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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驶向心之镜 ...

  •   检修完成的那一天,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野、小光和列车长,像三个结束了短暂假期的旅人,提着各自的行李,回到了那座巨大的首都南站。
      在某个偏僻得连工作人员都很少经过的备用站台上,通体漆黑的夜光号列车,正静静地停泊在那里。它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车身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强大的生命力。
      踏上那节熟悉的专属车厢时,阿野有种真正“回家”了的感觉。
      列车准时启程。当它缓缓驶出这座“心脏之都”时,阿野发现,车上的乘客,确实不多。甚至比他们检修开始前,还要少上许多。
      “真神奇啊。” 阿野看着那些安然坐在座位上,对窗外风景充满期待的零星旅客,忍不住感叹道,“竟然真的有人,对那个‘镜湖’的执念这么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首都停下来,多等一个星期。”
      “有人会高估这七天。”
      列车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经换回了那身笔挺的制服,戴上了高帽,恢复了那个神秘而超然的“列车长”身份。
      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轮廓,用一种仿佛在解读命运纹路的语调,缓缓说道:
      “他们会认为这一周的等待是不可逾越的障碍,是计划之外的终结。于是,对他们而言,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是向着首都去的。他们会在这里下车,去另寻一趟通往别的目的地的列车。”
      “而另一些人,” 他继续说,“会低估这七天。他们不把它看作障碍,反而觉得,这只是可以纳入旅程中的、一个计划外的景点。于是,他们便欣然下车,融入了这座城市,成为了那颗巨大心脏中,自由流淌的血液——”
      “咳咳——” 阿野听着这熟悉的、充满哲理的绕口令,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抢在他前面,用一种现学现卖的、故作深沉的语气,发表了自己的“阿野版”解读。
      “所以,也就是说,‘镜湖’就像是给那些最有耐心、目标最明确的勇者的最终嘉奖!是他们穿越了名为‘首都’的、充满了诱惑和考验的漫长洞穴后,才能看到的黎明曙光!是……是……呃……”
      阿野搜肠刮肚,却发现自己的词汇量,完全跟不上自己想要表达的宏大意境。
      “唉,完全是两个只会堆砌辞藻的家伙嘛……”
      旁边,一直安静听着的小光,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精准而无奈的吐槽。她一手托着腮,看着这两个一本正经地进行着哲学辩论的“难兄难弟”,摇了摇头。
      “说得那么复杂。” 她撇了撇嘴,一语道破天机,“不就是‘顺路来首都玩一趟,玩够了再继续坐车去镜湖’的意思嘛!”
      阿野的“哲学演讲”戛然而止,连列车长那深邃的气场,似乎也因为小光这句过于接地气的翻译,而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阿野看着小光那副“你们男人真麻烦”的表情,忍不住和她相视一笑。
      是啊,无论过程被赋予了多么深刻的意义,旅程的本质,或许,就是这么简单。
      ——上车,下车,去看想看的风景,去见想见的人。
      “广播即将响起,请回到座位,阿野,小光。”他恢复了一贯的指令性语气,但眼神温和,“镜湖正在等待它真正的访客。”
      汽笛声响起,悠长而清晰,不再有地下铁般的沉闷。列车缓缓启动,平稳得不可思议,滑出庞大的编组站,将冰冷的钢铁森林和喧嚣的城市心脏逐渐抛在身后。
      窗外的风景开始加速,旷野、远山、蓝天逐渐成为主调。
      阿野坐在窗边,看着那些选择留下,为数不多的乘客。他们有的望着窗外,眼神充满期待;有的闭目养神,嘴角带着宁静的微笑;还有的拿出画板或书本,已然进入了度假的状态。
      他们的目的很纯粹,就是为了镜湖本身。
      阿野忽然有点明白了列车长的话。能够为一处风景付出漫长的等待,本身就需要一种纯粹的决心和热爱。这种决心,筛选出了真正的同行者。
      列车不断加速,仿佛要弥补上一周停滞的时间,却又在某个临界点变得异常平稳,窗外的风景如画卷般流畅展开。
      ……
      夜光号如同滑入梦境般,悄无声息地停靠在镜湖畔一座小巧精致的木质站台旁。车门打开,清冽湿润,带着水生植物淡香的空气瞬间涌入车厢,将之前城市的所有气息一扫而空。
      阿野第一个跳下车。
      澄清的镜湖,如同所有宣传画册上那般,如同一面巨大无朋的镜子,倒映着蔚蓝天空和舒卷流云,静静地卧在青翠群山的怀抱之中——至少从远处看去,的确如此。湖面平滑如缎,将远山、飞鸟、乃至整个世界都完美地复制其中,一种极致而近乎神圣的宁静感扑面而来。
      然而,当他真正踏上湖岸松软的泥土,走近那片无边无际的澄澈之水时,最初的印象被迅速修正了。
      镜湖并非一潭死水。近处看,它有着极其缓慢却毋庸置疑的呼吸。细微到几乎听不见声响的浪花,如同叹息般,一遍又一遍温柔而执拗地轻拍着铺满圆润鹅卵石的湖岸,然后又不厌其烦地丝滑退去,留下深色的水痕和一圈细腻的泡沫。这种缓慢的潮汐感,让它不像一片封闭的湖,而更像一片能望见遥远彼岸的大海,内敛而温柔。
      一种浩瀚的平静,而非死寂。
      同车的少数几位乘客发出低低的惊叹,纷纷沿着湖岸散开,寻找最佳的观赏或冥想地点。小光兴奋地脱了鞋,赤脚跑向水边,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去触碰那冰凉的湖水。
      阿野则不由自主地走向一处延伸至湖中的小小栈桥。他蹲下身,目光投向水面。
      湖水至极的清澈,让他能一眼看到水下随着水波摇曳,那墨绿色长发般的水草和几尾悠闲的小鱼。但更吸引他的,是水面本身。
      湖中,倒映着天空流云,倒映着青山绿树,也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
      那身影异常清晰,甚至比任何擦得锃亮的镜子照出的更加真实,也更具质感。光线在水面的微妙折射,仿佛柔和地抹去了所有瑕疵,却又分毫毕现地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眼中映出的湖光山色,甚至那一点点因为面对这片浩瀚而自然流露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渺小与敬畏。
      他确实看见了自己。那张脸,比在任何镜子里看到的都要清晰,都要真实。他能看清自己眉宇间,那份在旅途中不知不觉沉淀下来的——那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疲惫;能看清自己眼睛里,那份在见识过星海与深渊后,而再也无法褪去好奇与敬畏的光芒。
      他甚至感觉,自己能透过这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的内心——看到那个在小光面前讨厌被评价为“狗”的自己;看到那个在山顶上放声呐喊,宣告尊严的自己;看到那个背着小女孩在黑夜里狂奔的自己;也看到那个,在图书馆的阳光下,静静翻书的自己。
      过去的每一个瞬间,好的,坏的,都未曾消失。它们共同塑造了此刻,这个倒映在水中,独一无二的“阿野”。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湖面。
      指尖传来的,是沁人心脾的冰凉。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将他的倒影打碎,又在片刻后,重新凝聚成一个更清晰,更完整的模样。
      就是一个简单地存在于此刻,与这片湖水相遇的“阿野”。
      或许比镜子更清晰。因为镜子只会冷漠地反射,而湖水,在倒映的同时,似乎还在无声地包容与诠释,甚至……理解。
      他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自己,看了很久。浪花依旧在不厌其烦地轻轻拍打着木桩,水中的倒影也随之微微晃动、破碎、又重组,周而复始,如同一种无声的安抚与低语。
      列车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栈桥上,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打扰他,只是同样静静地望着这片仿佛能容纳一切倒影的湖面。
      “镜湖……”阿野轻声开口,像是在问列车长,又像是在问自己,“它真的能照出人心吗?”
      列车长沉默了片刻,声音温和得像拂过湖面的微风:“它只是诚实地倒映所有投向它的目光。能从中看到什么,取决于看湖的人自己。”
      阿野似懂非懂,但不再发问。他只是继续看着湖中的那个自己,看着那双眼睛里映出的整片天空。
      远处的青山沉默,近处的湖水呢喃。
      在这片名为“镜湖”,却又温柔如海般的水畔,阿野第一次感到,或许旅程的意义不仅仅在于逃离或冒险,更在于找到这样一面镜子,清晰地照见自己原本的模样。
      阿野转过身去。
      “列车长……我……”
      列车长就站在那里,站在古老栈桥的尽头,身后是无限延伸而开,倒映着整个璀璨星空的镜湖。他那身笔挺的制服仿佛吸收了夜色,唯有银色的发丝和徽章在星辉下流淌着微光。他静静地立着,如同一位守护着星河渡口的摆渡人。
      镜湖不知何时已悄然变幻。平滑如镜的水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无垠的星海。他们脚下的栈桥,仿佛不再是木质结构,而是某种悬浮于宇宙之中的光轨,正孤独地横跨于亿万星辰之上。远处的群山轮廓融化在深空里,变成了遥远星云的缥缈光带。
      阿野低头,能看到自己的双脚站在透明的介质上,其下是缓慢旋转的银河,星辰如同钻石的碎片,在深邃的墨蓝色中无声闪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宇宙冰冽而纯净的气息。
      列车长并没有对周遭环境的剧变表示惊讶,仿佛镜湖本该如此,星空才是它夜晚真正的容颜。他的目光落在阿野身上,那双银色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倒映着星河的深潭。
      这里,是旅程的终点,却也是他出发时的起点——那座孤零零,位于现实与梦境交界处的站台。
      夜光号列车,就停泊在不远处,通体漆黑,只在车窗透出柔和的光亮,仿佛一头在星海中休憩的,温柔的母狮。
      阿野的心,狂跳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结束,而是……抉择。
      “你是想说,” 列车长的声音,在静谧的星海中响起,平静,却又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你做出决定了吗?”
      他的语气没有催促,没有引导,只是平静地询问,如同在确认一个早已存在的答案。
      阿野站在星海之上,感受着脚下宇宙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小。他想起离家时的惶惑,想起初登列车时的兴奋,想起深海奇观,想起学术之城的压力,想起心脏之室的轰鸣,想起李维的抉择,想起图书馆的寂静,想起公交车的缓慢……最后,是镜湖水面上,那个清晰倒映出——那个眼神不再迷茫的自己。
      所有的旅程,所有的相遇,所有的等待与前行,仿佛都是为了将他带到这里,带到这片星海之上,面对这个最终的问题。
      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只想逃离一切的少年。列车给了他名字,给了他归属,给了他家之外的家,也给了他看清自己的镜子。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仿佛包含了无数星辰的光芒。
      “是的。” 他说,“我决定了。”
      当那句“我决定了”说出口时,阿野感觉自己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始终笔挺,如同灯塔般引导着他全部旅程的身影,一股难以抑制的复杂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平静。
      阿野跑了过去。
      脚步踩在悬浮的光轨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踏在宇宙的寂静本身之上。他没有任何犹豫,如同归巢的雏鸟,一头撞进了列车长的怀里,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个给予他名字、给予他家、引领他穿越无数奇迹的存在。
      他把脸埋在那身笔挺,莫名带着冷冽星辉和旧书气息的制服里,肩膀微微颤抖。他没有出声,但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涌出,迅速浸湿了一小片衣料。他早就把列车当做家了,这个怀抱,就是家中最稳固的支柱。如果此刻列车长开口,再问一次他需不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他肯定会——
      他会怎么回答呢?
      答案在心底如同星辰般清晰璀璨,几乎要脱口而出。但那句话被更汹涌的情绪堵在了喉咙里,化成了无声的哽咽和更加用力的拥抱。
      列车长无言。
      他没有惊讶,没有推开,甚至没有询问。他只是稳稳地接住了这个来自星海的、重量十足的拥抱。一只手轻轻落在阿野的背上,另一只手依旧自然地垂在身侧,保持着一种永恒般的从容。他的拥抱并不热烈,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如同大地承接着雨滴,如同星空包容着流星,无声地接纳了阿野所有复杂澎湃的情绪——那里面有告别过去的酸楚,有找到归属的庆幸,有面对未来的决心,还有对这段奇妙旅程无尽的感激。
      阿野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直到他胸腔里那阵激烈的翻涌渐渐平息,眼泪不再流淌,他才微微松开了手臂,但依旧没有完全退开,额头还轻轻抵着列车长的肩膀。
      然后,他听到头顶传来列车长那熟悉而平稳的声音,语调一如既往,如同最规范的广播,在这片浩瀚星海中清晰地响起:
      “终点站到了。”
      列车长微微低头,眼眸注视着他,那双眼里倒映着整条旋转的星河,也倒映着阿野的脸。他的嘴角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温柔弧度,继续用那广播般的腔调说道:
      “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那个曾经作为“乘客”登上列车的少年
      那个迷茫——想要逃离过去的少年。
      那个“乘客”的旅程,在此刻,真正抵达了终点。他完成了他的冒险,找到了他的答案。
      而现在,是该下车的时候了。
      该告别那个作为乘客的自己,以全新的身份,真正地留下来。
      “知道了。”他回答,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后的鼻音。
      他松开怀抱,向后退了一步,郑重地对着列车长微微鞠了一躬。
      “乘客阿野,已抵达终点站。感谢您一路上的指引与照顾。”
      然后,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了一个带着泪光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那么,列车长,”他的语气变得轻快而熟稔,仿佛只是在询问下一站的到站时间,“接下来,我们该开往哪里?”
      星海在他们脚下无声地旋转,新的轨道,正在光芒中无限延伸。
      乘客阿野的故事已经结束。
      而乘务员阿野的旅程,刚刚正式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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