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杀》曹必胜

2、第2章 暗涌

　　风雪渐弱，破旧马车碾过官道残雪，吱呀作响。

　　车内死寂。陈嬷嬷缩在角落，脸色青白交加，眼神剐向沈知微，惊疑中淬着毒。她想不通那三个悍匪为何败退，更想不通破空声从何而来。她绝不信是这病痨鬼动了手脚。

　　青黛挨着沈知微，身子微抖：“小姐，您没事吧？”

　　沈知微闭目摇头，指尖摩挲袖中绣花针。匪徒那一刀将危机感刻入骨髓。暗中出手之人目的不明，更需警惕。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药囊里油纸裹的褐色药丸。”她低声对青黛道。

　　青黛慌忙翻找，摸出龙眼核大小、气味辛凉的药丸。这是沈知微用庄子里生姜、桂枝、紫苏叶混合搓成，本为驱寒，眼下正好提振元气。

　　她服下药丸，默运调息之法引导药力，微暖气流滋养枯竭经脉。

　　陈嬷嬷冷嗤：“装神弄鬼！”

　　沈知微眼皮未抬。

　　漠然激怒陈嬷嬷，她正欲再刺，马车猛地一顿。

　　车夫紧张道：“嬷嬷，前面道上堵了人，像是求医流民。”

　　陈嬷嬷掀帘大骂：“作死的贱骨头！敢拦侯府车驾？滚开！”

　　沈知微望去，见十来个面黄肌瘦的流民相互搀扶。一老汉跪地磕头：“贵人行行好！我孙女快不行了！”妇人抱着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的女童痛哭。

　　陈嬷嬷厉声道：“驱开！撞死了算他们命贱！”

　　车夫扬鞭欲吓。

　　“住手。”

　　虚弱却清晰的低喝从车内传出。

　　陈嬷嬷恶狠狠瞪沈知微：“三小姐又想做什么？沾了瘟病如何是好！”

　　沈知微挪到车门口，目光扫过女童：“嬷嬷要坐实侯府草菅人命的恶名？”

　　陈嬷嬷一噎。

　　沈知微对青黛道：“水囊。”又对老汉道：“起来。让我看看孩子。”

　　老汉狂喜磕头。

　　沈知微下车，寒风中蹲身查看。女童呼吸急促，喉间痰鸣，舌苔黄腻，额头滚烫。小儿肺热喘咳兼外感风寒，已至危候。

　　她凝神思索，一穿着洗白青衫、背药箱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拱手：“小姐心善。在下姓秦，游方郎中，可否让在下一观？”

　　沈知微打量他目光清正，指带药渍，微微颔首。

　　秦郎中检查后凝重道：“肺热极危，需立刻施针退热宣肺。只是……”他苦笑，“针具药材皆匮乏。”

　　沈知微低声道：“若有银针，取‘大椎、肺俞、尺泽’诸穴，浅刺疾出，可泄热乎？”

　　秦郎中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看她。

　　他压下惊疑：“小姐所言极是！只是……”摊手无针。

　　沈知沉默拔下发间素银簪递过：“以此代针，火燎消毒，可行？”

　　秦郎中眼睛一亮：“可！”取火折燎过，熟练下“针”。

　　几“针”下去，女童呼吸略缓，面色褪去一丝潮红。流民纷纷跪地磕头。

　　陈嬷嬷目瞪口呆，随即恼怒鄙夷：“三小姐！够了！仁心也发了，该走了！耽误回府时辰，你可担待！”

　　沈知微没理她，问秦郎中：“后续调理可有方子？”

　　秦郎中写下方子叹道：“方子在此，只是这些药材……”流民哪里买得起。

　　沈知微看陈嬷嬷：“取一两银子予先生抓药。”

　　陈嬷嬷尖叫：“一两银子？给这些贱民？凭什么！”

　　“凭我姓沈。”沈知微声音微弱，目光冷冽刺去，“我以侯府小姐身份施舍流民，积善行德，为侯府博善名，有何不可？还是嬷嬷觉得，我连支使一两银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轻咳两声：“若祖母父亲问起耽搁之故，我自会禀明，是因嬷嬷‘体恤’我病体停车，又‘怜惜’我见流民可怜慷慨解囊。一切，皆是嬷嬷‘教导有方’。”

　　陈嬷嬷脸瞬间煞白！这高帽扣下，她如何敢接？功劳是主子的，过错全是她劝阻不力！她浑身哆嗦，看着沈知微平静的脸，第一次感到冰冷惧意。

　　她咬碎后槽牙，恨恨扔出碎银子：“拿去！滚！”

　　秦郎中接过，深深看沈知微一眼，拱手郑重一揖：“小姐救命之恩，仁心仁术，在下铭记。告辞！”引流民退开。

　　马车再动。

　　陈嬷嬷缩回角落，阴毒目光死盯沈知微。

　　沈知微疲惫闭眼。刚才应对耗尽力氣。陈嬷嬷恨意只会更深。

　　马车行至京城，未走正门，绕至侧角门停下。门楣低矮，需弯腰进入。

　　陈嬷嬷阴阳怪气：“三小姐身份特殊，从此进最‘妥当’。”

　　青黛气红眼圈。

　　沈知微面无表情，深看角门一眼。

　　永宁侯府，我回来了。

　　她挺直单薄脊背，在陈嬷嬷讥诮目光中迈过门槛。

　　府内亭台奢华。遇丫鬟仆妇皆投来鄙夷目光，窃窃私语。

　　“那就是庄子上接回来的煞星？”

　　“穿得比扫地的还破……”

　　“没几天活头了……”

　　恶语如针刺来。

　　青黛低头含泪。

　　沈知微恍若未闻，默记路径。

　　至僻静回廊，迎面一行人来。为首老嬷嬷穿着体面，身后丫鬟捧锦盒，架势威风。

　　陈嬷嬷立刻谄媚行礼：“赵嬷嬷安好！往老夫人院里去？”

　　赵嬷嬷面容严肃，扫过陈嬷嬷和沈知微，眉头微蹙：“陈家的，办的什么差？接人接得如此狼狈，成何体统！”

　　陈嬷嬷冷汗下来：“回赵嬷嬷，路上遇流匪惊了马……”

　　“流匪？”赵嬷嬷目光一沉，“京城脚下哪来流匪？胡言遮掩过失！”不再看她，对沈知微规矩一福，语气无温：“老奴奉老夫人命送日用东西。小姐一路辛苦，既回府便安心住下。有短缺可使人回禀。”

　　话客气却疏离。老夫人并未多看重这庶孙女。

　　沈知微微颔首：“有劳赵嬷嬷，替我谢祖母。”

　　赵嬷嬷点头离去。

　　陈嬷嬷松气又得意，压低声音冷笑：“瞧见没？老夫人院里的人也不过如此！别想攀高枝儿！”

　　环佩叮当声和少女娇笑传来。

　　穿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珊瑚红撒花裙的少女在一群丫鬟婆子簇拥下走来。容貌娇美，眉带倨傲，正是嫡出二小姐沈知婉。

　　她见沈知微寒酸模样，掩鼻嫌弃：“哪里来的叫花子？放进来冲撞贵人怎么办？”

　　丫鬟哄笑。

　　陈嬷嬷讨好道：“二小姐，这是庄子上回来的三小姐。”

　　沈知婉故作惊讶打量：“哦？三妹妹啊。十年不见，妹妹这…风采依旧啊。”刻意加重四字讽刺。

　　青黛气得发抖。

　　沈知微抬眸静看她，目光无波，微微福身声音虚弱却清晰：“二姐姐安好。十年不见，姐姐倒是…丰腴了些许。”

　　沈知婉最恨人说胖，脸色难看：“你！”

　　沈知微不再看她，对陈嬷嬷道：“嬷嬷，我累了，住处何在？”

　　陈嬷嬷忙道：“撷芳园西边小院。”

　　沈知婉冷笑：“撷芳园西边？那不是挨废园的晦气院子？母亲正会安排地方！适合你这种……”

　　话未说完，沈知微已从她身边走过，如视空气。

　　无视比反驳更让沈知婉难堪！她气青脸，死攥帕子。

　　“沈知微！站住！”她厉喝。

　　沈知微脚步未停。

　　沈知婉怒极，抬手欲推其背！

　　手将触未触——

　　“二姐姐这是要做什么？”沈知微倏然停步转身，让沈知婉推空，踉跄险些摔倒。

　　沈知微静看她，带一丝疑惑，声音不大却清晰：“二姐姐方才…想推我？为何？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姐姐生气了？”

　　周遭瞬静。丫鬟婆子皆低头。

　　沈知婉当众出丑，被话架火上烤，脸涨红指她：“你血口喷人！我何时推你了！”

　　“原来我看错了。”沈知微从善如流颔首，“姐姐勿怪。我久居庄野眼神不好。”

　　说罢不理气得发抖的沈知婉，转身前行。

　　陈嬷嬷胆战跟上。

　　所谓“小院”偏僻破败，墙斑驳，屋简陋，冷清霉味。

　　“三小姐在此歇着。明日有人来教规矩。”陈嬷嬷丢话躲瘟疫般离开。

　　青黛看漏风屋子落泪：“小姐，他们太过分了！”

　　沈知微走至窗边，看荒芜庭院和一墙之隔阴森废园。

　　她缓缓握紧袖中手。

　　永宁侯府，这便是下马威么？

　　很好。

　　她唇角勾极淡冷笑。

　　这局棋，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