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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守灵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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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漫天飘飞,一双纯黑皮鞋踏上湿漉阶面,雨珠顺着黑伞伞骨滑落,坠经伞下一张稠艳雪白的脸。
江绯雪低头,轻拨耳侧碎发,轻甩几下后收伞,抬首回身,步入成家府邸。
成家老宅前院,假山流水潺潺。
这是他第五次出入成家。
——为了出席他丈夫成戚的葬礼首日。
他黑发低束,修身的藏青色西装掐出细瘦腰线,胸前别了枚精致的鸢尾缠花胸针,脖颈雪白如瓷,细腻到近乎透明。
他卓立于人群中,鹤立鸡群,只光一眼就立马让人挪不开眼。
灵堂内素白一片,挽幛低垂,黄白双色花圈层叠,檀香袅袅升起,盘旋,最终缓慢收紧,缠绕着黑纱蒙罩的遗像。
成家人零零散散汇聚一堂,围着中央棺椁或低诉或幽泣。
成守言素黑大褂,眼尾皱纹平添,沉默地往香坛插香。
“伯父。”江绯雪颤声轻唤,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紧,顿了几秒,唇瓣轻启又阖,却只咬唇吐出泣血般二字:“……节哀。”
香灰倏地抖落手背,成守言却浑然不觉般将最后一根香插进香坛,缓慢转身,眼中血丝漫布,厉色尽显,远远地朝他点头,招呼道:“江绯雪,你过来。”
江绯雪僵了一瞬,很快恢复从容,顶着脸上伪装出的哀痛走了过去。
成守言轻抖手上的香灰,转身递给他一柱香,不容抗拒道:“你去给戚儿上柱香。”
成家众人隐晦打量着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窃窃私语。
在他们看来,如今江绯雪顶多算是和成戚有过纠缠的情人,这种人在成家早已见怪不怪,但按规矩,这种人甚至没资格踏入成家大门。
能被邀请出席成戚葬礼的,除成戚朋友至亲外,多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江绯雪没了婚姻包裹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情夫,凭什么?!
江绯雪顶着众人狐疑、恶意的目光将他们猜测得七七八八,看到这些令人厌恶唾弃的嘴脸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心底冷笑。
成宅的金碧辉煌在被妒忌,怨愤,不甘包裹而成的恶意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好的,伯父。”江绯雪躬身接过柱香,就着蜡烛点燃,移步到棺前,虔诚似的拜了三拜,接着跪到蒲团前,不卑不亢深深叩首揖拜。
躬身时西装布料绷紧勒出身后弧度,被室内浓重烟气熏到,他直起身时恰好露出一双发红的眼,他嘴唇紧抿,好似真情流露般悲痛欲绝。
他自幼和哥哥生活时便习惯了看街坊邻居眼色。
此后为了靠近成戚磨出一身好演技。
在成家人面前伪装得用情至深对成戚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他面上不显,内心暗自得意,弯腰再叩首时,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用余光逐一扫过一旁人群。
众人面色如常,一无所获。
他在心底暗自疑虑:难道看错了?
叩首完毕,他起身插香时却又察觉到那道不怀好意的视线。
……有人躲在人群中观察他。
他动作微不可察地停滞一秒,又淡定自若地继续插好退开。
宾客们一个接一个跪拜上香表达哀痛,他目光警惕地扫视一圈。
匆匆一瞥,成继寒站在成守言身后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袖,偏头对一旁的青年说了什么,青年作出回答,成继寒似乎多了几分兴趣,挑了挑眉,扭头主动看向青年。
青年气质沉稳,身穿暗红色衬衣外加黑色马甲,骨相优越,薄唇紧抿,上扬的唇形让他不笑也像笑三分,眼眸黝黑,视线浮在虚空,肤色冷白几近诡异。
个子稍逊于成继寒,但胜在年轻。面庞略显清涩,眉眼长相却让江绯雪莫名熟悉。
能跟成继寒站在一起的,除了成家人外就是合作伙伴,青年最多不过十九二十的年纪,不应当是合作商。
……成家人么?
江绯雪倒真记不起来成家还有这样一个小辈。
下一秒青年抬头,隔着人群的距离,猝不及防视线相撞,江绯雪愣了半秒,率先移开。
青年瞳孔澄澈幽暗,如同摄人的漩涡,危险诡谲。
吊唁的人终于到了祁藜,她跪上蒲团,指尖轻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紧身的黑色旗袍更显她身材有致,低低叹诉:“阿戚,你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本该是一代才俊,无奈天妒英才……”
越说,越让成守言太阳穴突突直跳。
“好了,”成守言太阳穴突突直跳,忍无可忍地挥手打断了她。
祁藜原先背好的词一下忘了个精光,只好轻“哼”一声退下。
见宾客们差不多吊唁完毕,成守言上前主持,清咳两声,抬手示意安静。
灵堂内仅剩的嘈杂瞬间消失,成守言简单说道后,忽的朝角落成继寒方向抬了抬手。
“流疾,你出来。”
成继寒但笑不作声,身旁的青年一步步走了出来,站定,微笑着垂头,一手胸前一手背后,躬身行礼。
嗓音低沉悦耳,语调轻柔。
“爷爷。”
……流疾?成流疾?!
江绯雪恍然记起,成家的确有过这号人物。
成流疾——成戚之子,早些年被送往国外念书,国内少有往来。
……他竟然也回来了?
最好,不要成为他复仇道路上的阻挠。
江绯雪敛眸,指甲深陷进肉里。
成守言轻拍成流疾肩膀,看着早已拔高成长的外孙,心底终于得到一丝宽慰,“还好,戚儿还有你。”
“你想对你父亲说些什么吗?”
“没什么想说的,”成流疾目光平静地摇头,视线落在那张黑白相片上,想了想,又勾唇道:“祝他,有个好的因果轮回吧。”
成流疾心里想的却是: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成戚——
你早该下去赎罪了。
可惜啊,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动手,便被人抢先一步。
可惜啊,可惜。
下午四点,葬礼结束,江绯雪被成守言单独留了下来。
成守言用手轻轻抚摸着相框上阴阳两隔的脸,偏头问他,“你跟戚儿多久了?”
江绯雪犹豫片刻,微微低头顺从答道:“……一年半。”
成守言点头,低叹,“也是情谊深厚。”
又问:“戚儿平日,应当待你不薄吧。”
表面上看似寻常提问,背地里却句句藏锋,无一不是在给他上警钟。
江绯雪轻咬下唇,抹去眼角强挤出来的泪珠,闷声点头,道:“阿戚待我很好,他的恩、情我都念着。”
“那是最好,”成守言转身,明暗的烛火在他略显苍老的脸上跳动着,看不清悲喜,目光沉肃,毋庸置疑道:“那今天,便由你来负责守灵吧。”
江绯雪乖乖应下,心底却琢磨着。
成守言虽把他公示大众却不给他名分,现在又让他守灵,不见得是为了成全他和成戚的情意。
十有八九是为了敲打试探。
江绯雪心底暗骂。
成家人真是诡计多端。
最后一丝天光沉没散尽,屋内光线彻底昏暗下来。
江绯雪腰身板直,跪坐蒲团,双眸紧闭。
半小时前成家佣人送过晚饭后便随手将门掩上。
习习夜风吹摆着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成戚尸身青白平躺棺中,隐约嗅闻到消毒水气息。
为了保持尸体的新鲜,这里的空调打的很低。
江绯雪单薄的西装根本抵挡不住凉意的侵蚀,他瘦削的身躯细细战栗,脸上血色淡去,精神紧绷,不知熬了多久。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猛然睁眼,瞳孔骤缩,垂落两侧的手汗湿一片。
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到皮鞋猜到枯枝的动静,紧接着传来一道属于男人的低语。
“你先这样办,到时候……”
声音似乎又近了,男人在交代着什么。
——会是谁呢?
他这样想着,起身,犹豫半秒,葱白的指尖搭上门扇。
“吱——”
他拉开门扇走了出去。
院中通话中的男人闻声回头,显露出白日里青年那张冷白俊美的脸。
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上,拇指处戴着枚玉扳,润白透亮,低调奢雅,看起来成色极佳。
青年适时挂断电话,站在不远处那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下,眼底笑意若隐,叫他:
“小妈。”
穿堂风骤然掠过,他长发飘逸而起。
两字犹如在他嘴里咀嚼再三吐出般,令江绯雪莫名觉得温柔缱绻。
……一定是错觉。
江绯雪晃了晃脑袋,甩掉脑中的怪异想法,思索过后,点头,浅笑回应:“……晚上好。”
青年“嗯”了声,气氛一时尴尬,江绯雪抿嘴皱眉,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到这里?”
“小妈这么晚还没休息么?”
尾音落地顷刻,两人同时沉默。
成流疾先一步轻笑出声,打破了原有的静默。
“我和小妈,当真是心有灵犀。”成流疾歪头戏笑,又走近他些,正了神色,解释:“房间太吵。出来接个电话顺便散散心,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江绯雪了然。
听到生父去世,儿子辗转反侧合情合理。
江绯雪站在台阶高处低头,而成流疾立于低处仰头,两人就这样一高一低视线相撞。
烫到似的,江绯雪不自觉错开,清咳两声,答道:“我在为你父亲守灵。”
“原来如此。”
成流疾若有所思地,眼含笑意看过来时,眼中有极强而熟悉的侵略性一晃而过。
他点头,“……今夜辛苦小妈了。”
昏黄的院灯下,那夜凶手身形莫名浮现,与眼前人交融,重叠。
再定睛看,又成幻想。
不,不对。
一温和有礼,一神经暴戾。
——两人气质截然相反。
况且成戚是成流疾父亲,成流疾才刚回国,没道理对生父痛下杀手。
江绯雪颦眉,对自己误判感到懊恼不已。
之后,成流疾打了招呼,离开了。
空气之中留下一抹浅淡的檀香。
这个檀香……
——是白日里灵堂久待后染上的吗?
不过看样子,成流疾此人性格儒雅,大概率不会成为他复仇路上的阻碍。
江绯雪心神疲倦,轻呼口气,转身回了灵堂。
因此,他没注意到,院中西侧长廊暗处,那个斜倚着从未离开的身影。
那人低头,轻轻转动着手上玉扳,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