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绳游缘记》俚花柠

2、第 2 章

　　横亘在她们面前的第一道坎，并非险恶的旅途，而是埃莉诺夫人视为珍馐、云昙却束手无策的——干面包。

　　清晨惨淡的光线透过驿站破旧的窗户，落在粗糙的木桌上。

　　云昙面前，一块深褐色、坚硬如磐石的法棍面包，散发着粗粝的麦香。她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面包一端，尝试着用她并不算锋利的僵尸牙去咬。

　　“咔哒。”一声轻微的脆响。牙齿只在坚硬的面包皮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面包岿然不动。云昙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对面。

　　埃莉诺夫人正姿态优雅地端起一杯色泽深红如血的液体，慢条斯理地啜饮着。她灰蓝色的眼睛瞟到云昙的窘迫，眼底迅速闪过一丝促狭的光。

　　“啧，”夫人放下杯子，猩红的唇角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弧度，“东方的僵尸小姐，连块面包都对付不了？”她伸出手，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如同贝片般光洁的手指，轻易地抓住那块顽固的法棍。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坚硬的面包在她手中应声断裂成几块。她捻起一小块松软些的内部，带着一种近乎戏谑的施舍姿态，递到云昙唇边：“喏，张嘴。”

　　云昙看着递到嘴边的面包碎，又看了看埃莉诺夫人脸上那副“快感谢我”的表情，默默张开了嘴。面包碎入口，带着粗粝的麦香。

　　她小口地咀嚼着，动作斯文，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悄悄爬上了她苍白的耳廓。

　　东西方礼仪的鸿沟，在抵达第一个繁华的欧洲小镇时，猝不及防地横亘在她们面前。

　　埃莉诺夫人显然早已习惯成为瞩目的焦点。

　　她昂首挺胸，黑丝绒长裙衬得她肤白胜雪，猩红衬里如同流动的火焰。一位衣着体面的绅士被她的容光所慑，快步上前，殷勤地躬身，熟练地执起埃莉诺夫人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低下头，准备行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触碰到那层薄薄蕾丝的瞬间——

　　“不可！”

　　一声短促而清晰的低喝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惶。云昙猛地出手，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紧紧扣住埃莉诺夫人的手腕，用力一拽！

　　埃莉诺夫人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进云昙怀里。那位绅士更是僵在原地，吻手的动作凝固成半空中的滑稽姿势，一脸错愕。

　　“云昙！”埃莉诺夫人站稳脚跟，灰蓝色的眼睛瞬间燃起怒火，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又抬头怒视肇事者，“你发什么疯？！”

　　云昙的脸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她飞快地松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埃莉诺夫人，更不敢看那位僵住的绅士，只是急促地低声解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等…此等肌肤之亲，于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斯文？”埃莉诺夫人气极反笑，声音拔高，“吻手礼是绅士的礼节！你个东方小古董懂什么！”她甩了甩被捏痛的手腕，狠狠瞪了云昙一眼，又瞥向那位尴尬得手足无措的绅士，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拉起裙摆，怒气冲冲地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云昙看着夫人气鼓鼓的背影，抿了抿唇，沉默地快步跟上。留下那位绅士在原地，茫然地摸了摸鼻子。

　　旅途的“乐趣”在东南亚闷热潮湿的集市上达到了一个小高潮。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料、熟透的热带水果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发酵气味。

　　云昙和埃莉诺夫人挤在一个简陋的咖喱小摊前，看着摊主将一大勺浓稠、呈现出一种诡异黄绿色的糊状物浇在米饭上。

　　两人各自舀起一小勺，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瞬间，一股极其复杂、猛烈、直冲天灵盖的刺激味道在口腔中炸开！辛辣、酸涩、还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膻和泥土气息，霸道地冲刷着味蕾。

　　云昙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结，苍白的脸皱成一团，艰难地咽下，立刻掩住了口鼻。

　　埃莉诺夫人则反应更为剧烈，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被冒犯了天大的尊严，整张脸瞬间涨红（虽然吸血鬼的“红”也很有限）。她指着那碗咖喱，指尖都在颤抖，声音因惊怒而拔尖：“这…这简直是对食物的亵渎！是毒药！”

　　话音未落，只见夫人那被华丽蕾丝和黑丝绒包裹的手臂猛地一挥！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暴戾。“哗啦——！”一声巨响，整个摊位的木板连同上面摆放的几碗咖喱饭、瓶瓶罐罐的调料，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飞出去！滚烫的咖喱汁、碎裂的陶片、米粒、各种香料……如同天女散花般泼洒开来，溅了猝不及防的摊主和周围几个路人一身！

　　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一秒。

　　“嗷——！”摊主的惨叫划破嘈杂。

　　“抓住她们！！”愤怒的吼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几双沾满咖喱酱汁的手，带着被冒犯的怒火，凶狠地抓向这两个惹祸的异乡人。

　　“跑！”云昙的反应快得惊人。她冰凉的手指再次死死攥住埃莉诺夫人的手腕，这一次不是为了“斯文”，而是为了逃命！

　　她低喝一声，拉着还在为刚才“壮举”而微微愣神的夫人，转身就冲进了身后迷宫般狭窄拥挤、挂满各种廉价商品的小巷！

　　埃莉诺夫人昂贵的黑丝绒裙摆成了最大的累赘，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断刮蹭着两侧挂出的杂物。

　　身后愤怒的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紧追不舍。云昙拉着她在堆满箩筐的拐角急转，跳过横流的污水沟，钻进飘荡着劣质熏香的布匹店后门……每一次看似走投无路，那个看似沉静如水的东方僵尸总能找到一条意想不到的生路。

　　埃莉诺夫人被拽得跌跌撞撞，昂贵的裙摆早已沾满污渍，精心打理的发髻也散落下来，但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最初的惊愕早已被一种近乎亢奋的刺激感取代，嘴角甚至不自觉地扬起一个近乎疯狂的弧度。

　　当她们终于甩掉所有追兵，狼狈不堪地冲进一片相对安静的棕榈树林时，两人都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埃莉诺夫人看着云昙沾着咖喱酱的侧脸和自己一塌糊涂的裙摆，突然爆发出一阵清亮而肆无忌惮的大笑，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鸟雀。

　　“哈…哈哈！痛快！”她直起腰，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眼睛亮得惊人，“好久没这么‘有辱斯文’了！小僵尸，你跑得倒快！”云昙喘息稍定，看着夫人难得一见的、毫无阴霾的开怀大笑，苍白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一丝浅浅的、无可奈何的笑意。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苗疆的山寨。

　　巨大的篝火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夜空，将四周悬挂的彩色布条和银饰映照得流光溢彩。

　　热烈的鼓点如同大地的心跳，咚咚咚地震撼着人的胸腔。穿着繁复绣花衣裙、佩戴着沉重银饰的苗疆少女们，正围绕着篝火踏歌起舞，裙裾翻飞，银铃叮当，舞姿奔放而充满原始的野性魅力。

　　云昙和埃莉诺夫人坐在离篝火稍远些的矮凳上。云昙依旧坐姿端正，目光沉静地追随着舞者的身影，火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

　　埃莉诺夫人则显然被这充满生命力的热烈氛围感染，灰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身体随着鼓点轻轻晃动。她看着那些少女旋转的舞步，也忍不住学着样子，尝试性地扭动了一下腰肢，想要站起身跟着节拍踏两步。

　　然而，她显然高估了自己对那身庞大、华丽、层叠繁复的洛可可式裙摆的控制力。

　　就在她试图模仿一个旋转动作时，宽大得如同小型帐篷的裙摆猛地甩开！那层层叠叠的昂贵蕾丝和厚重丝绒，如同贪婪的触手，毫无预警地扫过旁边一根燃烧得正旺的粗大柴火！

　　“嗤——！”

　　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火星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猛地从被点燃的蕾丝边缘飞溅而起！

　　“哎呀！”埃莉诺夫人惊呼一声，低头看到裙角蹿起的火苗，瞬间花容失色。

　　“夫人！”云昙的反应快得不可思议。她几乎是弹跳起来，没有丝毫犹豫，整个身体猛地扑向那迅速蔓延的火舌！她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死死压住起火点！同时双手不顾灼热，用力拍打着燃烧的蕾丝！

　　埃莉诺夫人也瞬间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跟着拍打，昂贵的蕾丝手套被烫出小洞也全然不顾。两人手忙脚乱，身体紧紧靠在一起，云昙冰凉的手臂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夫人身上传来的热度。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烧焦的刺鼻气味和她们急促的喘息。

　　火，终于被扑灭了。埃莉诺夫人昂贵的裙摆边缘留下了一大片丑陋的焦黑破洞，边缘卷曲，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云昙的袖口也被燎出了几个小洞，白皙的手背上留下几道明显的红痕。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狼狈和惊魂未定。篝火依旧在热烈地燃烧，少女们的舞步依旧奔放，鼓点依旧震撼。

　　埃莉诺夫人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裙摆，又看看云昙手背上的红痕，刚才跳舞的兴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糅合了心疼、懊恼、尴尬，还有一丝丝……后怕。

　　“哼！”最终，她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耳根却悄悄红了。她别扭地扯了扯烧焦的裙摆，试图把它藏到身后。

　　云昙默默地放下挽起的袖子，盖住手背的红痕，重新坐下，目光重新投向跳跃的篝火，火光映照下，她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