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没有完结》寒雨连江A

13、连枝共冢

　　年后四月，战火烧到镇镜山，掌教和郑师伯命令弟子简单收拾行囊，全体撤山，而逃上山来恳求他们庇护的百姓也不能丢下，务必护佑百姓平安。弟子们个个深明大义，执行命令绝无二话，很快他们就按照提前制定好的撤山路线，保护百姓从不同道路离开镇镜山。
　　萧云明这边撤山极不顺利，叛军先锋部队从他们这边上来，好不容易射箭杀死叛军先锋，又遇到强盗打劫。萧云明右手残疾，左手剑尽管已经练得小有所成，也难以一敌百，很快就为强盗所伤，他身上中了一箭，腿上被刀砍伤，鲜血如注，根本走不动路。
　　百姓们冲上来，七手八脚地要帮助他，哭哭啼啼的声音吵得他脑仁疼。暂退强盗、躲在安全地带后，萧云明脱力地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暴躁地让他们快走，自己给他们殿后。百姓坚决不允，说要走一起走，绝对不能撇下自己的救命恩人。
　　感动之余，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里的百姓很多都是他的熟识，他们不止一次上山进香，把艰难的生活看作是三清给予的历练，直到现在都认为好日子还在未来等候他们。可谁又对得起他们呢？朝廷对不起他们，官府对不起他们，自己也对不起他们，他们尽力应对来自多方面的艰苦和刁难，到最后连吃饱穿暖、安居乐业都无法做到。一切的错误都不是他们的，最悲惨的结局却要由他们来背负。既然如此，自己就为他们做最后一件事吧。
　　“你们快走，如果你们看见章云素回来，就告诉他，我早就走了，让他赶紧滚，别回来找我，”萧云明用剑鞘推搡着他们，“快走，快走！”
　　百姓一听他提到章云素，还以为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暗号，萧云明是让他们叫章云素来救他，于是一窝蜂都向前去找章云素。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一条路线上，百姓一路向前只会跑到安全地带，不会遇到章云素。
　　萧云明咧着满是鲜血的嘴，咬牙切齿地笑了，这下大家都安全了，他也可以满足地去死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云素，救下他，是自己一生中最正确的事，也是他，让自己在最接近堕落的关头，悬崖勒马。
　　谁知道章云素放心不下，把自己所保护的百姓全都送到安全地带后，就把自己和李云曦、成云岩所带领的百姓三队合成两队，让他们二人继续护送百姓向前，自己则骑马跑向萧云明应该过来的那条路线。
　　远处杀声震耳欲聋，镇镜山上火光冲天，是叛军和强盗在抢夺了道观里的宝物之后，又放火烧毁了道观。可惜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化为泡影。幸好，人都还在，一切还能从头再来。萧云明突然畅想着，如果这场浩劫之后，自己和章云素都能活下来，他们是否可以鼓足勇气，重新建立他们的关系呢？自己死到临头，居然会痴心妄想，萧云明忍不住嘲笑自己。
　　远处，章云素踏着一路狼藉纵马而来，他下马的时候明显腿脚不便，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血脚印。快步走到萧云明面前，面对着比自己伤势更严重的萧云明，章云素阴沉着脸，二话不说，把萧云明抱到马上，然后自己牵着马向前走去。
　　“百姓们没有对你说我已经先走了吗？”满身是血的萧云明居然还笑了。
　　“说了，我根本不信。师兄，你这个骗子，如果不是我足够了解你，也会被你蒙骗。”章云素回头看着他，脸上居然也浮现些许笑意。
　　“我们怎么笑得出来的，是笑自己死到临头，还是笑周围有越来越多的强盗和叛军。”
　　“师兄，我笑是因为我很高兴，”章云素的声音低落下去，“你知道吗，这是我成年之后，咱们第一次，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以前，我无数次想过，长大以后，我和师兄的关系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或许是我们喜结良缘，也可能是天各一方，甚至还想到你会还俗然后娶妻生子，唯独没想过，不，是我根本不敢想，不敢想我们能反目成仇。”
　　“现在，一切仇恨都消弭了，在生死面前，过往都能一笔勾销。云素，你始终没有变过，是我变了。现在，我要承担起我的罪孽，你快走吧，你的伤比我轻，趁着马还有体力，你能跑出去很远很远，足够撑到安全的地方。”
　　“如果我想跑，我就根本不会回来。师兄还是假装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吗？不用怀疑自己，你配得上。这不是师兄你一个人的罪孽，是我的，是我们的，如果你当时没有想下杀手，如果不是我当时用了那一招，你的手臂就不会残疾。我伤了你，害得你几次身受重伤，不能顺利逃离，所以我回来陪着你，就像从前一样，我们始终形影不离。”
　　“那你现在带着我走，能走到什么时候。”
　　“走到我死。我们两心分离这么久，最后这点时间，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好，那你牵着马，我有点困，你多跟我说说话。”萧云明抬起头捂住嘴，不让血从喉咙里流出来。
　　“师兄，你还记得原先的故事吗？你给我讲过的，那个你的母亲没有给你讲完的故事。”
　　“我忘记讲到哪里了，其实母亲也忘记了，她后来都是每晚给我复述当天发生的事，所以她去世之后，故事就无法延续，永远没有完结。”
　　“那以后你还能再讲给我听吗？”
　　“能，以后也可以。如果人有来世，我们就托生为师兄弟，一男一女也可以，还能成为姑表之亲，唯独不要投胎成堂亲。”
　　“好，我记住了，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距离太远也无妨，我一定会去找你，”絮絮叨叨许久，章云素回头拉住他的手，泪眼朦胧，“师兄，我走不动了。”
　　“那歇一歇吧。”两个人始终凝视着对方。
　　他们互相搀扶着下马，找到一棵树滑坐下来。章云素放走马匹：“你自由了，你和我们一样自由了，快走吧，去追寻你的生路。”
　　于是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交换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亲吻，像是携手多年、从无龃龉的恋人。
　　两口气细细从嘴里吐出，伴随着四行清泪：“还是人生苦短啊……”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以彭祖八百岁为春秋，也只是忽然而已。他们才重归于好，却又要携手面临死亡，个中痛楚与遗憾，真是难以言说。
　　“云素，救下你，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事……”
　　“师兄，我始终爱你，至死不渝。”
　　纷纷战火包围他们，他们坦然迎接死亡，而更远处，无数反抗的人举起手里的武器，向他们奔跑过来。
　　五年后。
　　战乱平定，镇镜山重建，离散的师门众人汇聚一堂，人数却只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掌教师父忙于救人而感染伤寒病，病逝于岭南；叶云青当时受困于恶劣条件，只得草草埋葬在镇镜山下，李云曦得空就去给他扫墓；郑师伯为救百姓死于乱军之中，他的弟子们深夜闯入敌营，才收敛了他的遗体；宋云婵与宋云和在护送百姓的路上被向叛军投诚的叛徒出卖，死在了叛军刀下……如此种种，不忍再听。
　　如今，小宋师叔继任掌教，向来思维跳脱、行径狂放的他过去从来没想过他有做上掌教的一天，一夕之间，师门巨变，他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穿上掌教的衣衫、接过纯钧剑立在众人之前，他沉郁的眉宇间全然是前几代掌教的模样。诸废待兴之际，他询问众人以后的打算。众人一一诉说，李云曦的精神问题已经治愈，待师门重建后，他还要去云游四方、行侠仗义；成云岩和方云霞一武一医，继承师父遗志，在岭南开起医馆和武馆，治病救人无数，她们还要回去打理，都不能在师门停留太久；郑师伯的弟子们要扶灵回到郑师伯的故乡，让他回归故里、入土为安。
　　末了一圈，大家的视线落到萧云明和章云素身上。章云素没打算，他向来胸无大志，只要能在师兄身边就好；萧云明倒是想有打算，只是还没想好，但也觉得在哪里都差别不大，有师弟在身边就行。从死亡边缘返回之后，他们深刻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的重要，也意识到生命对自己和深爱自己之人的重要性。回到镇镜山之后，他们发誓，无论生死，都绝不分离，更不背叛。萧云明刚开始有些担忧他们的不可言说的关系会给章云素带来困扰，而章云素却道唯一的困扰就是师兄不爱他，既然爱他，那就毫无困扰。
　　小宋师叔从剑匣里拿出一柄佩剑送给萧云明，这是掌教的霜雪碎星剑。掌教临终前，把自己的霜雪碎星剑留给萧云明，可惜当时萧云明不在他身边，就嘱托小宋师叔转交给他。如今，这沉甸甸的佩剑终于回到镇镜山，萧云明用双手接过它。冰冷的精铁剑鞘泛着温暖的热度，是因为剑上带着熟悉的气息和长辈的祝福，原来掌教始终都记得云明的心愿，记得云明的努力，即使后来发生诸多意想不到的悲伤之事，也从没有对他失望和失去信心。师父也是如此，为了守护自己所在乎的人与事，所以永远自己默默付出，活得很累很累。
　　一阵春风吹过，桃花似雨似雪般落下，粉色的花雨如梦如幻。人群中的李云曦回望四周，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依稀是叶云青和他，多年以前也共同得见了桃花雨。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上桃花开得向来晚，叶云青等后山的桃花开了，特意让他来和自己一起观赏。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叶云青先是抬头观赏着桃花雨，继而看向正在忘情地观赏桃花雨的自己。
　　幸好，还有幸运的人能够终成眷属。李云曦背过身去，眼里突然落下两行泪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