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陈箴

2、呼吸

　　再次醒来已经换了地方，闻砚书缓缓的抬起滞重的眼皮，头顶空洞无物的白色震惊了他，他以为自己再次入梦，直到听见病床旁边监测心脏仪器的滴答声，他才反应过来，那些医生把他的命再次从阎王手里拖了回来。

　　口鼻上的氧气罩让他很不舒服，他抬起手想要拿下来，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不要动，你现在刚刚醒过来，有点缺氧。”

　　闻砚书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位年长的男医生，他的胸牌上面写着“副主任”三个字，姓名：翟意林。

　　两次从梦中挣扎出来，医生的声音让他有一种回到现实世界的真实感，他一下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沉重的压迫感在慢慢褪去。

　　医生弯腰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

　　闻砚书干涸苍白的嘴唇起了死皮，他费力的张开嘴唇，声音宛若游丝：“翟医生，这五年有没有人来看过我，或者向您问过我的病情。”

　　他翘首企足，等待医生揭晓答案。就算医生给了否定答案，在从死亡边缘回来以后他也清醒了很多。

　　他已经从那场五年之久的梦中清醒过来，他经历过那天1825次，清晰的知道谢清平那一枪打在了宋珏的右胸背后，离心脏的地方非常之远，谢清平又将宋珏看作承前启后之人，一定会倾尽所有物力财力去救他，绝对不会放之任之。

　　宋珏在他的手里绝无可能草草死亡。

　　医生有点惊讶闻砚书问的问题，一个病人不问问自己刚才为什么病发，反而去问一些与自己的病情毫不相干的问题。

　　但他还是仔细回想这五年主治闻砚书的日子，确定道：“你在病房里有没有人探视我不知道，确实没有人来问过我你的病情，不过病情这方面你也不用担心，你现在的身体状态良好，如果及时进行植物人苏醒后的康复疗程，会很快恢复到以前。”

　　“您认识宋珏吗？”闻砚书冷静的问道，他绝不会认可宋珏的死亡，也相信谢清平这个人不会让宋珏死。

　　即使谢清平是一个冷酷暴戾、毫无同情心理的人，为了他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宋珏就算半条身子攥在了阎王手里，谢清平也会把他另一半身子从地府拽回到阳光之下。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听说过。”

　　这个答案不会击垮闻砚书，他已经认定宋珏不会死，在他心里最可能发生的就是宋珏和他出现了一样的情况，因为他们同样受了枪伤，送到医院的时间也差不多，并且宋珏挨的那颗子弹目测来看离肺部很接近，由缺氧引起的颅脑损伤可能性更大。

　　不同的是宋珏或许待在谢清平最信任的医院里。

　　闻砚书更不会担心谢清平会因为宋珏失去利用价值而放任他死，因为他是李松意在乎的第二个人。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弄清楚宋珏在什么地方活着，而找到宋珏的前提是先联系上谢清平。

　　闻砚书问道：“那您知道是谁把我送来的吗？”

　　“好像是一个男人，具体长什么样我也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我只记得他把你背进来我们医生立马安排了抢救，当时子弹距离你的心脏只有毫厘，且送过来的时间太久，你已经出现了缺氧性休克，我们的手术虽然成功，但你的大脑不可避免的遭受到了损伤，我们也没有联系到你的家人，这五年我一直做你的主治医生，你一直待在医院里。”

　　“子弹……那你们有没有报警？”国家对枪支管控极为严格，像这种枪伤医院里肯定要通知警察。

　　医生说：“报警了，警察来了以后记录了事情的经过，说是会调查清楚，但是他们把你的身份证件拿来以后，就没有再来过，事情也没有下文了。”

　　谢清平，闻砚书的后槽牙翻来覆去的磨着这三个字，他想过谢清平的势力很大，毕竟能把枪这种东西带在身上就证明他不是一般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谢清平的势力在五年前就已经渗入到了公安局。

　　从医生的话来看，他一个以前在山区教书的无名老师，能够很顺利的被警察确认身份，由警察亲自把身份证件送到医院，这里面不免有谢清平的手笔。

　　他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尽快碰上谢清平，不过见面只是时间问题，他的时间还很长，总有一天他会与谢清平见面。

　　现在他的重要任务是把身体恢复好。

　　闻砚书放宽心态，对医生说道：“我现在可能没办法付医药费，等我出院之后，费用我会过来补缴的。”

　　医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费用你不用担心，社会上有专门为植物人设立的基金会，拨款力度很大，你住院期间所有的费用包括后续的康复治疗以及生活费用都会从基金会直接拨款。”

　　闻砚书深感谢意，“您能联系到他们吗？我想跟他们说声谢谢。”

　　“这个我联系不到，说实话，他们也算积德，你心安理得的接受就行。”

　　“谢谢您，”闻砚书礼貌问道，“我想问一下我大概多久可以出院。”

　　“这次你被抢救的主要原因是重症的呼吸性碱中毒，以后注意不要太过焦虑，情绪不要太过激动，这次吸氧结束以后就可以回到普通病房，一会护士会来带你到新的病房，也会把你的物品带过去。你的康复治疗疗程我会交给护士，她会专门负责你，你们将有一个月的相处时间，一个月后如果评估合格你就能出院，切记想要恢复好身体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一个月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医院里，不要想着出院以后的事儿，那些事儿远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医生苦口婆心的一番话也点醒了闻砚书，他是该好好养好身体，把他和宋珏的这一笔账从谢清平的手里讨回来。

　　“翟医生，”闻砚书想起了那场场循环的梦境，他向医生询问道，“这五年里我做过同一个梦，每一次梦境都是中枪那天发生的事情，这在植物人的状态中算是正常吗？”

　　医生说：“你也知道人的身体千奇百怪，前段时间还有一个苏醒后的病人告诉我她每天都能听到窗外鸟叫的声音和护士告诉她家人该打营养液的声音，其他人的声音一句都听不见，所以你也不需要过度担心，人体是有自我调节机制的，你现在既然醒了，就说明它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状态，好好做康复训练，一个月后会有更好的效果。”

　　既然医生肯定了他的梦境，闻砚书心里也放心了，“嗯，我会好好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

　　医生抬头看了看吊瓶里的剩余液体，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我还有下一个病人，如果有事找我告诉护士，让她来找我。”

　　“好的，”闻砚书说道，“谢谢您。”

　　医生合上记录本，微笑着说道：“不客气。”

　　病房门打开又合上，走廊里刹那间扬起的喧嚣声恢复宁静。窗外的斜阳划过树梢，微风轻轻抚动着轻薄的树叶，细碎的阳光洒进病房里，斑斑点点的落在浅灰色的地砖上。

　　闻砚书痴眉钝眼的盯着天花板，神情凝滞。虽然已经从那场场梦境中脱离出来，但“那一天”给他留下的阴影是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直到现在他的大脑中仍然在循环着“那一天”中的每个细节，已经没有在梦中那么真实，却还是少不了他目睹宋珏中枪时心脏一瞬间的死寂。

　　胡思乱想已经没有用处，闻砚书用力的闭上眼睛，给自己做着最强的心理建设，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清明。

　　他摒弃掉那些杂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宋珏，无论生死。

　　闻砚书在特殊病房里观察了一天，第二天清晨就在护士的引导下转入了普通病房。

　　配合他一起做康复治疗的是昨天他刚醒见到的那个护士，闻砚书心里还带着歉意，当护士帮他整理衣物准备放进橱柜里的时候，他不太好意思，自己挣扎着下床把衣服都收拾好了。

　　其实他的行李并不算多，一身简单朴素的浅灰色汗衫加短裤，一张身份证，三张一块钱的纸币和两个五毛钱的钢镚。

　　这是他在这个城市仅剩的物件。

　　穿过廊道进入普通病房之前，闻砚书习惯性的观察了医院内部的整体结构和环境，发现大部分操作都已经智能化，人们不再依靠纯人力去调动医院的运作，而是通过内网把病人的信息都上传，做到信息共享。

　　乘坐电梯从一楼到五楼时，他还撞见了一个医疗机器人，机器人有一个触角可以按下电梯键，闻砚书跟在它后面进入电梯，看着它圆乎乎的后脑勺，心中萌发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白驹过隙，如今经济飞速发展，与十二年前有霄壤之别，若让他带着四块钱出去，他怕是一顿完整的饭在这个堪比首都的城市都买不回来。

　　调整好病床的坡度，护士把带过来的专属于闻砚书的医疗器具放在床前的柜子里，一本正经的对闻砚书说：“闻先生，我是你的康复护士，叫孙敏，你可以叫我小敏，以后如果有事可以直接找我。”

　　大大的护士帽戴在小巧的脑袋上，一张娃娃脸把本就年轻的面孔衬得更加减龄，这正经介绍自己的模样，给闻砚书一种小孩故作大人的错觉。

　　闻砚书并没有想过会再遇到这个护士，虽然在医院里碰上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要相处一个月，闻砚书要把昨天的事情说清楚解决完心里才舒坦，“抱歉，我还是想跟你道一次歉，昨天的事情太过突然，我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希望你不要介怀。”

　　小敏轻声一笑，正经八百的神情消失不见，她本就年龄不大，性格也是自来熟，这就弯腰悄摸声儿的打趣道：“没事儿，这种事情在我们医院很常见，我学姐是肛肠科，上次还被人恶意拉了一手的粑粑。”

　　闻砚书的联想能力极强，他一想到那个画面，脸色逐渐由苍白向青色过渡，嘴角也微微瘪着。

　　小敏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说道：“我不是说你是恶意的，我的意思是……”

　　小姑娘吓得不轻，生怕伺候不好自己的第一个康复病人，想说出些可以挽回的话，可话到嘴边，她大脑宕机，愣是只知道想表达的意思，一个成语都想不出来。

　　闻砚书不想把小姑娘弄哭，让人以为他一个老大叔欺负人家小女孩，赶紧接话道：“你的意思是医院里很容易碰到稀奇古怪的事情。”

　　小敏土拨鼠点头似的：“对对。”

　　闻砚书抿嘴一笑，“既然你不介意我昨天对你造成的困扰，那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就麻烦你陪我一起康复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敏佯装思考状，弯腰稍稍一鞠躬道，“很荣幸，先生。”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尴尬的挠了挠头发，“对不起，我最近在看民国题材的小说，昨天晚上参加漫展还扮演了小说中的一个角色，上头了，现在还没出来呢。”

　　听到小敏叽里呱啦的说话，闻砚书只感叹年轻人的精神体力真好，上了一天班半夜才下班，凌晨还有精力去参加活动，第二天居然还能生龙活虎的继续工作。

　　闻砚书想到了宋珏，如果宋珏在他身边，今年也已经27岁，不再像十五岁那样年轻。

　　想必模样也会变化，会变得成熟稳重，不再把自己包裹进厚重的壳里，对世界以外的天地无动于衷，甚至暴戾冷漠。

　　想到这里，闻砚书看向小敏问道，“小敏，你知道我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五年，我想向你请教一下如果想知道一个人的资料，现在有什么方式可以去查？”

　　小敏收起窘迫的笑容，“那要看那个人知不知名了，如果比较知名的话天察一下就可以查到基本资料，如果是像我们这种的普通人，那就很麻烦。”

　　“天察这个软件我知道，但是没有用过，我现在也没有手机，能麻烦你帮我查一个人吗？他在这个城市应该很有名气。”

　　天察是2001年被创立的一个搜索软件，闻砚书读书时就已经流行开来。但是当时的闻砚书没什么钱，更没有钱去买手机，所以他只知道天察这个软件，却从来没有用过。

　　“你说，”小敏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我把他的名字记下来，晚上下班我回去搜一下，网上的资料应该很多。”

　　闻砚书说：“谢清平，谢谢的谢，清晨的清，平静的平。”

　　“嗯嗯，”小敏边打字边点头，“如果能查到些什么，我明天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小敏打完字把手机装进口袋里，弯腰把轮椅打开放好，“行了，小闻同志，现在已经八点零五分，我们该去康复室训练了，虽然你的腿能自己动，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坐着轮椅去吧。”

　　闻砚书点点头，他抬起自己的左腿先下床找到鞋，小敏赶紧过来架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坐在了轮椅上。

　　很奇怪，他能轻轻松松的从床上下来，能走上稍长一点距离而不觉得累。

　　闻砚书其实从一开始就觉得很奇怪，他的身体完全没有卧床多年的麻木感，肌肉也没有萎缩，他在床上躺了五年，再对医学知识不敏感，也有最基本的常识，这几乎是不太会发生的事。

　　经过绿树成荫的连廊，闻砚书问身后正在奋力推轮椅的小敏，“小敏，你的专业就是康护护理这一块吗？”

　　“对，我大学主修康复护理，”小敏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我去年才大学毕业，成绩中上等，没有进去公立医院，我爸爸找了找人才把我送进这所私立医院，花了老多钱了。”

　　闻砚书说道：“那以你的专业知识来看，我在床上躺了五年，现在的身体状态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小敏不假思索的说道：“确实有点奇怪，一般来说在床上躺了五年肌肉应该萎缩，各个器官会有一定程度的衰竭，而且时间越久醒来的概率会越低，但你的全身检查显示器官活跃度与一般人无异，肌肉也没有萎缩，如果不是你真的在床上躺了五年，那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一个正常人。”

　　小敏以为闻砚书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毕竟这有些悖于常理，不过就像沙漠里也能开出娇艳的花朵一样，奇迹会选择性的降落在每个人身上，时间不同，境遇不同，有的人会察觉这是奇迹，有的人只当做平常事一闪而过。

　　“但是小闻同志，你也不用想太多，你既然已经醒了，身体检查也没有其他的毛病，那就说明你到了该醒的时候，就把这些当做奇迹，是老天保佑你平安度过五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翟医生也是这个意思。”闻砚书回应道。他豁然开朗，就像小敏说的，把它当成奇迹，再不正常的事情也变得正常起来。

　　“如果我不……”

　　小敏仿佛洞察了闻砚书要说的话，立马严词拒绝道：“没有如果，该康复训练还是要康复训练，我们要对自己负责任，万一以后再出点什么毛病，到时候后悔可来不及，你是我正式单独接手的第一个病人，我绝不允许出现差错。”

　　闻砚书对她的风声鹤唳哭笑不得，“我要说的是如果我不常待在医院里，对你的工作会不会有影响？”

　　小敏反问道：“你有很重要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还是尽量待在医院吧，医院里比较安全。”

　　“嗯，”闻砚书说“我要去找一个人，不会每天都待在医院里，我要尽快找到他。”

　　爷爷去世后，宋珏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最初他们是什么关系，中间违背了多少伦理道德，他们最终都走到了那一步。既然已经确认了彼此，宋珏始终都要回到他身边。

　　有重要的人要找，小敏是体会过失去对自己重要的人的感觉的，她了然道：“也没什么影响，你只要配合好我的康复进度，加上你自己的身体素质比较强，出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你一定要注意饮食多吃饭，把以前没吃的饭都补回来，不然很容易晕倒。”

　　“嗯，”闻砚书真诚的说道，“谢谢小敏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