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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洞守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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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安国大军正准备拔营回城,一匹快马飞驰而至,斥候滚鞍落马,声音因惊惧而有些变调:“报——!殿下!南、南容静王……他突率主力,强攻驻扎在风鸣谷的溯北军!”
“什么?!”既铃瞳孔骤缩,指节捏得发白,“这个疯子!不是让他……”她猛地收声,将后半句“等几日”硬生生咽了回去。
根本来不及细问,她一把夺过亲卫手中的缰绳,翻身跃上赤焰驹。“殿下!您的亲卫!”
“不必跟上!” 话音未落,她便脱离大队,单人独骑,直扑风鸣谷方向。
越靠近战场,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
当她终于冲入谷地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心胆俱寒。
尸骸枕籍,断枪折戟插在焦黑的土地上,残破的南容与溯北战旗被践踏在泥泞中。死寂,是唯一的哀歌。
一场惨胜。
南容军队正在清扫战场,却不见主帅身影。
既铃的心猛地一沉,直往下坠。突然想起自己塞给容渊的那卷轴背面,她用极淡的笔迹标出的那条侧翼悬崖上的小路——一条偷袭的近路,可也更是一条……绝路!他走了这条路!
“容渊……”她声音发颤,一股从来没怕过的慌瞬间攥紧了她。她想也没想,打马就冲向那片最陡的悬崖。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容渊不能有事。
既铃冲到崖边,崖边景象让她血液冻结!
数名身着溯北精锐铠甲的士兵,正围攻一个满身浴血的身影——正是容渊!他身上的玄甲碎得不成样子,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在外面。视线涣散,眼角留有骇人的血迹,显然已目不能视,全凭本能挥剑死战!
“住手!”既铃厉喝。
容渊闻言顿了一瞬,那些溯北士兵恍若未闻,其中一人抓住容渊分神的刹那,用肩甲狠狠撞向他的胸口!
“不——!”
迷糊的声线传入容渊耳边,是既铃吗?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毫无意识地向后倒下。
既铃策马前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容渊,直直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一刻,世界仿佛失了声。
既铃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焚尽一切的冰冷。
她缓缓抬头,看向那几名正准备撤离的溯北死士。
“你们……都该死。”
赤红的长枪嗡鸣震颤,滔天的烈焰自既铃体内奔涌而出,缠绕枪身,她周遭的空气因高温而扭曲!那不再是战场武技,而是源自血脉的、毁灭性的力量!
“焚尽。”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简单的一记横扫。
一道灼目的火线呈扇形咆哮而出,瞬间吞没了那几名士兵,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纷纷倒地。
红衣猎猎风中,下一刻,既铃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跃下悬崖找他!
崖底乱石嶙峋。
容渊躺在一片狼藉之中,气息微弱,浑身骨骼不知断了多少,竟还吊着一口气。
既铃踉跄着奔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男人背起,触手一片温热的黏腻。她咬咬牙,低骂一声:“容渊啊容渊……本王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声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背着他,在凛冽寒风中缓慢前行。漫山梅花开得正盛,既铃却无暇欣赏,她只是咬紧牙关,直至在山岩间寻得一处可遮蔽风雪的山洞。
将容渊安置在洞内避风处,既铃走出洞口,不知多久才寻得一截枯断的朽木。她俯身将朽木拖回洞内。
手中长枪一抖,木块应声碎裂成粗细不一的柴薪。枪尖顺势向下一点,一簇炽白的火苗跃然枪尖,点燃了枯枝。跃动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山洞,也映亮了她紧绷的侧脸。
既铃盘膝坐在容渊身边,双手虚按在他心口,精纯温暖的火色灵流缓缓渡入他冰冷的身体。
“便宜你了……这可是我积攒的本命火源。”她低声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洞外,竟悄然飘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片很快为世界裹上银装。
洞内火光跳跃,安静温暖,只有灵流输送时细微的滋滋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既铃的目光落在容渊苍白却棱角分明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褪去了所有冷硬与算计,难得的安静。
一种不合时宜的静谧与温馨,悄然弥漫开来。
她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这空落落的感觉,让她又想起几日前朝堂之上。当议到让既铃出兵南容时,那些大臣们虽躬身垂首,却个个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那副面面相觑的样子,既铃岂会不懂?不知从何时起,她喜欢南容静王容渊这事,就成了临安城公开的秘密。
大臣们私底下都说,既铃王英明果决,只怕在这“情”字上栽跟头,误了家国大事。这些言语,如绵绵细针,刺不破肌肤,却总能准确找到心尖上最软的那处。
既铃何尝不知?她与容渊,一个是安国既铃王,一个是南容静王,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在一起了。这道理,她比谁都清楚。
理智是一回事,心却是另一回事。
只是……每每独自一人,容渊的眉眼便会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想起他在那个月色清冷的夜,隔着一步之距说他会来找她。
时光在寂静中悄然流逝。她就那样坐在容渊身旁,望着火,守了一天一夜。
容渊的睫毛终于颤了颤,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既铃猛地收回手,她看着他将醒未醒,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喉咙,清了清嗓。
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绝对不能让容渊知道是自己救他。
她再开口时,那把清亮张扬的嗓音竟变得无比陌生——扭捏,柔软,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大家闺秀般的温婉怯懦:
“你……你醒了?见你晕倒在路边,雪又大,我便将你拖来此处了。”
容渊的身体骤然紧绷,手下意识地摸向剧痛的眼睛,却被一只微热的手轻轻按住。
“别碰!”那“陌生”的女声带着急切的温柔,“你伤得很重,尤其是眼睛,我刚给你敷了药,万不可沾染尘污,需得静养些时日才能见好。”
容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处境,最终哑声开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依旧带着惯有的审慎与疏离。
“不必客气。”既铃捏着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纯良无害,“外面风雪正紧,你且安心在此养伤,待你好些再走不迟。”
容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朝着火焰的方向,失神的眼底一片空茫,映不出丝毫光亮。
既铃看着眼前这个褪去所有锋芒、不得不依赖她的男人,心中百味杂陈。
山洞内,时间仿佛被洞外的风雪冻凝。唯有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撕扯着死寂的寂静。
容渊沉默地“望”着火,失焦的眼底映不出光亮,却将他所有的感知都聚焦于身旁——她刻意放柔却难掩某种力道的呼吸,衣料摩擦的细响,还有那一缕……火焰燎过般的独特气息。
这气息,让他心尖莫名一涩,像被遥远的记忆羽毛搔过。
“姑娘……”他再次开口,“荒山野岭,你为何会孤身在此?”审慎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探究。
既铃心头猛地一悸,指尖蜷入掌心。幸而他看不见她此刻骤变的神色。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巧妙地将问题抛回:“公子你……也是遭了兵祸吗?”
容渊静默一瞬。终了,他喉结微滚,淡淡道:“遇到些小麻烦。”语气是他惯有的简略。
既铃悄悄松了口气。她拿起从身上扯下来的布,试探着问:“你……脸上还沾了些血渍尘土,我帮你擦擦?”
容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他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尤其是陌生人。三息后,才极缓地点了下头:“……有劳。”
既铃跪坐到他身侧,动作极轻极缓。指尖偶尔擦过他冰凉的皮肤,触感坚实冷硬。他的呼吸清浅,气息拂过她手腕。既铃心跳如擂鼓,只能拼命强迫自己专注。
擦拭完喂他喝水。他配合地仰头。在她靠近时,他挺直的鼻梁再次极细微地翕动了一下。那缕被压抑的灼热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一点。遥远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再次搔过他的心尖。
“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他忽然问道,声音平稳,但像是想要急切地确认什么。
“我……”既铃猝不及防,脑子一空,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竟脱口而出:“越……越静希。”
话一出口,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该死!
山洞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死寂。
容渊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骤然“盯”向她,即使看不见,也透出一种极强的、几乎要实体化的震惊和……某种极其复杂汹涌澎湃的确认。
“越静希。”
是那个在他人生黑暗中出现的一道光、曾不顾一切向他伸出手的“小傻子”。是他这些年唯一想念的人。是他“静王”封号中,那个无人知晓的、“静”字来源的归属。
既铃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或许会脱口而出的质问,或许会失控的情绪。
然而——
那剧烈的震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所有翻腾的情绪在达到顶峰的刹那,竟被他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制力,强行摁了下去!
他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搭在膝上的那只手,攥得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在忍受。
忍受着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冲击。
忍受着……相认的冲动。
良久,良久。他才极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掩饰不住的微颤。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脸重新转向了篝火的方向。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变成了一种刻意疏淡:“越……静希?”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直,“可是……安国越丞相家的那位小姐?”
骄傲如容渊,情怯如容渊。
他宁愿活在一个冰冷的、彼此陌生的谎言里,也不愿被她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想通此节,既铃心底涌起的不是轻松,是一种铺天盖地的酸楚和怜惜。她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正……正是。公子认得家父?”
“越丞相清名远播,略有耳闻。”容渊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想到会在此地,得遇越小姐。救命之恩,容某铭记。”
既铃看着他用尽全部力气维持的平静,看着他苍白侧脸上那难以完全掩饰的痛苦挣扎,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垂下眼,轻声道:“公子言重了,举手之劳。”
洞内再次陷入了寂静。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他知道她是“越静希”,她知道他知道,他选择假装陌生,她便配合他演出。
“雪好像更大了,”既铃听着洞外的风声,轻声开口,打破了此刻的死寂,“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多待几日了。”
容渊微微颔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嗯。”
“……叨扰了。”他又补充道,声音低沉,那强撑的平稳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底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无妨的。”既铃轻声回应。
她看着容渊被火光勾勒出的、脆弱又倔强的剪影,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宁愿在她面前扮演一个冰冷的陌生人,也不愿泄露半分狼狈。
而她,只能披着这层温柔的假象,守着他可悲的骄傲,也守着自己无处安放的心动。
洞外寒风怒号,洞内暖意滋生,却暖不透两人之间那堵名为“体面”的冰墙。
无人再说话。只剩下柴火噼啪,风声呜咽,以及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心照不宣,在温暖的空气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