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没有完结》寒雨连江A

12、怀璧其罪

　　这一晃又是半年，前东宫一党或死或流放，个个下场凄惨。净明观众人则又一次逢凶化吉，因为有朝臣上书建议不应大肆杀戮，以免惹怒三清，于是皇帝下令把这些道士连带着和尚都赦免，不许他们再踏足京城。这使得净明观从此一蹶不振，来自朝廷的供奉没有了，连民间的香客都少了很多。
　　经此一遭的净明观众人对此平静接受，毕竟功名利禄皆尘土，回到原来一清二白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令人难过。
　　章云素又是大病一场，他从监牢出来的时候就是躺着，被叶云青和成云岩亲自抬到马车上，萧云明右手残疾使不上力，只得在一边看着。把章云素安顿好之后，道医立刻上前给他诊治。因为他负责道观与东宫传信，所以在监狱里被严刑逼供，满身伤痕，双手被刑具虐待得几乎都看不出本来模样，每根手指都又伤又冻得好似萝卜。
　　萧云明心疼得都要掉眼泪，确认章云素手指骨没有断裂之后，就连忙把他的手拢到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云素以后还能拿剑吗？”萧云明惴惴不安地询问道医。
　　“能，我刚才给师弟号脉，内力尚在，只是外伤严重，要着实休养几个月才行。”
　　“那就好。”如果他也如自己一般，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毕竟他可是这一代弟子里最有武学天赋的人啊，而且就算不是，武功被废就不值得伤心了吗？
　　萧云明抬手抚上章云素滚烫的额头，章云素无知无觉，和受伤之后的自己一样。无知无觉或许是幸福的，只是对清醒的旁观者来说，是无数倍的煎熬。
　　回到镇镜山之后，叶云青有意帮助他们师兄弟重归旧好，就让萧云明照顾章云素，萧云明因为自己右手残疾，一开始还担忧照顾不周，被叶云青劝道：“存在的意义并不全是因为你能做到什么，只是因为你是你，你在这里，对云素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你被需要，所以还有存在的价值，云明，你应当欣慰。”
　　不被需要，这不正是过去他日夜为之伤心与怀疑自己的问题吗？现在，这个问题迎刃而解，萧云明脸上浮现一点笑意，应允大师兄一定会做好。叶云青不想给师弟那么大压力，再三叮嘱他不可逞强。
　　离开章云素的住处，叶云青疲惫地叹口气，自己的两个师弟未来还有无限可能，那自己和李云曦呢，他们重逢的日子，还遥遥无期。或许只能等到将来熙宁王登基，可皇帝有诸多皇子，每个都才华横溢，熙宁王不见得能登上大宝。
　　没想到这个答案来得这么快。
　　这一年九月，节度使卢立顺和邹怀恩起兵造反，消息传到长安，皇帝还以为是素来与卢立顺和邹怀恩不和的官员进谗言，不予采信。直到七天以后，书案上奏报他们二人谋反的折子堆了像小山这么高，皇帝才总算从醉生梦死中醒来，下令各级官员领兵平叛。
　　朝廷内外矛盾严重，而卢立顺与邹怀恩趁着这个机会招兵买马，现在他们兵强马壮，而朝廷则国库空虚，军备废弛。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腊月的时候，叛军的兵器推开京城的大门，而皇帝领着部分皇亲国戚，弃城南逃。
　　当时叶云青正在山下的某个城镇里采买药材，得到消息后，他放出信鸽传信回山，而自己则踏上相反的路线，向京城而去——那里有他最爱的师弟，无论如何，他都放心不下他，必须要亲眼确认他的安危。
　　叛军从北面进城，被抛下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在此时也不复平日的官威和优雅，带着珍贵的家当和百姓一起从其他三面城门中逃命。叶云青牵着马挣扎着逆流而上，收获了许多不解的目光，但没人有时间和心思拦住这个上赶着去送死的人。
　　高元殿，没有；其他道观，没有。叶云青躲开叛军，从胡同和巷子里七拐八绕，总算跑到熙宁王府门口。李云曦孤零零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北风呼啸，吹起他的衣角，他像一棵孤独的松树。
　　“云曦！”见他还活着，且没有受伤。叶云青一颗心落下大半，他不假思索冲过去，拽着李云曦就要上马离开。
　　不料被李云曦推到一边：“师兄，别管我。”
　　“为什么？”叶云青惊怒交加，听见叛军进城的声音，他顾不上追问原因，拉过李云曦和马匹，转到王府后门的巷子里躲起来。
　　“他说会来接我，他说不会扔下我。”这个人必然是指的熙宁王。
　　“你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你也不能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叶云青该如何说呢？说皇帝已经带着前太子、熙宁王和永宁王等人离开京城向西都逃去，他们带着很多金银财宝，却没有带上全部的亲人，宫里的妃嫔、王府里的妻妾、甚至不受宠的儿子女儿都没能跟随他们逃走。
　　“他言出必行，说出口的都做到了。除了他，没有人能做到。他说东宫倒台以后，他能救下净明观，所以师门平安无事；他说能给道观三倍供奉，所以师门收到了；他说东宫会再次倒台，还是应验了。他金口玉言，所以我相信他。”
　　“不是他金口玉言，是你，是你，”叶云青彻底明白了，心口被撕成一片片一般剧烈抽痛，他哽咽着质问，“是你，你怎么能爱上，一个加害你至此的人……”
　　“我……”
　　叶云青难以置信，眼泪簌簌落下：“是我无能，始终没能救你离开，可如果不是他，你怎么会陷入这个落魄的境地。即便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他在掠夺你的全部之后所施舍的小恩小惠，对他毫发无损，他不用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任何代价，你怎么能爱上他……”
　　“可他还是给了我，没人做得到，你也做不到。”李云曦下定决心，断然对他说出这伤人的话。
　　叶云青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我……”
　　后悔涌上心头，李云曦上前：“师兄……”
　　不远处杀声震天，是叛军冲进内城里来了。来不及儿女情长，先走才是为上，叶云青咬牙拽着李云曦：“快走！”
　　巷子尽头有个车架，叶云青把车套在马上，和李云曦赶紧驾车从南门离开，短短的路途上他们还捡了几个没跟上大队伍的老百姓，其中有一对无父无母的兄妹。情况实在危急，叛军的箭矢犹如漫天大雨，“叮叮当当”射中在马车车身上，精铁钉在木材上，车身震荡，阵阵闷响。
　　眼见马车就要被叛军摧毁，叶云青无法，勒令李云曦和其中一个老百姓驾车继续南下，自己则提剑推开马车后门，以剑法阻挡箭雨。箭矢一根根被砍断落在他们车辙的痕迹上，中间叶云青的动作骤然停顿，他也一声不吭。直到他们逃窜出城，进入城外的树林，他们终于甩开叛军，暂时脱离危险。
　　叶云青把剑收起来放在一边，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像是一个死人。他沉默着坐在一边，思索着这群人该何去何从。
　　“你们有两个选择，”叶云青喘着粗气道，“一是跟我们回去，我们是镇镜山的道士，现在也要回镇镜山，但镇镜山不是长久的安全之地，迟早也会被叛军围攻；二是，你们有家人的，可以去找他们，我这里还有些钱，全都给你们，可以当做你们投奔亲友的盘缠。时间不多了，你们自己选择。”
　　最后，有几名百姓选择去投奔自己的亲友，而这对兄妹选择跟随他们。
　　叶云青疲惫地笑：“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们没有选择，你们看上去也比官兵可信。”
　　“那就期待，我们能始终不辜负你们的信任了，”叶云青勉强起身，以剑支地，推开车窗看向他们来时的路，“叛军现在、现在占领京城，一定会休整几天才出来，我们傍晚能到、到七十里外的镇上，可以过夜。人和马都休息一夜，第二天再出发。”
　　兄妹看到他脸上冒出的滚滚冷汗，突然明白：“你是不是受伤了。”
　　叶云青有些惊讶，但还是强作镇定：“没有，我只是累了。”
　　哥哥立刻说：“我去换你弟弟。”
　　“你要是不会赶车的话，就别去换，我们越早到镇上越好，这样咱们都少一分危险。”
　　夜幕降临的时刻，他们总算赶到镇上，此时镇上已经满是京城逃出来的流民，但他们还是幸运地找到一间空屋可以居住，因为去年瘟疫流行，这座镇子里因为疫病死亡过半。
　　难怪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节度使们谋反，官逼民反，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叶云青跟在姐弟后面下了马车，脚刚踩在地上，就腿一软摔倒在地。
　　“师兄！”李云曦冲过去抱着扶起他，左手伏在他背上摸到湿漉漉的，撤回手定睛一看，全是污血，竟然是一截箭杆断在叶云青的背伤里，箭杆断面粗糙不堪，是被叶云青硬生生掰断。
　　众人赶紧把叶云青安顿在废弃的破房子里，李云曦守了叶云青一夜，镇上的幸存者里有郎中但没太多药材，只能给叶云青把断箭拔了，把能用的药材洗净嚼碎了给他敷在伤口上。其实如果是以前身强力壮的叶云青，他也许能够撑下来，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夜，叶云青发起高烧，身上滚烫，嘴里却说很冷。破房子里没有能用的被子，李云曦就把稻草堆在他身上，自己再钻进稻草堆里，抱着叶云青给他取暖。
　　叶云青睁着通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向窗户外面：“今天是除夕啊。”
　　这明明应该是一年里最有期待，最有喜气的时候，可国难当头，百姓家破人亡，幸存者也流离失所，哪里还有欢欣之意可言。
　　“师兄，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等到天亮，我们就回镇镜山去，等你的伤好了，以后我们再——”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十天才能到。
　　“没有以后了，师祖曾说我命薄福薄，我还不信。直到我年前给自己算了一卦，命中有大劫，此关难过，大抵是要死的。只是没想到三清厚待我，活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还有师弟陪着。”
　　“师兄，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能走啊。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回去，如果我听你的话，早点跟你离开，就不会害得你落到这般田地。”李云曦懊悔不已。
　　“是啊，多么年轻啊，多么美好，所以你还有遥远的未来。云曦，不要愧疚，死劫已临，无论我如何选择，都会只有同一个答案，”叶云青转过头来，依恋地看着李云曦的脸，抬手轻轻抚上去，“我还有很多放不下的，师门怎么办，师父呢，云明和云素又怎么办，其他同门呢。唯一能放心的，大约就是，你爱上别人了，真好。”
　　就不会因为我的死而伤心了吧。
　　听着门外有人念经祈福的声音，李云曦握住叶云青无力垂下的手，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