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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骑法/双士组】一场别开生面的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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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斯特林第一次见到那位日后声名显赫的‘法罗女士’时,她身上还寻不到一丝日后那令人侧目的锋芒。
不,那时她甚至没有一个能让人记住的名字,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养母身后,一个毫不起眼的影子,就像暗淡的壁纸花纹融入的背景板。
她似乎深谙隐藏的艺术。
那副注定要搅动风云的美貌,被她精心地用平庸的外壳严密包裹,驯顺地蓄着长发,那头本该如初生阳光般耀眼的浅金色发丝,被毫无新意的珍珠发网收束起来,不见丝毫光泽的流动。
身上的长裙,像是从成衣店复刻出的标准模板,紧窄的腰身,夸张的宽大袖笼,领口开得符合礼仪却恰到好处地乏味。
从发梢到裙裾,每一寸都只为融入背景而存在的‘普通’。
与未来那位只需一个眼风就能让整个沙龙噤声,一举一动都牢牢牵动无数视线的‘法罗女士’相比,彼时那个彻底淹没在人群中的影子,简直是从泛黄旧相册里走出的幽灵。
那时,他随母亲前往一位伯爵举办的晚宴。
父亲缺席了,他正带着姐姐奔赴另一场遥远的盛宴。
这似乎是这对夫妇在争吵过后达成的一种默契,各自携一名子女,分赴相隔甚远的庄园,在衣香鬓影中,竭力粉饰那摇摇欲坠的太平。
只是,这角色分配向来明确,父亲身边是他,母亲身边是姐姐。
而这次,角色却突兀地对调了。
起初,他并不明白这调换背后的用意,直到母亲将他引至一位仪态威严的夫人面前。
夫人们之间的寒暄客套,像脂粉散发着甜腻的气味,话题总也绕不开新裁的裙装与闪耀的珠宝。
他正将自己缩进母亲身后那巨大裙摆投下的阴影里,准备扮演一尊沉默的壁饰,而母亲却突然伸手将他从那片带着香粉气息的阴影中推搡出来。
“莫雷夫人,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我的儿子,理查德.斯特林。”母亲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节。
他的身体在多年训练下瞬间绷紧,向那位气势逼人的莫雷夫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鞠躬礼,喉间挤出被礼仪驯化的声音:“非常荣幸认识您,莫雷夫人。”
莫雷夫人微微颔首,权作回应。
在母亲的眼色示意下,他才得以挺直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脊背。
他刚直起身,便见那位威严的夫人微微侧身,用严肃毫无起伏的口吻说道:“这是我的养女。希望两位年轻人能相处愉快。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就不打扰他们了。”
母亲的反应很快,像早已排练过千百遍。
那柄象牙骨扇‘唰’的一声展开,遮住她下半张脸可能泄露的任何真实表情。
扇面上精致的工笔画在烛光下晃动,衬得她未被遮挡的眼睛里,那层浮于表面的恭维更加刺眼。
“莫雷夫人说笑了,”她的声音像蘸了蜜的丝线,缠绕着令人不适的甜腻,“您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光彩夺目,就算说您是二十多岁待字闺中的娇小姐也绝不为过呢。”
母亲巧妙地停顿,让那句明显过誉的奉承在空气中短暂发酵,“不如我们去那边小坐,好好聊聊您的保养秘诀?下次晚宴时,我也盼着能像夫人您这般,成为全场目光追逐的焦点呢。”
话音未落,母亲那戴着蕾丝手套的手不着痕迹地搭上莫雷夫人的臂弯,亲昵地将莫雷夫人带离,走向远处相对安静的休息区。
只留下他和那位莫雷小姐,像两件被主人遗忘的行李,突兀地杵在这片被喧嚣乐声和鼎沸人声填满的华丽大厅中央。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被礼仪雕刻出的笔直姿态,刻意回避着身旁的存在。
沉默迅速在他们之间那不足一臂的距离里弥漫开来,与周遭震耳欲聋的欢快旋律形成尖锐对峙。
他暗自期待着,这份由他主导的沉默能让她流露出一丝符合‘尴尬’预期的局促。
然而,打破这僵局的,却是她。
那声音平静如同深潭,没有丝毫他预想中的窘迫:“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吧。像两根柱子似的杵在这里,是无法满足她们的期望。”
他终于将目光正式转向莫雷小姐。
眼前是那副乏善可陈的贵族小姐模板。
毫无个性的发网,毫无个性的长裙,那张脸也平淡无奇,缺乏任何值得记住的特征。
“去做什么,莫雷小姐?”他反问,声音里带着不易被看穿的烦躁,“去跳舞吗?”
他几乎能猜透母亲那点心思,眼前这位小姐,无疑也是被推入这场无聊话剧的演员。
但他那带着审视与不耐的目光,触及她的眼睛时,那双低垂着的温顺眸子深处,他清晰地捕捉到与他如出一辙的烦躁。
莫雷小姐收敛情绪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在他捕捉到那丝共鸣的瞬间,那副温驯的面具便重新戴上她的脸庞。
她优雅地伸出手,那只戴着洁白真丝手套的手悬停在两人之间。她的声音,完美地调制回贵族小姐恰到好处的娇怯的腔调:“请吧,斯特林先生。”
他依礼握上那只手,真丝手套的触感冰凉滑腻。
然而,这层精致脆弱的织物之下,他指腹感受到的,并非预想中贵族千金应有的养尊处优的绵软。
那感觉截然不同,像是握住一块坚硬温润的玉石。
他们像两具被丝线牵引的木偶,滑入那片喧嚣鼎沸,光影摇曳的舞池。
莫雷小姐的手,隔着薄薄的真丝,搭上他肩部礼服硬挺的面料,姿态无可挑剔。
当他的手依循舞步的规则,顺势贴上她腰侧那束得极紧的裙撑时,一阵尖锐被强行掰断的剧痛,从他那只手关节处炸开。
那痛感如此清晰,仿佛能听到骨头在挤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莫雷小姐几乎是同时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调整舞姿。
她的声音透过喧闹的乐声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更遑论歉意:“抱歉,斯特林先生,我还不习惯与陌生的绅士跳舞。”
他脸上那副属于斯特林家族继承人的完美笑容纹丝未动,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声音里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宽容:“没关系,莫雷小姐。毕竟,淑女们总是格外珍视自己的边界。”
作为她这份‘歉意’的等价回报,在接下来的旋转与滑步中,他那双锃亮的漆皮舞鞋,数次‘不经意’地碾过她缎面高跟鞋的鞋尖。
每一次的力道他都经过计算,足以留下淤青,却又巧妙地控制在舞池礼仪允许的‘失误’边缘。
直到最后一次,当他的鞋底带着蓄谋已久的重量,再次落下时,莫雷小姐终于不再忍耐。
她脚下故意错开一个节拍,身体在旋转中制造出一个小小的失衡假象。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另一只未被踩踏的脚,带着一股狠厉跺向他刚刚伸出的支撑重心的脚背。
那细长的高跟,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报复心,结结实实地钉在他脚趾的脆弱关节上。
一声沉闷只有他自己能清晰感知的碎裂声,仿佛从脚骨深处传来。
剧痛瞬间吞噬那根脚趾,紧接着,是彻底的麻木感蔓延开来,那根脚趾完全失去了知觉。
莫雷小姐借着舞步的贴近,红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吐出的却是冰冷的字句:“爱记仇的绅士,在社交场上可并不受欢迎,斯特林先生。”
他强忍着脚上传来的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痛,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所以,当场反击是淑女的准则,是吗?”
话音未落,他伪装的温和面具彻底褪去,借着舞步将她拉近,在她的注意力被脚上剧痛分散的刹那。
他抬手,并非拥抱,而是如铁钳般狠狠地攫住她脸颊两侧,力道之大,让她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散落几缕。
在周围宾客看来,这或许只是一个过于热情的舞步动作。
但下一秒,他的唇带着蛮横的力道,压上了她柔软的唇瓣,没有一丝温情,只有纯粹的侵略与惩罚。
他毫不留情地用力咬下,一股温热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液体,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在他的胸膛上,莫雷小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向后推去。
他踉跄着后退,鞋跟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莫雷小姐迅速掏出精致的蕾丝手帕,粗暴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嘴唇,仿佛要擦掉什么污秽之物,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他勉强稳住身形,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中,夹杂着一小块软乎乎湿滑触感的物体,他正欲将这的东西吐出来。
“天哪!你们在干什么?!”
母亲那夸张惊惶的高跟鞋声和拔高的惊呼声,瞬间刺破舞池边缘的喧哗。
几乎在声音抵达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痛楚,暴戾的欲望,像是被熨斗瞬间烫平。
那张属于斯特林家完美继承人温文尔雅的面具,严丝合缝地重新镶嵌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裂痕。
而莫雷小姐,在母亲声音响起的刹那,闪电般收起擦拭的手帕,用那只戴着真丝手套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她微微侧身,面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双燃烧着怒火的蓝眼睛,巧妙地盈满震惊,羞愤与难以置信的水光。
她的声音透过指缝,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控诉:“斯特林夫人,请您、请您解释一下,您的儿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优雅地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脸上是能迷惑所有贵妇的无辜与困惑:“解释?莫雷小姐,您想听什么呢?”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她捂着嘴的手,又落回她那双伪装得极好的眼睛,声音轻柔得像情人低语:“是‘情难自抑’的冲动,还是.....”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自己那只隐隐作痛,甚至能看出细微扭曲变形的手腕,在空中病态优雅地甩了甩,仿佛在展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她强压的怒火:“....还是某种更符合我们彼此‘本性’的交流方式?”
莫雷小姐放下紧捂嘴唇的手,那精致的真丝手套上,赫然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深红。
暴露在众人视线的下唇瓣,正汩汩地涌出鲜血。
那伤口绝非寻常的破皮或擦伤,她的下唇边缘缺失一小块皮肉,边缘参差,露出底下鲜红的组织,鲜血顺着她苍白的下巴蜿蜒滑落,滴在洁白的礼服前襟,晕开一朵朵狰狞的小花。
她抬起脸,那双燃烧着怒火的蓝眼睛,瞪在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道歉!”
道歉?
他几乎要嗤笑出声,口腔里那块属于她体温的血腥软肉,此刻正压在舌根,提醒着他谁才是这场混乱的发起者。
他才是那个的受害者!
这世上,难道只允许她肆意报复,却不允许他以牙还牙?
哪有这样荒谬绝伦的道理!
“你越距了,伊芙琳。”一个冰冷严厉,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响起。
姗姗来迟的莫雷夫人,甚至没有走到近前,只是站在几步之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仅仅扫了一眼狼狈的女儿和衣冠楚楚的理查德,那无形的压力,便投向了莫雷小姐。
“母亲!”莫雷小姐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愕,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委屈变得尖锐,“是他!是他咬....”
“你想毁了斯宾塞伯爵举办的宴会吗?伊芙琳。”
莫雷夫人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碾碎女儿未出口的控诉,她甚至没有再看莫雷小姐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麻烦物件。
莫雷夫人转向一旁惊魂未定的母亲,脸上迅速堆砌起得体,充满歉意的社交面具,声音也切换成恰到好处的懊恼与谦卑:“万分抱歉,斯特林夫人,让您和令郎受惊了。是我管教无方,让伊芙琳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莫雷夫人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将责任全推在女儿身上,“明日,我必定亲自带着她登门致歉,为今晚她所有的‘所作所为’。”
母亲脸上立刻浮现出得体的社交笑容,顺着莫雷夫人递来的台阶,娴熟地吐出几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言辞恳切姿态优雅。
他站在母亲身侧,那低垂的视线角度,恰好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利的光芒。
那不是担忧或愤怒,而是一种计划终于落定,猎物已然入彀的纯粹得逞。
他微微垂下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阴霾,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被利用的强烈不适与屈辱。
他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母亲带他来到这场宴会,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相看淑女。她笃定他恶劣的秉性,一定会与莫雷小姐爆发的冲突。
理所当然利用他们的矛盾,作为撬动莫雷家利益的杠杆,去达成某个他尚不完全清楚,但显然对父亲至关重要的目的。
直到宴会散席,衣香鬓影褪去,他再也没看到伊芙琳.莫雷那抹倔强的身影,连同莫雷夫人也消失无踪。
他沉默地跟随母亲登上那辆装饰着斯特林家徽的豪华马车。
车厢内,昂贵的皮革气味夹杂着母亲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沉闷到令他窒息。
似乎直到此刻,母亲才终于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不经意地扫过他搁在膝上的手。
她保养得宜,戴着蕾丝手套的手突然伸出,抓住他那只微微扭曲的手腕。
母亲脸上那副温和从容的贵妇面具瞬间碎裂,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盛满夸张的惊骇:“天哪!理查德!你的手!她怎么敢的?!那个粗野的丫头!”
他面无表情,甚至带着巧劲将自己的手臂从她紧箍的手指中抽了回来。
他抬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洞悉一切的嘲讽:“一点小把戏罢了,母亲。也祝贺您,今晚得偿所愿了。”
母亲脸上的惊骇像是被迎面泼一盆冰水,她握着那把昂贵象牙扇柄的手指骤然收紧,精心维持的贵妇风范荡然无存,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失控。
“都怪他!都怪你父亲!要不是他、要不是他看中了莫雷家那些肮脏的地下赌场带来的暴利.....该死的!该死的赌场!该死的交易!”
地下赌场,那是母亲心中绝对的禁区,一道永不愈合流着脓血的伤疤。
多年前那场因家族涉足灰色产业而引发的绑架案之后,母亲对一切‘灰产生意’都深恶痛绝视若洪水猛兽。
这次,她竟然能强忍着巨大的心理阴影和厌恶去配合父亲,甚至不惜利用他去促成与莫雷家的交易。
父亲那边,究竟许诺了怎样足以让她低头的好处?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的身体随之晃动,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姐姐苍白而沉静的脸庞。
那个总是带着洞察一切的目光,身体柔弱的姐姐....那个跟在父亲身边的姐姐。
原来如此,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在父亲的算计里,伊芙琳.莫雷和他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被巧妙挪动的棋子。
真正被明码标价,作为核心‘商品’被交易出去的是他那个敏锐娇弱的姐姐。
虽然还无法完全洞悉那个老东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他竟然亲手将姐姐推出安全的‘保护壳’,这个举动本身,就透着一股残酷的趣味性。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靠在冰冷的马车厢壁上,窗外飞速掠过被煤气灯晕染成昏黄的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眼底却毫无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既然父亲已经率先打破那层虚伪的‘保护’屏障,将姐姐作为筹码推上了赌桌。
那么,他似乎也该‘顺应’父亲的步伐,重新‘调整’姐姐在家族中的位置了。
毕竟,姐姐那双眼睛看得太透,知道得也太多了。
她那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敏锐。
现在她或许还只是父亲手中的一件‘商品’,但谁能保证,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在某个关键的利益节点上,她不会因为她的‘知道’和‘看见’,而变成一个碍事的存在?
一个极其血腥味的念头,滑过他的心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变成了阻碍,那么,为了斯特林家的‘大局’,为了清除道路上的障碍,他似乎也该提前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