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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续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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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夜色如墨,将京城重重笼罩。街巷间的上元喧嚣隔墙传来,更衬得府内一片死寂。程蓁疾步回府,心中那股不安愈加强烈。
管家福伯候在门边,见她归来,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声音比平日更显苍老恭敬,却透着一丝紧绷:“大小姐,您回来了。”
程蓁心下骤然一沉,不离定是出事了。
她不再多问,快步穿过垂花门,刚绕过影壁,内院堂前的景象便撞入眼中,让她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指尖发凉。
不离只着一件素色中衣,跪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发髻散乱,几缕乌发黏在红肿不堪的脸颊旁,嘴角残留着一丝血痕。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手持戒尺棍棒,如凶神恶煞般围立一旁。
程蓁疾步上前,欲将不离扶起,却被她轻轻摇头阻止,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此刻满是隐忍和担忧。
就在这时,一道娇柔做作的声音自堂内响起:“哟,蓁大小姐可算是知道回来了?这月上中天了,姑娘家在外流连,真是好兴致。”
赵姨娘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一身锦缎华服与院中的凄清格格不入。她手中捏着条嫣红的丝帕,嘴角噙着一抹掩不住的得意,上下打量着程蓁。
“谁动的不离?”程蓁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目光直直射向赵姨娘。
赵姨娘柳眉一挑,用帕子轻掩嘴角,嗤笑道:“是我让人打的,又如何?你这丫头片子,嘴硬得很,死活不肯交代你今夜究竟与何人私会,行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替老爷管教下人,有何不对?”
“私会?勾当?”程蓁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凝固的空气上。她目光冷冽地扫过赵姨娘那张颇有几分媚态的脸——若非如此,又怎会迷得她父亲晕头转向。
赵姨娘还待再说些刻薄话,却见程蓁猛地抬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甩在她脸上,力道之大,让她直接踉跄了一步,头上的金簪都歪了几分。
满院仆妇顿时噤若寒蝉,齐刷刷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不敢出声。
赵姨娘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尖声叫道:“程蓁!你、你敢打我?!”
程蓁慢条斯理地取出自己的素白手帕,仔细擦了擦刚才打人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我母亲孝期未过,你在我程家,名分上不过是个侍婢。”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怎么,你一个奴婢,无凭无据,敢私自刑责我的一等丫鬟;我身为嫡女,教训一个逾矩的奴才,还需要挑日子吗?”
赵姨娘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白,刚想撒泼反驳,眼珠一转,却忽然拿起那嫣红帕子捂住脸。
程蓁心知,定是她那位“好父亲”被惊动了。
果然,一声怒喝自廊下传来:“孽障!你这是在做什么?!”
程维安大步踏入院中,面色铁青。
程蓁立刻敛衽行礼,语气委屈却清晰:“爹爹,女儿的侍女不离无故被赵姨娘责打羞辱,女儿心中实在惶恐又不平,正不知如何是好,求爹爹为女儿做主。”
赵姨娘期期艾艾地靠过去,柔柔弱弱地唤了一声:“老爷……”她微微侧过脸,将那边红肿指痕清晰显现出来——程蓁盛怒之下用了全力,那印记着实醒目。
“芸儿!你的脸这是……”程维安果然一眼瞥见,顿时心疼不已。
“老爷,不怪蓁大小姐,”赵姨娘声音哽咽,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是妾身不好,心急府中规矩,不小心……教训了一下不离那丫头,惹得蓁大小姐不高兴了。”她刻意省略了“私自用刑”和“诬陷私会”的关键。
不小心?程蓁心中冷笑。
程维安立刻转向程蓁,厉声道:“逆女!还不快给你母亲跪下赔罪!”
赵姨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看向程蓁。
程蓁却微微一笑,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爹爹怕是记错了。女儿的母亲,已故的一品诰命夫人程林氏,灵位尚在祠堂。皇上特旨追封,命女儿谨守孝道。因此,在这府中,女儿只跪母亲牌位与天地君亲师。”
程维安被噎得一时语塞,指着她“你”了半天,才怒道:“再怎么说,芸儿即将是你母亲!你怎能如此忤逆犯上!”
“父亲又说错了,”程蓁笑容不变,眼神却渐冷,“母亲周年忌辰未过,热孝在身。赵姨娘如今名分仍是侍婢,算不得女儿母亲。另外,祖母前日从金陵来的家书,父亲想必已经看过了吧?”
“逆女!真是反了天了!”程维安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是一凛。
他本想先将赵芸儿扶正,生米煮成熟饭,远在金陵的母亲便不好再说什么。岂料母亲竟已知晓,还特意来信询问,信中言语已透出不悦。母亲最重门第,绝不会同意无甚根基的赵芸儿成为程家主母。
赵姨娘快恨毒了程蓁和那位已故的正室夫人林氏。
见势不妙,她悄悄拉了拉程维安的衣袖,提醒他原本的目的。程维安正愁找不到发作的由头,立刻顺势沉下脸:
“逆女!休要狡辩!你今日上元节私自出府,与外男私会,败我程家门风!来人!请家法!”他试图重掌主动权。
程蓁冷冷瞥了赵姨娘一眼,心知定是她在背后撺掇。
“父亲明鉴,今日上元佳节,女儿不过是依俗出门赏灯,何来私会之说?不知是哪些小人,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
赵姨娘脸色一变,尖声道:“蓁大小姐,事到如今还想抵赖?我可是亲眼所见!在那灯市之下,你与一戴面具的男子举止亲密,窃窃私语良久!若非私会,又是为何?”
她转而看向程维安,泫然欲泣:“老爷,妾身也是一心为了程家的清誉啊!”
“证据呢?”程蓁语气平淡,甚至觉得有些无聊。若是母亲在天之灵知道这等跳梁小丑险些玷污她的院落,不知该何等生气。
程维安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盖哐当作响:“逆女!你姨娘亲眼所见,岂能有假?!你还要强词夺理,是想忤逆不孝吗?!”
程蓁直视赵姨娘:“你口口声声说亲眼所见,除你之外,可还有旁人见证?那男子身形样貌、衣着特征你可能描述?莫不是夜色昏暗,你看走了眼,或是……有意构陷?”
赵姨娘被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怼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本以为这常年在金陵老夫人跟前、看似古板的程蓁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没想到竟这般难缠!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从内堂门口传来:“爹爹!什么是私会外男呀?”
只见一个五六岁、穿着大红锦缎袄子的男童揉着眼睛跑出来,正是程维安与赵姨娘的幼子程初祥。
看到宝贝儿子,程维安立刻缓和了脸色,蹲下身想抱他:“祥儿怎么醒了?来,爹爹抱。”
谁知程初祥却噔噔噔跑到程蓁身边,拉住她的衣袖,仰着小脸对程维安说:“爹爹,姐姐今日给我买了大老虎糖人,可甜了!”
“你姐姐?”程维安狐疑地看向程蓁。
赵姨娘一听儿子这话,脸色瞬间煞白,急忙道:“祥儿!小孩子家懂什么!定是你睡迷糊记错了!莫要胡说!”
程蓁轻轻握住祥儿的手,看向赵姨娘,语气讥诮:“哦?方才口口声声指证我时,信誓旦旦。如今稚子无心之言,倒成了胡说?莫非有些心术不正之人,不仅自己惯会搬弄是非,还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连孩童都要利用来诬陷他人?”
程维安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儿子,又看看脸色难看的赵姨娘和冷静自持的程蓁,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怒火也消了大半,只是面上仍觉挂不住。
他冷哼一声,拂袖道:“罢了!此事暂且作罢!但程蓁,你需谨记,身为沈家嫡女,一言一行皆代表门风,今后务必谨言慎行,莫再惹是生非!若再有风言风语,定不轻饶!”
说罢,他甩袖转身,径直入了内堂。
赵姨娘恶狠狠地瞪了程蓁一眼,一把拽过还懵懂不知的程初祥,带着一众婆子,灰溜溜地快步离去。
院子里终于恢复寂静,只余下清冷的月光和尚未散尽的压抑。
程蓁立即转身,仔细查看不离脸上的伤,指尖轻柔地拂开她散乱的鬓发,声音里带着心疼与薄怒:“走,回莉堂,给你上药。”
不离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哽咽道:“小姐……”
程蓁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她们打你,你一身武艺是白学的吗?就不会打回去?”
不离委屈地扁扁嘴,声音含糊:“我怕……怕老爷知道了,更要寻小姐的不是,不想给小姐留下忤逆跋扈的话柄……”
回到莉堂,侍女云裳见到不离这般模样,惊呼一声,连忙取来药膏,小心翼翼地替她涂抹。
程蓁塞了一颗蜜饯到不离嘴里,随即走到烛台边,将那封来自金陵的密信就火点燃,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沉静的侧颜——二皇子携兵返京,金陵是必经之路,他绕不开,此举意味深长。
“小姐,”不离含着蜜饯,含糊不清地问,“那个……那个小豆丁,怎么会突然帮您说话啊?”
一旁的云裳想起傍晚情形,对小姐更是佩服。
当时赵姨娘刚被接入府不久,今日上元节,小姐独自出府未带她们,院中小丫鬟突然跑来急报,说赵姨娘带着一群婆子,气势汹汹似乎正往莉堂来。云裳察觉不妙,小姐未归,但怀中密信必须即刻送出。她本想自己去寻小姐,不离却拦住她:“云裳,你轻功比我好,脚程快,更能尽快找到小姐!”见到小姐后,小姐阅信只沉吟片刻,便吩咐她去买些精巧的糖人,然后去找赵姨娘的儿子程初祥。若回府时不离已不在莉堂,便设法将祥儿带到附近,只说“姐姐买了糖人,找姐姐拿”。
云裳虽不明所以,仍立刻照办。原来妙用在此。
不离听后仍是不解:“小姐,您怎么就料到赵姨娘一定会诬陷您私会呢?”
程蓁指尖划过账本上一行可疑的款项,头也未抬:“因为我系在裙边的茉莉玉坠丢了。放河灯时人多拥挤,应是那时脱落的。后来我才察觉有人尾随,云裳又告知赵氏往莉堂去了,我便猜她必是想借题发挥。如今她能往我身上泼的最大脏水,无非就是‘私会外男,德行有亏’。”
不离更疑惑了:“可是小姐,她并没有拿出您的玉坠作为证物啊。”
程蓁提笔,利落地将账册上那笔虚账划去,墨迹淋漓:“所以,那坠子并未落在她手中。”
她合上账本,心底掠过一丝懊恼与焦急,不知那枚母亲在她出生时便为她戴上的茉莉玉坠是否遗落在祈愿桥畔,今夜必须设法出去寻回。
突然,正在给不离上药的云裳动作一顿,低声道:“小姐!”
两人瞬间警觉,不离也立刻忍痛起身,手已按上了腰间软剑。
程蓁抬眼,见云裳眼神示意窗外——有人来了。
然而,听那动静,虽是直奔卧房而来,却既不够隐蔽,又带着点笨拙的“鬼鬼祟祟”。
程蓁凝神一听,唇角微扬:“无妨,是知栩。”她起身走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穿着夜行衣、头发稍显凌乱的娇小身影便灵活地钻了进来,喘着气拍着胸口道:“苡茉姐姐,你这新院子……墙头比之前那个难翻多了!”
来人是苏棠,她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端起程蓁方才没喝完的温茶便灌了一大口。
云裳和不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程蓁也笑着摇头:“这院子里有母亲亲手栽种的两株双色茉莉,我搬过来,一是想守着它们,仿佛母亲还在身边;二是不愿让那起子人污了母亲昔日起居的正院。”
苏棠闻言,慢慢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歉然:“对不起,苡茉姐,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
程蓁走过去,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傻丫头,对不起什么?只要还有人真心思念,母亲便不曾真正离开。茉莉花年年盛开,母亲就年年都在。不说这个了,”她转移话题,“你瞧瞧不离的脸。”
苏棠这才注意到不离脸上的伤,立刻跳过去,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细看:“天哪!不离,你这脸怎么了?谁干的?!”
“赵姨娘派人打的。”程蓁将小厨房刚煎好的活血化瘀的药端给不离。
“什么?!岂有此理!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报仇!”苏棠撸袖子就要走。
“没事啦,”不离连忙拉住她,表情因药的苦涩而扭曲,“小姐已经当场替我报仇了,狠狠甩了赵姨娘一个大耳光!”她说完赶紧吞下程蓁递过来的蜜饯。
“知栩,这么晚偷偷过来,禁足解了?”程蓁一边给她重新斟茶一边问。
“苡茉姐你就别取笑我了,”苏棠嘟囔道,“当然是溜出来的!哦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今日我在望江楼好像看见二皇子了!”
“嗯,我知道了。”程蓁神色凝重了些,“而且,他并非独自返京,还带了两千亲卫铁骑。”
带兵入京……此次文武大比,恐怕要生出大变故了。
苏棠见程蓁蹙眉,忙岔开话题:“苡茉姐,你给我的那个易容粉太好用了!今天我扮男装出去玩,就用它修饰了眉形轮廓,效果超级自然!就是碰上了一个超级讨厌的家伙,缠问不休,费了好大劲才甩掉!回府时差点被我爹发现,还好我身手敏捷!”
“那是白芷粉混了珍珠末,但不可常用,伤肌肤。”程蓁解释道,随即好奇,“不过,你说的讨厌鬼是谁?”云裳和不离也好奇地凑过来。
“就是赵景安那个烦人精啊!”苏棠一脸嫌弃,“非要问我年岁几何、家住哪里,还说下次要约我去听曲吃酒!纨绔子弟!”
见三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苏棠吓得往后缩了缩:“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确定……他没认出你?”程蓁试探着问。
“怎么可能!”苏棠自信满满,“我溜出去那么多回,连我爹都没逮住过,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程蓁默默扶额。苏侯爷那般精明,怕是早已看穿,只是纵着你这颗开心果罢了。不过这话她没说出口,免得这小棠果又开始忧愁。
倒是她这伪装术,骗骗不熟悉的人或许可行,但五皇子赵景安……常在宫中宴集练武场见到苏棠,他究竟是当真未识破,还是故意逗弄?程蓁也有些拿不准了。
夜色愈发深沉。
程蓁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夜行衣,以面纱遮脸,原本打算独自前往祈愿桥寻找失落的玉坠。不料苏棠一听她还要出门,立刻双眼放光,兴奋地缠了上来:“苡茉姐,带我一起去嘛!我保证不添乱!”
于是,两道纤细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的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