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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来自故乡的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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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该开往哪里?”
列车长没有直接回答阿野的问题。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地、如同交接权杖般,拍了拍阿野的肩膀。然后,他转过身,示意阿野跟他一起,走向那节永远神秘的、属于列车长的驾驶室。
这是阿野第一次,被允许踏入这个列车的核心。
驾驶室里,没有复杂的操纵杆和仪表盘。只有一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的、活着的星图。无数的光点在其中生灭、流转,奏响着宇宙无声的交响。
阿野站在星图前,感觉自己像站在了时间的源头。
“下一站的呼唤,源自何方呢?”列车长用一种老师提问学生的、带着一丝考究的语气问。
阿野努力地,学着之前看到的样子,去“倾听”那片星图。星辰如同散落的钻石,又似有生命的萤火,缓缓旋转、明灭,低语着宇宙深层的秘密。他能感受到列车轻微的、蓄势待发的震动,却无法像列车长那样,从这无垠的璀璨中“听”出明确的指引。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乘务员阿野,还没学会从星图上倾听。”
列车长似乎早料到了这个答案。他那隐藏在帽檐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没关系。” 他说,“我会慢慢教会你。”
列车长静立在他身侧,目光并未聚焦于星图某处,而是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一段跨越光年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旋律。他银色的眼眸中,星河流转的速度似乎放缓了,某种特定的频率正在被捕捉、放大。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滑过星轨的微风:
“看来,这声呼唤,来自你的故乡呢?”
“——一位与你年纪相仿的少年,希望离开他的家庭。”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阿野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与他年纪相仿?希望离开家庭?这简直……简直就是他曾经的翻版。
星图上,某一颗原本黯淡的、位于边缘区域的星辰忽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列车长的话语,投来一丝怯生生又充满渴望的目光。
一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阿野。是惊讶,是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他曾是那个发出呼唤的人,如今,他却站在了接收呼唤的这一端。
“他……”阿野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为什么想离开?”
列车长微微摇头,“星语的呼唤通常只传递最强烈的意愿,而非冗长的缘由。或许是压抑,是孤独,是渴望不被理解的目光,又或是……单纯向往着星辰。”他顿了顿,看向阿野,“就像曾经的某位乘客一样。”
阿野沉默地看着星图上那颗微弱闪烁的星辰,仿佛能看到一扇熟悉的窗户后,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正望着窗外的夜空,手中或许也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钱,心里充满了对远方的莽撞憧憬和一丝不安的决绝。
他曾从那里来。
而现在,列车要往那里去。
目的地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奇观或繁华的都市,而是他故事的起点。一种奇异的宿命感萦绕心头。
“我们……回应他吗?”阿野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夜光号从不拒绝真诚的呼唤。”列车长回答,他的手轻轻按在控制台一个不起眼的节点上。星图上,一条纤细而明亮的光轨自列车下方延伸而出,精准地汇向那颗微亮的星辰。
“准备好,乘务员阿野。”列车长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郑重,“这一次,由你去迎接。”
汽笛声在星海中鸣响,悠长空灵,不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奔赴一场约定的相遇。
……
那是一个雨夜。
雨下得很夸张,豆大的雨点疯了似的砸在窗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幕,将窗外那个原本熟悉的城市,切割得支离破碎。
如果能再夸张点就好了。项林想。
他希望能下一场真正的大暴雨,一场能淹没一切的洪水,从地面开始,一层一层地,漫过那些肮脏的街道、争吵的人群,最终,淹掉这个位于第十层、名为“家”的牢笼。
雷声也很吵闹,“轰隆——”一声,能震得整栋楼都微微发颤。但如果要说的话,这雷声,却又像遥远的、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它甚至,还比不上客厅里那对正在激烈争吵的夫妻,来得更刺耳。
“……你又喝酒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喝点酒怎么了?!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回来喝口酒你他妈都管?!”
“钱?你挣的钱都到哪去了?!这个月的房租怎么办?!”
“闭嘴!你这个疯婆子!”
紧接着,是玻璃杯被狠狠砸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粗重的、野兽般的喘息声。
十六岁的项林,正缩在自己卧室的角落里。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就塞满了大半空间。墙上贴着几张早已过时的、廉价的动漫海报,那是这片灰暗空间里,唯一的色彩。
门锁,早就坏了。在一次更激烈的战争中,被父亲一脚踹坏后,就再也没修好,最后被不耐烦地整个卸了下来。所以,他连关门的权利都没有。
客厅里的那些,正愈演愈烈。家具被推倒的闷响,女人压抑的哭泣,男人含糊不清的咒骂……这些声音,像一把把生锈的锉刀,一下一下地,剐蹭着项林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没有关门,也没有躲进被子里。他就那样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客厅的灯光,将那两个纠缠、打斗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投射在他房间的地板上。
他见过无数遍了。
从他记事起,这样的场景,就是他生活的背景板。起初是恐惧,后来是愤怒,再后来,是麻木。
而现在,只剩下一种……想要将这一切彻底抹除的、冰冷的疲惫。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块尚未完全愈合的、青紫色的瘀伤。那是昨天,父亲因为输了钱,迁怒于他时留下的“纪念品”。
痛吗?
好像已经不怎么痛了。
他只是觉得,很累。
窗外的雷声,和客厅里的争吵声,交织成一首绝望的交响曲。项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
如果可以的话……
他想……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想怎么样。是想让那两个人消失?还是想让自己消失?他只知道,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不想再看到明天早晨,母亲红肿着眼睛给他准备早饭,而父亲则像没事人一样呼呼大睡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平静。
他想去一个……没有声音,没有暴力,没有这一切的地方。
一个……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像一道在黑暗中划破天际的、无声的闪电。
就在这时,他耳边所有的声音——雨声、雷声、争吵声——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消失了。
一种奇异的、如同潜入深海般的寂静,包裹了他。
他疑惑地睁开眼。
——汽笛声。
那声音穿透了暴雨的喧嚣,穿透了雷声的轰鸣,甚至穿透了客厅里那令人作呕的打斗声,直接响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发现,自己依然坐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的卧室角落里。
但门外,不再是那个破碎的家。
而是一片……倒映着璀璨星辰的、无垠的、平静的海。
一座孤零零的、由旧木板搭建的站台,从那片星海中,静静地浮现出来,仿佛已经等待了千年。
紧接着,一列通体漆黑的列车,幽灵般,无声地,滑入了他的视野。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从车上走了下来,站在了那片虚幻的星海之中。
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如同精灵般的女孩。
那个少年,像隔着现实与梦境的界限,静静地,看向了他。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直接响彻在项林的脑海里。
“你好。”
“我们是夜光号列车的乘务员。”
“——我们,是来接你的。”
项林看着窗外那个站在星海中的少年,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大脑一片混乱。
这不是幻觉。
那少年的脸,那双眼睛,那种有些疏离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气质……他认识。
项林大喘着气,他努力地在自己那被酒精和暴力搅得一团糟的记忆里搜索着。他是——他是——
对了。
他是自己学校的,应该是同级,不同班。一个成绩很普通,在任何表彰大会上都见不到名字;体育课上总是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练习,不怎么出众;身边似乎也没什么固定的、打打闹闹的朋友……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项林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在走廊里,在操场上,在放学的人潮中,无数次地,与这张平平无奇的、属于“大多数”的脸,擦肩而过。
可现在,这个他记忆中毫不起眼的“同学”,却以一种近乎神明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窗外,身后跟着星辰大海和一列幽灵般的火车。
这巨大的反差,让项林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猛地冲出了房门,踏入了那个站台。
“我……认识你?”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困惑和震惊,甚至连自己这句话的逻辑都没理清楚。
车门上,阿野听到这句话,也明显地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与新乘客见面的场景:对方可能会恐惧,会尖叫,会以为是幻觉,甚至会拿起台灯砸过来……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自己的“同学”。
这趟由他代理的第一次航行,就遇到了一个认识自己过去的人。
这算什么?新手运太差?还是列车长刻意的安排?
阿野的心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他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列车长的教导,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迷茫的学生,他是夜光号的乘务员,是引路人。
于是,他压下心中的惊讶,脸上,反而露出一个有些狡黠而又故作成熟的笑容。他刻意模仿着列车长那种半真半假,充满神秘感的腔调,回答道:
“亲爱的乘客,买票的话,光靠‘套近乎’可不行哦?”
他朝项林眨了眨眼,继续着他的“角色扮演”。
“——那么,你愿意,以怎样的价格,来支付这张能带你离开这里的车票呢?”
他将问题重新抛回给了项林,试图用这种方式,掌握回对话的主动权,也将这场意外的“同学会”,拉回到“交易”的正轨上来。
项林被他这套装模作样的“官方说辞”搞得一愣。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和自己一样,只是穿着老式制服,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年稚气的“同学”,却偏偏要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话,感觉荒谬,却又……无法反驳。
因为,无论他曾经是谁,此刻,他都代表着那趟能带自己离开地狱的列车。
价格?
项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个家里,也找不出一分属于他的钱。
他有什么,是可以用来支付的?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破旧的、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卧室。
他一无所有。
不……
或许,正因为一无所有,他才拥有了唯一可以拿来交换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阿野,那双因为长期压抑而显得有些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决绝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
“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他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除了……这条命。”
“我叫项林。我把我的生命交付给你。”
“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