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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相互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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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走入临安除夕后的喧嚣长街。灯火煌煌,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糖香和烤物的焦香。
容渊极其自然地侧身,用自己的肩膀和手臂为既铃格挡开拥挤的人潮。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清冽的、属于男子的气息,与她刻意保持的那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无端透出一种禁欲般的诱惑。
既铃心中猛的一紧,但她立刻强迫自己松弛下来,扮演着越静希该有的、因男子靠近而生的无措与羞怯。
“还记得吗?”容渊的声音忽然低柔下来,侧头看她,柔声道,“小时候在幽境,你也是这样,莽莽撞撞地冲出来,挡在我面前。明明自己怕得发抖,却还非要护着我。”
既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是她的记忆!是她年少时一次多管闲事的“壮举”,她甚至不觉得那算“救”,顶多算累赘。可在他口中,却被描绘得如此……清晰。
她指尖猛地掐入掌心,用细微的刺痛维持清醒,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街市的喧闹淹没。
容渊只当她害羞,笑意更深。他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贩前,或许是见既铃在此停留过,又或许是想宠着眼前的越静希,买了一盏凤凰糖画,递到她面前:“喏,给你的!”
既铃看着那糖凤凰,愣怔了片刻,小心地接了过来。糖的甜香钻入鼻腔,既铃却只感到一种荒谬的涩意。
“不喜欢?”容渊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低沉的声音好似带着钩子,要撬开她的心防。
既铃下意识地摇头,面纱下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她压制着这种失控的感觉。
两人漫步长街。容渊谈笑着,既铃偶尔附和,内心却在盘算:容渊那深邃的眼底深处,是否藏着她看不见的冰冷算计?
行至一座拱桥,容渊忽然停下,转头看她:“想不想看看,灯火之上的临安城,是何等模样?”
“啊?”
还未等既铃反应过来,便觉腰间一紧!容渊已揽住她,足尖轻轻一点,两人便乘风而起,轻盈地掠过高高的桥栏,几个起落,便稳稳地站在了河畔最高的一座阁楼飞檐之上。
夜风忽然变得强劲,吹得既铃衣袂翻飞,面纱险些被掀开。她下意识地抓住容渊的手臂稳住身形。
“别怕。”容渊的声音落在耳畔,稳住了她的心跳。
放眼望去,整个临安城都尽收眼底。街道上人流攒动,远处王宫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静谧。这是既铃所守护的城池。
“很美,是不是?”容渊站在她身侧,声音也柔了下来,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几分。
既铃心头猛地一颤。
就在这时——
“咻——啪!”
烟花炸响,绚烂的光芒瞬间点亮夜空,也照亮了容渊深邃的侧脸。他转眸,深深地凝视着她。璀璨的花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滚烫,好似穿透了那层薄薄的面纱,直抵她伪装下的灵魂。
既铃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微倾身带来的压迫感,他似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她猛地别开脸,心脏不受控地狂跳,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静:“……风大了,该回去了。”
烟花仍在继续,但气氛已悄然改变。
容渊压下心头悸动,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正中刻着一个清晰的“静”字。
“这个,你收好。”他执起她的手,将玉佩放入她掌心,“若有事,凭此物,到静堂酒楼可找到我。”
玉佩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既铃却觉得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静字!静堂酒楼!果然!
既铃几乎瞬间就确定了这是南容暗桩的信物。他竟将此物轻易交出,是情深难以自持,还是……一种更深的、针对越静希乃至越府的试探?
“我……”她佯装惶恐,想要推拒。
“不许拒绝。”容渊打断她,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让我能找到你,静希。别再像上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铃到口的话被堵了回去。她看着容渊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愫真实得让她心惊。她默默收拢手指,玉佩冰冷的棱角硌痛了她的掌心,也让她更加清醒。
“好。”既铃听见自己用越静希的声音轻轻答应。
容渊再次揽住她,飞身而下。落地时,他的手在她腰间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松开。
他一路将她送至越府侧门附近,隐在阴影里。
“到了。”容渊低语,目光落在既铃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舍。
“嗯。”既铃低垂着头,“多谢……今夜相伴。”
“明日。”容渊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亭湖见,可好?只你和我。”
既铃心脏狂跳,胡乱地点了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向那扇角门。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容渊才收回目光。他脸上的温柔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
他转身,融入夜色。
而在越府的门内,既铃慢慢走出,朝王府方向而去。回到王府,她背靠着冰冷的大门,摊开手心,那枚“静”字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指尖的冰凉无法平息血液的灼热。
今夜,是温柔缱绻的陷阱,也是暗流汹涌的博弈。他奉上看似真心的信物,她接下充满算计的伪装。
暧昧是武器,深情是假面。
既铃抚摸着玉佩上那个“静”字,眼底最后一丝涟漪散去,只剩下属于既铃王的、清醒与决断。
——
静堂酒楼,顶层雅室。
容渊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那上面寥寥数语,勾勒出越静希与徐可过往的些许片段。室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深处似有寒潭沉星,一点点冷下去。
“此等纨绔,”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莫名让人心头发紧,“也配惹她伤神。”
信纸在他掌心被无声攥紧,又缓缓松开,递还给垂首侍立的下属。“简丰那边,”他转而问道,声音已恢复一贯的平稳,“进展如何?”
“回王爷,侯府戒备远超预期,世子……暂无实质性进展。”
容渊摆了摆手,人影悄无声息地退下。
如今他已经确定越静希是山洞里救他的人,但真的是七年前的小傻子吗?
“静希性格变化怎会如此之大。”他扶了扶额头,独自走到窗边喃喃自语,“明日过后,就一切都清楚了。”临安城的万家灯火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同一片夜色下,既安堂内灯火通明。
既铃几乎是带着一阵风闯进来的,裙摆掠过门槛,带起细微的尘埃。
“殿下……”小核刚迎上来。
“盯紧静堂酒楼。”既铃语速极快,脚步未停,“任何动静,我都要知道。”
“是。”
她径直穿过层层书架,走向档案库最深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回响:“把静堂酒楼近三年……不,五年内所有卷宗、情报,全部调出来,送我房里。”
“殿下,您已经……”小核面露忧色。
“照做。”既铃打断他。
烛火跳动着,陪她熬了一整夜。
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是夜里唯一的响动。她试图从那些商业记录、干净得过分的往来名录里,揪出哪怕一丝危险的痕迹。
天光微亮时,她终于向后靠进椅背,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结果令人意外,却也让人不安——干净,太干净了,找不到半点尘埃。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可心底那点疑虑却像针一样扎着,挥之不去。
走到窗边,晨光熹微,给屋檐勾了道浅金色的边。她低声自语,像问天,也像问自己:“难道……他大费周章潜入临安,真的就只为了一个越静希?”
这结论荒谬得让她自己想摇头。她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不管为何,南容静王亲临,绝非小事。”
她极度困倦地回到王府门口,却差点撞上一堵人墙。
“既铃!”徐可一脸怒气堵在门前,“昨日约好的,你人却不见踪影,今日来王府寻你又扑空,你就这般躲我?”
既铃困得眼皮都快粘在一起,没什么好气:“忙得很,让开,困死了……”话音未落,身子一软,竟直直向前栽去。
徐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接住她。触手处一片绵软,再看她眼底浓重的青黑,那点火气顿时烟消云散,只剩惊愕:“你真一晚上没睡?忙什么能忙成这样?”
既铃连哼一声的力气都吝啬,只含糊地“嗯”了一下。
徐可手忙脚乱地半扶半抱将她送回卧房,对着下人好一通絮叨叮嘱,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
入夜,亭湖中,容渊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石桌上只孤零零放着一小坛酒和两个粗陶杯。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脸上不见急切的热络,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审视般的平静。
“你来了。”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她覆着面纱的脸上短暂停留,便侧身示意,“坐。”
既铃依言坐下,指尖微凉。这氛围与她预想的温情重逢截然不同。
容渊拍开酒坛泥封,一股清冽辛香的气息瞬间逸出,驱散了夜间的薄寒。他沉默地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
“南容的清心酒。”他解释道,语气平淡,“性烈,却能压惊定魂。想着你日前受惊,饮这个比温吞的茶水更适宜。”
既铃的心猛地一跳。——“受惊”?是指风鸣谷坠崖,还是指白日被“两个小鬼”威吓?他话中有话。
她垂下眼睫,扮演着“越静希”该有的怯懦与感激,双手捧起粗陶杯。“多谢殿下挂心。”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夜风掠过湖面的细微声响。
忽然,容渊开口,声音压得更低,
“静希。”
“嗯?”
“幽境悬崖前分别时,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既铃的呼吸骤然一窒!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向心脏。
来了!最直接、最致命的试探!
这不是闲聊,这是拷问。这是一个只有真正的“小傻子”和容渊才知道答案的谜题。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锁住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最细微的反应。
既铃下意识地想躲避,想编造一个符合“越静希”身份的、矜持的道别语。
但看着容渊精明的眼神,她意识到——不能编。
容渊既然敢如此直接地问,必然对答案笃定于心。任何一丝偏差,都会立刻引来他的怀疑。
既铃猛地掐紧掌心,用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想越静希会怎么说,她必须回想,当年的自己,究竟是怎么说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阴暗潮湿的悬崖边……少年苍白却难掩精致的脸……还有自己那点笨拙又真诚的关怀……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刻意模仿越静希的柔婉,而是让一丝真实的、属于过往的怀念与羞涩,自然而然地渗入声音里:
“我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像……像藏着星星的夜空。”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回忆带来的真实触动。
“……以后,一定要多笑笑。”
话音落下,亭中陷入一片死寂。既铃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然后,她清晰地看到——容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间变了。里面的冰层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暖流撞击,瞬间碎裂、消融,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和……狂喜过后的失重感。
他一直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直摩挲着酒杯的指尖也停住了。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对,一字不差。”
他抬起眼,目光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专注。
“原来,真的是你,太好了。”
他心中的所有疑云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眼前这个人能说出这句话,对他而言,便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之前觉得她过于安静、与记忆中的鲜活不符,此刻都有了完美的解释——七年时光、世家规矩,足以改变一个人。
他主动为她找到了理由,亲手将最后的疑虑埋葬。
容渊再次举杯,这一次,他的动作带上了真正的缓和与诚意:“敬天意。敬……重逢。”
既铃与他轻轻碰杯。烈酒入喉,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却让她冰冷的手脚终于找回了一点知觉。
她成功了。
她凭借最真实的记忆,打赢了这第一场、也是最凶险的一场心理战。
但为什么,胜利的滋味没有半分甘甜,只有满口苦涩?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既铃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闷得发痛。
今夜,他亲手斟满的,是确认身份的庆功酒。
而她饮下的,却是欺骗与愧疚酿成的苦酒。
破冰之旅已然完成,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比寒冰更彻骨、更复杂的谎言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