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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漫长的跋涉终于抵达终点。

      那是一座隐于江南水乡深处、安静得几乎被时光遗忘的小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滋生出绒绒青苔。空气里浮动着水汽、淡淡的鱼腥味,以及一种陈旧木头发酵的温和气息。在一棵开得如雪如雾的巨大梨树下,她们找到了郑长安。

      时间,已将他彻底重塑。他不再是云昙记忆中那个眉目清朗、身段挺拔的戏子。眼前是一位坐在竹编圈椅里的老人。

      稀疏的银发贴在布满深褐色斑点的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风霜反复犁过的土地。眼皮松弛地耷拉着,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潺潺流过的小河。一双手枯瘦如柴,关节粗大变形,无力地搭在盖着薄毯的腿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沉沉暮气。

      云昙的脚步,在距离梨树几丈远的地方,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骤然停下了。她脸上没有任何剧烈的表情变化,没有重逢的狂喜,也没有预想中的怨恨。

      只有一种极致的空白。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映着满树如雪的梨花,映着树下那个风烛残年的身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无声地碎裂、坍塌,最终归于一片荒芜的死寂。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支撑。

      埃莉诺夫人站在她身侧,清晰地感受到了身旁这具冰冷躯壳里瞬间冻结的绝望。她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梨树下那个衰老的男人。

      她记得云昙颈间那道细小的伤口,记得她提到“郑长安”时眼中深埋的痛楚。她以为找到的会是一个负心薄幸、逍遥快活的混账,却万万没想到,是一个被时间折磨得只剩下一具空壳的老人。

      “为什么?”埃莉诺夫人猛地转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即将喷发的、岩浆般的暴怒,直刺云昙,“为什么…不杀了这个负心汉?”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最后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冷的恨意,仿佛只要云昙点头,她立刻就会扑上去拧断那老人的脖子。

      云昙的目光终于从满树梨花上缓缓收回,落回到埃莉诺夫人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美丽脸庞上。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按进了井底。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滞涩。

      “他…非负心。”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枯木。

      她抬起手,指向那棵开得正盛的梨树。树下泥土湿润,显然不久前刚被人翻动过。

      一个陈旧得几乎要散架的小小神龛,被仔细地安置在树根旁,里面没有神像,只有一块小小的、刻着模糊字迹的木牌,前面摆着几个早已干瘪发黑的果子。

      “那毒酒,”云昙的视线再次投向梨树,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只毒死了…体弱的我。”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说出这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真相,“他…活了下来。独活。”

      埃莉诺夫人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了。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难以置信地看看树下那苍老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又猛地转头看向云昙。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愕、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某种巨大悲伤击中的茫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和他的相遇,”云昙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尘埃的平静力量,在满树梨花的背景里低低流淌,“是缘。”她微微仰起脸,一片洁白的梨花花瓣被风吹落,恰好拂过她苍白的脸颊。

      “我和他的分别,”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郑长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哀伤,“是分。”花瓣无声地滑落。

      “缘启,但分尽。”她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洞悉后的疲惫释然,“这就是…命数。”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两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不可改的命数。”

      埃莉诺夫人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昂贵的黑色蕾丝手套被捏得变了形。

      她看着云昙脸上那种近乎虚无的平静,看着她眼底那片荒芜的寂静。一股尖锐的、陌生的痛楚,毫无预兆地狠狠攫住了她冰冷的心脏。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几乎让她窒息。

      她不懂什么是“缘”,什么是“分”,更不懂什么“命数”。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东方小僵尸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彻骨的悲伤和认命,让她难受得快要发疯!这比她拆掉一百扇古堡大门还要让她烦躁不安!

      她猛地伸出手,不再是粗暴地拽,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急切,紧紧抓住了云昙冰凉的手腕。

      “什么破命数!”埃莉诺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激烈,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燃着执拗的火焰,直直撞进云昙沉寂的眼底,“我不管!我陪你!”

      她另一只手急切地在自己繁复裙装的口袋里摸索着,动作甚至有些笨拙。

      终于,她掏出了一小段东西——那是她们之前途径一个东方小镇时,云昙曾驻足凝望过的,一种缠绕在姻缘树上的、细细的红绳。当时云昙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淡淡的向往和怅惘。

      埃莉诺夫人抓过云昙另一只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那根细细的红绳,一圈、两圈,有些手忙脚乱却又异常坚定地缠绕在云昙纤细苍白的小指上。

      她的动作带着贵族特有的霸道,却又透着一股孩子气的笨拙认真。接着,她又将红绳的另一端,同样固执地缠绕在自己戴着蕾丝手套的小指上,用力打了个死结。

      “你说过!”她抬起头,下巴高高扬起,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云昙,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破绳子,代表结缘!”

      “我陪你!”她再次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誓言,掷地有声,“我们的缘分,”她晃了晃两人被红绳系在一起的小指,那根细细的红线在满树梨花的映衬下,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固执,“永远不会尽!听见没有?永远不会!”

      云昙怔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小指上那圈细细的红,又顺着红线看向另一端,缠绕在埃莉诺夫人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小指上。

      那根在风中微微颤动的红线,像一道微弱却灼热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她死寂的心湖。苍白的脸颊上,那层如同面具般的平静寸寸碎裂,一种久违的、极其复杂的红晕,如同初春的薄冰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瞬间从耳根蔓延开来,迅速染红了整张面颊,连带着小巧的耳垂都变得晶莹剔透。

      她猛地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埃莉诺夫人散发着冷冽蔷薇香气的胸口。

      丝绒的触感冰凉,却丝毫无法冷却脸上的热度。她的声音闷闷地从夫人怀里传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羞赧,语无伦次:

      “话…话是这么说……但……唉呀……” 她似乎想挣脱,却又被那根细细的红线和小指上传来的、夫人固执的力道所束缚。

      “但什么!”埃莉诺夫人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莫名焦躁,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将那具带着凉意和羞意的身体更紧地圈在自己怀里。

      她另一只被红绳系住的手晃了晃,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任性,“少废话!都来到这……这亚洲了,漂洋过海,什么没见识过?”

      她灰蓝色的眼睛扫过满树梨花,扫过树下那个垂垂老矣、已与她们的故事无关的身影,最终定格在遥远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尽头,一种崭新的、带着冒险光芒的兴奋点燃了她的瞳孔。

      “闷死了!”她宣布,声音清亮,带着惯有的傲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咱们去美洲!现在就走!”

      埋在胸口的脑袋终于轻轻动了一下。云昙没有抬头,只有闷闷的、带着一丝无奈纵容、又仿佛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叹息般的声音,从那片冰冷的丝绒里传来:

      “好……”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

      “依夫人的。”

      巨大的蒸汽客轮“海洋号”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堡,犁开深蓝色的海面,留下长长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咸湿而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大洋深处特有的自由气息,吹拂着甲板上的一切。

      埃莉诺·德·莱尔夫人凭栏而立,昂贵的黑色旅行斗篷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即将展翼的巨大蝠影。

      她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灰蓝色的眼眸眺望着海天相接处那轮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海平面的落日。

      熔金般的霞光泼洒下来,将她苍白的脸庞和飞扬的发丝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的左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那根细细的、殷红如血的姻缘绳,一端牢牢系在她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小指上,另一端则延伸出去,缠绕在身旁安静伫立的云昙同样的小指上。

      埃莉诺夫人似乎完全被眼前壮阔的落日景象所吸引,然而,那根被系着红绳的小指,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无法掩饰的得意,轻轻晃动着。

      一下,又一下。那根细细的红绳也随之轻轻摇曳,在夕阳的金辉和海风的吹拂下,如同跳动着的一线火焰。

      云昙没有看落日。

      她微微侧着脸,目光低垂,仿佛在专注地凝视着脚下翻滚的深蓝色海浪。海风同样吹拂着她素色的改良旗袍,勾勒出清瘦的身形。几缕被风吹散的黑发,拂过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颊。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缺乏血色的唇角,此刻却悄然弯起了一个极其清浅、如同涟漪般转瞬即逝的弧度。

      那弧度里,藏着几分被看穿心思的羞赧,几分对身旁之人孩子气炫耀的无奈纵容,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根细细红线所牵引的、沉静如水的暖意。

      海风继续吹送,带着咸腥的气息与远方的召唤。埃莉诺夫人晃动的指尖,那抹红绳在熔金落日里,划出细小的、固执的弧线。

      云昙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不再像涟漪,而像一枚被暖流悄然撬开的贝壳,露出内里柔润的光泽。她依旧望着海,仿佛那里藏着整个新大陆的秘密,但眼角余光里,那根系住彼此的红线,却在暮色中燃烧得越来越亮。

      前方是无尽的大洋,身后是抛下的前尘。红绳两端,一个将得意张扬在风里,一个把笑意藏进海声中。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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