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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平地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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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半年,朝堂风云再起。九月,东宫复立,天下大吉。经过这番剧变,东宫性情一反常态,行为癫狂,他开始愈发痴迷道教,先后为高元殿和净明观奉上巨额供养钱,还召见掌教去京城与他讨论道法,令高元殿掌教为他炼制丹药以求长生不老。东宫精读道教典籍,对道教理论颇有见地,用跟着掌教赴京的叶云青的话说,东宫如果做个道士,他脸上的笑意或许还多一些。
赴京的这段日子里,叶云青还抽空去看望了李云曦。熙宁王不把他放在眼里,府上长史很爽快地同意他们在高元殿相见。李云曦瘦了不少,身上多了些新鲜的伤痕。东宫复位,熙宁王争权失败,心情低落,情绪暴躁,在王府中殴打下人,晚上又把多余的气力发泄在李云曦身上。看着师弟身上不仅仅是淫靡的痕迹,叶云青心如刀绞,要去恳求掌教师父救他,被李云曦拦住。李云曦在这几年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天家之威,无人可撼,他只是一个玩物一个弄臣,靠给宫廷贵人取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也许他能为师门做的唯一贡献就是在未来某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里,求熙宁王看在他这个玩物的份上,恳请皇帝高抬贵手。
仅仅如此吗?叶云青独处时,回想起李云曦谈起熙宁王的眼神,他居然带着几分欣赏和夸赞。许是傲骨也会摧折,李云曦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叶云青想,这是好事,会极大地减轻李云曦的心理压力,他怨恨自己无能,连自己的师弟们都保护不了。
“我该如何为你分担痛苦呢?如果在你身边,是不是会更好?”叶云青无力地问道。
“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只会更加难受。”李云曦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他们在京城停留两个月,叶云青和李云曦为萧云明遍访京城名医,拿到不少镇镜山上没有的药物。离开京城的那天,李云曦十里相送,叶云青坐在马车上和他对视,全然是与过去不同的心境。
“保重,师父,师兄。”
没有人告诉掌教,掌教其实也清楚一切,只是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他出于愧疚,握着徒弟的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云曦了解,反倒安慰起他们,让他们不要担忧自己。
“尽管东宫复位,但陛下对东宫依然存在极大不满,得知东宫命高元殿掌教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后,更为光火,父子不睦,必为祸患。节度使卢立顺与邹怀恩重兵在握,又深得陛下与贵妃信任,他们还与宰相交好,任何弹劾他们的人都会被设计陷害贬官。世事难测,净明观与东宫和熙宁王关系匪浅,朝廷有任何风吹草动,落在镇镜山上,都是灭顶之灾。”李云曦对他们说。
叶云青与他双手交握,直到李云曦逐渐跟不上马车的脚步,远处的宫人又过来几次提醒,他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临到再也看不到李云曦身影的时候,叶云青猛然发现,自己想杀死熙宁王的心,从来没有熄灭过。
回山的时候,章云素已经从省过室出来,六个月的闭门思过起了效果,他的精神不似之前那般紧绷,周身弥漫着松弛的感觉。而萧云明在伤好之后就搬去后山独自居住,他拒绝任何人探望,只有成云岩偶尔给他带点从山下买的酒。不止一个香客询问那个英俊的道长去了哪里,成云岩只好尴尬地回答说在后山研读经书。这话也不算错,萧云明的手再也拿不起剑,内力也废了大半,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至于陷入疯癫,他只好每日研读经书,尽管经书还远不能消除他的心病,那也聊胜于无。章云素怕萧云明又拿断剑自尽,关禁闭之前拜托师姐成云岩去看他。成云岩当然也关爱自己的师弟们,因此一口答应下来。那次恰好萧云明从后山小屋里出来看到她,还叫师姐过来谈天。
成云岩怀疑萧云明是看到了自己腰间挂着的酒壶,但如果只是饮酒就能让师弟开怀,被罚抄经也很值。师姐弟两个人席地而坐,山间遍布积雪,到处白茫茫晶莹一片,没有飞到南方去的鸟儿在他们头上盘绕。
说起来最近的生活,萧云明颇有感悟:“静下心来念书,才明白老君所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自己急功近利,被忮忌心干扰,被欲望牵制,最后才偏离正途,害人害己。即便师门体谅我重伤功废,我心下也不能放过自己。”
这大约就是之前萧云明意图自尽的理由,幸好,他还活着,一切都还能重新开始,成云岩如是说。
“真的还能重新开始吗?”萧云明凄然一笑,他用右手握杯,抬手,杯子还在原处,“我现在连端起杯子,都做不到了啊。我曾经真的以为足够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可最后还是回到原点。或许我从来没有努力过,我不能完整地做一个无念无求的道士,也没有遵从内心所想,痛下杀手杀死云素;我做不到在面对天才的时候始终抱有信心,也没有做到完全的自卑自轻;我告诉自己想达成目标应该全力以赴,也没有做到竭尽全力;我告诉自己忮忌之心是能烧穿五脏六腑的毒药,也没能令忮忌之心消除,还是任凭它日夜撕咬心头;我没能告诉自己看清现实,也没能做到看清之后接受现实。唯一能庆幸的,就是我没有伤了云素,造成不能挽回的后果,都是我自作自受。”
想到大师兄评价云明的那句话,云明无主动害人之心,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去做。回想到这次的事,果然是应了。
“云素不怪你,更不恨你,他还期待着能和你重归于好。”
“但我无颜面对师门,就这样吧,或许有一天,时间能冲淡这一切,让这一切显得不是那么严重,等到那一天,我就能面对。”
成云岩告辞离去,冬天天黑的早,眼见夜幕落下,萧云明就准备回屋,一眼瞥见远处树底下站着个人影,果然是章云素。
见被发现,章云素走过来,静静地看着他:“师兄。”
“天冷了,你应该多穿一些,避免着凉。”
“我不冷。”章云素受宠若惊。
“你没有受伤,很好。”这一点真令萧云明欣慰。
“师兄,我来陪你练剑。”
萧云明笑了:“我认为你不是特意来嘲笑我的,所以我只能认为你记性不好,我已经拿不起剑了。”
“我们可以练左手剑,内功修炼也能从头再来。师兄,我不认为你会就此消沉,我不想到看到你这般颓废模样,你也不能这样。”
“是因为这样不是你心中我应该有的模样。”
“你任何模样我都可以接受,只是颓废对你来说,太过残忍。”
萧云明抬眼看向他,章云素的话精准点中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虽然已成废人,可他还没有彻底服输。只是他无法面对章云素,不仅仅是因为自己险些伤到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爱着他、这般为他考虑的章云素。爱固然是伟大的,可现在的自己,根本配不上师弟伟大的爱。
“你走吧。”萧云明转身要进屋。
章云素追上来,从后面搂住他:“师兄。”
“你!”萧云明挣扎。
可章云素的手臂枷锁一般紧紧箍住他,他满溢情感的热切话语飘浮在他耳畔:“师兄,别动,别动,师兄,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听到这带着悲哀恳求的话语,自己该如何面对情真意切的师弟,他把满是累累伤痕的心再次碰到自己面前,可自己却无法给他任何回应,萧云明心酸又惭愧。
“不用回答的,师兄。”章云素当然不是无所求,他只是比所有人都要清楚,也更早地意识到,他想要的,他的师兄无法给予。也许他的师兄一辈子都不会爱他,但没关系,他可以等,等不到也没关系,反正自己的爱从来如此,自己发誓永远不变。后山一片静谧,在殿里沾染的檀香气味萦绕在他们周围,思念许久的师兄近在身边,章云素不禁心弦荡漾,他不敢亲上去,怕吓到师兄,只轻轻贴上师兄的侧脸。
最近几个月,章云素新领了个差事,来往于镇镜山和京城之间,传递东宫寄来的书信和掌教给京城的贵人们抄写的经书,然后给掌教师父报告京城的消息。这固然会减少他和萧云明相处的时间,但他也仔细想过,现在师兄已无自我了断的想法,自己频繁去打扰,反而妨碍他研读经书和重新练剑。
只是没想到意外再次到来。
第二年冬天,皇帝和东宫的矛盾再次爆发,皇帝发现东宫密策谋反,妄图逼他让位,且搜出许多东宫与朝廷内外文武官员、内官联络的书信,证据确凿。皇帝龙颜震怒,宣布此人狂妄悖逆,祖宗基业断不可托付此人,再废太子。
尽管净明观与东宫来往的书信里只有关于经书的解读与炼制丹药,但皇帝雷霆震怒之下,何来理智可言,于是负责调查的官员率领官兵直上镇镜山,逮捕了一众参与过道观与东宫来往的人等。萧云明因为住在后山,又没参与这件事,因而逃过一劫,等他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官兵们已经拉着囚车离开。他骑着马追过去,也只远远见到掌教师父和同门的身影。
最后一个囚车里是章云素,萧云明辨认出那个模糊的身影,还望到他发现自己之后,冲到囚车边上抓着栏杆对自己挥手。
谋反是十恶不赦之罪,这次镇镜山凶多吉少,人头落地难以避免。意识到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师弟的萧云明脸上生疼,他麻木地摸上去,原来是眼泪冻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