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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缘起 ...

  •   上元灯会,护城河畔。

      面具遮掩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纪颐穿过熙攘的人流,华灯溢彩,映得夜如白昼。

      稚童骑在父亲肩头,小手努力去够檐下悬挂的鲤鱼灯,母亲在一旁温柔笑语:“抱久啦,快下来,让爹爹歇歇。”

      他驻足,面具下的唇角无意识地弯了一下。是啊,也唯有这般万民同欢的上元佳节,他这样本该“葬身崖底”的人,才能藏匿于喧嚣,暂得片刻喘息,不必忧心被人识破那早已被钦定的“死籍”。

      信步至流芳桥,此处是放河灯的胜地,多少祈愿在此随波远去。

      “大哥哥,买盏莲灯吧?祈福可灵验了!”一个穿着红棉袄、头扎小鬏的女娃儿捧着一盏精巧的莲花灯,仰着脸热切地望着他。

      “我…并无心愿可许。”纪颐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低沉疏离。但他仍是接过那盏灯,将几枚铜钱放入女娃掌心,“去买些甜糕吧。”

      “谢谢大哥哥!”女娃儿眼睛笑成了月牙,将灯塞给他,不忘说吉利话,“祝大哥哥事事圆满,岁岁安康!”说完便蹦跳着钻入了人群。

      纪颐低头,掌心是一盏最普通的素色莲灯。

      他随人潮至水边,俯身将灯放入河中。粼粼波光映着千百盏灯火,如星河坠地。

      他的灯上空白一片——山河破碎,亲族尽殁,他竟不知,还有什么愿望值得托付给这虚妄的神佛。

      不远处,程蓁正将一盏精致的玉兔灯送入水中。

      灯烛明灭,映亮她清丽却难掩哀戚的侧颜。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她低声祝祷,这是去岁母亲握着她手一同念出的词句。那时温暖犹在指尖,而今只剩冰冷的河水。

      周遭笑语喧阗,万千灯火倒映在她逐渐模糊的眸中。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这样的场景动容,可那美好的祝词出口,心口却泛起尖锐的疼。她努力想维持一丝笑意,唇角弯起,温热的泪却猝不及防地滑落,一滴、两滴,无声地砸碎在水面摇曳的光影里。她慌忙低头,不愿让人看见这失态的悲戚,在这普天同庆的夜晚,唯有她与这份无处安放的沉痛格格不入。

      两盏未载文字的河灯,一素一艳,于波心轻轻一碰,旋即各自漂远,汇入那一片载满众生希冀的璀璨光河之中。

      震耳欲聋的焰火声中,程蓁和纪颐隔着涌动的人潮,一个立于桥头黯然神伤,一个漫步长街隐于面具之后。他们素不相识,命运却似早已埋下伏笔,让两个被孤独浸透的灵魂,在这极致的热闹里,无声地汲取着旁人具象的欢愉,笨拙地缝补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与此同时,醉仙楼最高处的雅间里,正闹得鸡飞狗跳。

      “哎哟我的小祖宗!小王爷!您可当心着点!”内侍总管福安急得满头是汗,声音都变了调。

      锦衣华服的少年郎——赵景安,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幼子,正单脚踩在雕花窗棂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楼下是川流不息的灯火人海。他回头瞪着一屋子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女,满脸不耐烦:“都说了别跟着小爷!聒噪!烦死了!滚!都给我滚远点!”

      “王爷!这万万使不得啊!您要是有个闪失,奴才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呐!”福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赵景安嗤笑一声,另一只脚也迈了上去,稳稳坐在窗沿,晃荡着双腿,俨然一副“再不走我就跳下去”的架势:“父皇那儿我自会去说,保你们无事!母后最是疼我,岂会罚你们?”他睥睨着下方,语气混不吝,“最后问一遍,走不走?再不走,小爷我可就真跳了,就说是被你们逼的!”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知这位小王爷被宠得无法无天,说得出便做得到。最终,福安只得咬牙,带着一众仆从惶惶然地退出了雅间,赶着回宫禀报。

      打发走了眼线,赵景安脸上的张扬跋扈瞬间褪去,换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落寞。他拎起桌上那壶价值不菲的“玉髓春”,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让他蹙紧了眉。

      “真没劲,”他望着窗外漫天绽放又转瞬寂灭的烟火,低声嘟囔,“年年都是这些玩意儿,看着别人家团圆美满,吵吵嚷嚷的…没意思透了。”

      他的目光掠过万家灯火,最终失落地投向虚空,声音轻得几乎被楼下的喧嚣吞没:“要是…要是乐煜还在就好了…今年这上元灯,也不知该找谁一起看了…” 说罢,他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兴致索然地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却丝毫照不进他写满孤单的眼底。

      “各位客官请看过来!今日上元佳节,本楼特设‘揽月灯会’,猜中灯谜魁首者,不但能得这盏西域进贡的琉璃走马灯,另赠御酒‘雪涧香’一坛!”掌柜的嗓音洪亮,瞬间吸引了满堂宾客。

      听到“雪涧香”三字,满场哗然。此酒乃贡品,寻常人家莫说品尝,见都未曾见过。这揽月楼东家竟以此作彩,背景深不可测。

      二楼雅座,赵景安闻声挑眉,放下手中杯盏,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足尖一点,欲效仿话本里的侠客翩然跃下,显显威风。岂料身形不稳,“嘭”地一声闷响,竟结结实实摔在了一楼正厅中央。

      “完了…”赵景安眼前一黑,仿佛已经预见明日京城茶馆里,“五皇子殿下揽月楼献技,平沙落雁式落地”的笑谈。他恨不得以袖掩面,权当无人识得。

      台下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哄笑。

      赵景安耳根通红,却强自镇定,一个利落的翻身跃起,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扯出一个灿烂却略显僵硬的笑容。

      掌柜的到底是人精,立刻高声圆场:“诸位贵客且莫笑!老朽曾闻‘福祸相倚’之理,殿下此跤,看似失仪,实乃吉兆!定是福运太盛,殿下承托不及,方有此示警!预兆着殿下此后必将步步高升,福泽绵长啊!”

      众人一听是五皇子,笑声戛然而止,纷纷起身行礼,噤若寒蝉。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佳节,只论灯谜,不论尊卑。”赵景安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刚才笑得最大声的那个方向。

      店小二适时拉下第一道谜题的红绸,木牌上现出一行小字:“春雨绵绵妻独宿”。

      “打一字。”小二唱道。

      赵景安凝神思索,片刻后扬声道:“可是个‘一’字?‘春雨绵绵’则无日,‘妻独宿’则无夫,去日去夫,岂非剩‘一’?”

      小二却未敲锣。

      赵景安正自疑惑,忽闻一道清越声音自人群后传来:“可是‘闰’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衫、手持玉骨扇的“小公子”缓步而出,她面容清秀,眉眼间却有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

      槌声立响。掌柜的高声道:“恭喜这位公子,拔得头筹!”

      满堂喝彩声中,赵景安一边鼓掌,一边暗自打量:京城何时出了这般人物?他凑上前去,故作熟稔地想拍对方肩膀:“这位兄台……”

      话音未落,那“小公子”仿佛背后长眼,反应极快地一个肘击!

      “呃!”赵景安猝不及防,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兄台,下手何至于此?在下只是想结交一番。”

      “小公子”——实为偷溜出府的女扮男装的镇北侯府千金苏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谁是你兄台?她心中暗恼,这赵景安上次宫宴还嘲笑她射箭脱靶,这会儿倒装不认识了?她压低嗓音,粗声道:“谁与你称兄道弟?不熟。”

      赵景安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却更觉有趣,环抱双臂看向第二题。

      木牌上却无文字,只画了一叶扁舟,行于水上,舟中立一戴笠渔翁。

      众人面面相觑,皆露难色。

      赵景安脑中灵光一闪,朗声道:“此谜底,可是‘鲁’字?渔翁戴笠,不见其面,舟行水上,是为‘鱼’(鲁字上部似鱼)在水上?”

      小二刚要点头,却听又是一道破空之声!

      一支羽箭疾射而来,“夺”地一声,精准地钉在那木牌之上,箭尾兀自颤动不已!

      众人骇然变色,只见一个身着玄铁轻甲、身材魁梧、面带煞气的男子大步踏入,声如洪钟:“呵!好生热闹!本王远在营中都听闻醉仙楼酒菜一绝,还不快给本王摆上最好的席面!”

      店小二吓得脸色发白,强撑着笑脸:“王爷大驾光临,快请上座……”

      那男子却不理,目光扫过场中,最终落在赵景安身上,嗤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五弟。不在宫里吟风弄月,跑来这里与民同乐,玩这等孩童把戏?”

      赵景安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二皇兄此言差矣。上元猜谜是雅俗共赏的传统,何来孩童把戏之说?倒是皇兄,既已返京,不先向父皇复命,却携兵器直闯酒肆,若让御史台知道了,怕是于礼不合吧?”

      二皇子赵景武脸色一沉,冷哼一声:“牙尖嘴利!我们走!”说罢,带着亲卫拂袖而去。

      “皇兄慢走。”赵景安淡淡送客,示意惊魂未定的小二继续。

      然而苏棠已无心再留,只想趁乱离开,去找约好却未现身的闺中密友。

      她刚转身,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

      “哎,这就走了?”赵景安凑近,桃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灯谜还没完,好戏才刚刚开始呢,‘兄台’?”

      苏棠气得跺脚,这个纨绔皇子真是她命里的克星!她暗中运气,抬肘欲再给他一下,岂料赵景安早有防备,敏捷地侧身闪过,反而就势更凑近了些,眼中玩味更浓。

      “身手不错嘛,‘兄台’?”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探究的兴味。

      苏棠趁他说话的间隙,猛地抽回手,扭头便扎进熙攘的人流。

      “喂!别跑啊!你还没告诉小爷你叫什……”赵景安见状,哪肯罢休,想也不想便拔腿追了上去。他难得遇到这么个有趣又敢给他脸色看的人,岂能轻易放走?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尾灵活的游鱼,迅速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角。

      望江楼,天字甲号雅间。

      窗边坐着一位身着墨色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气度雍容,将楼下那场短暂的追逐尽收眼底。
      见赵景安的身影没入夜色,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这京城的水,倒是被搅得越来越浑了,有趣。”他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审度意味。

      侍立在他身侧、腰佩弯刀的侍卫立即躬身抱拳:“殿下,可需属下跟去探探那二人的底细?”

      “不必。”他语气淡然,“小五贪玩,由他去便是。我们也该回了——”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光,“离京多时,是时候去拜会一下太傅大人了。”

      程蓁步履匆匆,方才侍女不离急报,称收到了来自金陵老宅的密信,火漆印鉴特殊,显有要事。

      与此同时,乔装改扮的纪颐在人群中疾行——他刚得到暗桩传讯,二皇子奉诏便突然返京,还私调了两千亲卫铁骑驻扎于西山脚下,其心叵测。

      两人心事重重,于摩肩接踵的街市擦身而过。

      就在交错的一瞬,程蓁猛地顿住脚步。

      一股极清浅却独特的冷香萦绕鼻尖——是茉莉。这是她已故母亲生前最钟爱的花,因培育不易,京中唯有城西的茉莉苑才有栽种。此人身上沾着如此新鲜的茉莉香,定然刚从茉莉苑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纪颐也停了下来。

      他也嗅到了那阵熟悉的茉莉花冷韵,心中蓦地一痛,这是唯有母亲生前经营的旧园才有的特殊品种的香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侧首,目光于半空中短暂相撞。

      程蓁戴着轻纱帷帽,纪颐的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帷帽下微微晃动的一支银丝攒成的茉莉步摇,以及那帷帽缝隙间,一双清冷明澈、却带着一丝惊疑的剪水双瞳。

      纪颐面上覆盖着半张玄色面具,程蓁未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视线却被他垂在身侧的手吸引——那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是一双极为好看的手,但虎口与指腹处覆着一层明显的薄茧,绝非寻常文人或贵族公子所有。

      仅是刹那交汇,两人皆心念电转,旋即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寻常的路人无意间的碰撞,旋即各自转身,更快地湮没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朝着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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