容渊骤然坐起,第一时间扫遍整个洞穴!
空无一人。
唯有身上,那件带着她体温和淡香的披风,柔软地盖在自己身上,证明那几日的温存并非幻梦。
他伸手抓起披风,指尖嵌入柔软的布料,微微颤抖。旁边,是那截她用来喂他喝水的竹杯,边缘还留着细微的齿痕。
她走了。
算准了他复明的时辰,恰到好处地抽身离去,如同她出现时一般,毫无征兆。
容渊起身,走到洞口,一把挥开遮蔽。雪后初霁,阳光泼洒,万里冰原寂寥无声,纯净得残酷,映不出一丝人影。
他伫立良久,寒风卷起他墨发残袍。那双新生的眼睛倒映着无垠雪光,却比这天地更冷,更沉。眼底深处,是失而复得又骤然落空的巨大空洞,旋即被更汹涌的、冰冷的了然与决绝所填满。
他望着洞外的红梅,缓缓收拢五指,将那件柔软的披风紧紧攥入掌心,仿佛扼住了谁的咽喉。
“静希。”他低声念出的这个名字,已成为他冰封心湖上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灼热刻痕。
他总会找到她的。
——
邺城的城墙在风雪尽头显露轮廓,既铃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下,没有赤焰驹,甚至那身耀眼的红衣也因奔波和风雪而显得黯淡陈旧。她步履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殿下,是殿下!”守城的将领远远认出她,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脸上不见欣喜,唯有担忧。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将领的声音着急得有些变调,“您孤身离营数日,音信全无,末将……”他不敢说下去,只是深深低下头,肩膀却有些发颤。
整个邺城,因她的失踪而笼罩在无声的焦虑中。
这场边境冲突,从头到尾就与安国无关。她这位主帅抛下大军消失,只为去做一件不能为外人道的事——从尸山血海里,把容渊给挖出来。
“无事。”既铃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溯北兵退了?”
“退了退了!自风鸣谷一战后便退了!南容军也撤了!”将领连忙汇报,忍不住又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问:“殿下,您……可见到静王?传闻他……”
“死了。”既铃吐出两个字,面无表情,径直穿过城门,“加强巡防,此事不必再提。”
她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将领立刻噤声,将所有疑问咽回肚里,只是指挥手下悄然让开道路,目送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城郭深处。
她没有在邺城停留,甚至没有休息,即刻便要了一匹快马,在亲卫小队的护送下,返回安国王都。
既铃刻意避开了官道,选择了一条更僻静的小路。马蹄踏碎积雪,发出的声响单调而寂寥,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直入王宫,穿过熟悉的回廊,她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裳,只匆忙掏出一双丝绒手套戴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本源之力耗尽,绝不能让姐姐知道。
“皇姐!”
既染见既铃推门而入,立刻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臂,美眸中满是后怕与责备:“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你到底……”她的目光落在既铃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上,追问的话忽然卡住了。
既铃任由她抓着,轻轻“嗯”了一声。
既染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想从中读出什么。半晌,她似是明白了什么,语气复杂地叹了口气,“……见到他了?”
“嗯。”既铃垂下眼帘,又是一个单音。
既染沉默了片刻,本来告知既铃一些事情,可看着她这个样子又硬生生压了回去,最终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人没事就好,你也累了,快些回去歇歇。”她不再多问一句关于容渊,关于风鸣谷。
既铃点点头,转身离开王宫,回到了自己的王府。
踏入庭院,清冷的梅香萦绕而来。院中红梅依旧傲然绽放,灼灼如火,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她屏退所有侍从,独自立于梅树下。临安的雪温柔得多,她却觉得比风鸣谷的冰冷更加难熬。那些刻意压制的画面——他坠落的身影、山洞的死寂、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还有最后那夜她悄然渡去灵流时他无意识的轻颤——反复冲刷着她的神经。
“除夕快到了吧。”她望着梅花,似是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丫鬟念冬捧着暖手炉匆匆而来:“是的殿下,就快……”她习惯性地要将暖炉递过去,却在中途停住。
“差点忘了殿下您不需要这东西……”念冬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却在不小心触碰到既铃指尖的瞬间愣住了:“殿下您的手为何如此冰?”
既铃挤出一抹笑容,安慰道:“出了点意外,无妨的。”
“这怎能叫无妨!”念冬又急又心疼,不由分说地将暖手炉塞进既铃手中,又快步走到火盆边,忙不迭地添了好几块银炭,看着火苗窜起,才略略安心。她小声嘟囔着:“您身子向来是暖的,从不需要这些的……今日竟……”
既铃没有拒绝,只是微笑着接过,任由那一点炭火的热度透过炉壁驱散着指尖的寒意——那是将本源火息渡尽的预兆。
念冬顺着既铃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株红梅,试图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些:“今年的花开得真好,比往年都要盛。”
“是啊,红梅映雪,总是好看的。”既铃轻声道,目光落在枝头绽放的花朵上,“去折几枝来吧,要最红的那几枝。”
念冬很快便捧着一束红梅回来,仔细地插在青瓷瓶里。梅花的清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你说,梅花为什么偏要开在寒冬呢?”既铃忽然问道。
念冬一边整理花枝,一边答:“因为梅花坚强,不畏严寒。”
既铃轻轻摇头:“或许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它知道,寒冬过后便是春。”
念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退了出去。既铃依然伫立在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那株红梅,望向了更遥远的远方。
同一片天空下,南容王都。
静王府书房内,容渊负手立于窗前。案几上的白玉瓶中,供着一枝来自风鸣谷崖底、早已干枯的红梅。
飞绝一一禀道:“王爷,溯北的军队已经退兵。安国那边……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不知能否成功探得邺城的城防图。”
容渊缓缓吸了一口气,语气低沉:“知道了。”他稍作停顿,又道:“盯紧邺城那些人。”
“是。”飞绝应声退下。
房内寂静,容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桌上那件红色披风。那披风让他莫名想起一人,还有掉下悬崖前隐约听见的女子声音。
“怎么可能!”
容渊想了想又摇头,既铃不可能会出现在那地方,更何况那温暖的气息他太熟悉不过,七年前越静希就用那股暖流治好了他的腿。
他闭上眼抚摸着额间,失明时黑暗中她的气息、她轻柔的嗓音、她最后那夜悄然渡来的温热灵流……一切纷沓而至,最终凝成一个大胆的念头,找到越静希,他答应过她会去找到她的。
“简丰。”他低声唤道。
又想起自风鸣谷战前,他趁着既铃调兵出城与他周旋,早让简丰趁着守卫不济,默默混进城。
片刻后,容渊独自踏入幽境。
“玄老。”
声音在幽寂中响起,又冷又硬,“开幽径,送我去临安。”
守径的玄老骇然睁眼:“王爷!幽径岂能轻启?耗费巨大,若非为刺……”
“代价我清楚。”容渊截断他的话,“此行不为刺杀,是为摸清安国底细,关乎南容国运。归期……不定。”
玄老脸色大变:“王爷三思!您上次动用幽径,反噬之力三年方消。而且您伤才好,独闯敌国都城,这简直是……”
“玄老!”容渊目光扫过,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压,“我心意已决。想办法,瞒住父王。”
玄老把话咽回肚子里,默默掏出一块晶石,将前方的光幕撕开一道裂缝。
“王爷,千万要小心!”
“嗯。”说罢,他决然地投向光幕内亮起的、闪烁着粉紫色荧光的幽径。
一步迈出,玄色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玄老望着空荡荡的眼前,摇了摇头,佝偻着背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