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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番外 恋人絮语(库洛洛) ...
(一)
甲板上的风总是比陆地更锋利。
不是所有人都能瞒过我,但我低估了她的决心。她的眼睛湿润了,神情凛然,不见一点畏缩的影子。我不停复盘着自己可能犯下的微小错误——明明只要我早一秒察觉,就可以避免。
脚步就此偏离,如果我反抗,她大概会撑不住,她的脸比我手还要冰。
书页翻飞,如她所愿,我拿走了她的能力。
她说她要先回去。
去友客鑫之前,我正在搜罗有意思的能力。她也在我的候选名单里,不过只能算备选项,直到我得到一纸预言。预言诗说,我该向东去,而她的行动轨迹与我的计划重叠,我决定先拿她的能力。
西尔维娅,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可它究竟让我想起什么,我毫无头绪。
情况比我预想得差一些,锁链手封住了我的念。计划不变,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的人像苍蝇一样黏过来,我得先甩掉他们。出于试探,我在店门口故意撞了她,她却帮了我。这是容易接近的信号。不过,我总觉得她有点眼熟,但她有公民身份,因此,最初我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假设。
包厢早就安排好,我们同住一间,侠客办事从不会出错。她看书时坐得很直,偶尔抬起头,她总毫不避讳地打量我。这么漂亮的黑色眼睛,好像也曾在我的记忆里出现。她的头发是纯净的黑色,垂下来时有种过于安静的重量,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将发尾卷一卷。她有一本随身笔记,时不时会拿出来写点什么,或许和她的职业有关,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个作家。
她写作时会完全沉浸其中,手指沾着墨水,偶尔目光飘忽时,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遨游。
显然,她不喜欢被人注视。她问我是不是把偷看当成习惯,随便吧,反正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她对我保持着应有的警惕,□□搜查过后,她好奇我为何不下车。
“占卜说,我该向东去。”我回答。这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打听我的……工作?我告诉她我曾是剧团的团长,专门在全球巡演,观众反响非常好。她顺着话题往下爬,问我是否还在巡演。
答案是暂时歇业,这不构成谎言。
我有了意外收获。她主动提出帮我占卜,又告诉我要先付钱。我差点就怀疑自己听错,不过我还是给她了。她心满意足地收下,像是做了笔好买卖。
“失去的东西,终将回归。”她是这么说的。
我没问那是念,还是儿时的玩伴,即便我心里已经有答案。果然不是错觉,我只在婆婆那里见过这样的占卜方式,但我并没有提醒的打算,我需要她的能力。
念被封住确实麻烦了不少。变数增加了,每一步都得算得更细,但这反而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像改写规则的游戏。对我来说,普通人的生活并不乏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在。失眠常在,我想这是思考过度的缘故。
长时间和她待在同一个空间,容易产生某种不必要的东西,我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我总是离开,或者随便在普通车厢找个位置坐一天。那天晚上,我坐在电影车厢思考除念的事宜,在我斟酌是否要和西索联系时,她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这电影是你选的?”
屏幕上,两具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我罕见地迟疑了:“不是。”
她当然知道不是,她是故意的。
她总这样。
我们连着看了四场电影,她毫无倦意,反而越来越兴奋。回到包间,她还在和我讨论那些处理精妙的场景。她思考起来时,眼睛亮得不可思议。
她不无趣,甚至可以说很有趣。至少在电影审美上,她的见解大多和我相似,这让我开始考虑将她作为单个非典型人类观察对象,毕竟她的行为和思维都有别于常。
列车短暂停靠,我们都下了车。她蹲在不远处采集花草,那瓶被我接住的伏特加,应该是她准备用来制作酊剂的。我觉得颇有意思,随口建议她取一些橡木苔。她把它们一一碾碎,又递给我闻,我询问酊剂制作的事宜时,她笑着说下次让我来试试。
我也笑了一下,因为我知道没有下次。
她把东西都收在柜子里,除了那本小说。看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泡在水里的错觉,谈不上舒服,但也不难受。我很快便理清脉络。
我问了她几个问题,现在我可以确认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
她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像是被冒犯,又带着一种被看穿的羞赧。我捂住嘴,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通常情况,这是拉近关系的最好机会,只要用我想,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吐出更多。但出于长期考虑,我暂不打算这样做。
“你是不是在学我?” 她忽然说。
没处讲理的感觉,我不常有……不想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我本来就这样。”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
她气得几乎要跺脚跳起来,我不说话,靠在沙发上看她。她半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吐出一句:“你很幼稚。”
嗯,这点我们倒是很像。
人类这一物种已老,可人始终还是幼稚[1]。如果这个游戏玩久一点,双方应该都会很投入。
现在想起来,当初日复一日的沉默里,我们已经在缓缓向彼此靠拢了。我察觉到,她对我的好奇和探索欲是从内而外的。那种兴趣并不带功利,她对许多事物都是这样的反应,看见就想知道,接触就想拆开研究运行原理。
我评估了目前的状况,觉得可以再试探她一次。我专门为她设计了一个陷阱,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但这次不一样。伪造她的笔迹对我来说毫无难度,我翻开笔记的前页,写下“盗贼的极意”,我赌她不会记得自己写过的东西。
我本可以直截了当地揭穿她,可我没那样做,她演得太好了,好到我想知道,这是否也属于她的念能力。
你会露馅的,西尔维娅。
很快,她发现了那一页,那是一种比疑惑更复杂的反应,像是在看什么过去的东西。
这就是我需要的裂缝。
“你似乎很了解我的能力。”我用言语来挤压她。
如果不是事先调查,我或许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发觉她也是念能力者。
她太冷静了,这不符合人类对未知的反应,也意味着她知道得比远表现的更多。她指认我一直处于“绝”的状态。这句话藏着很多层含义,她承认了,她开始愿意走下一步棋。她意外得聪明。她分析我的情况,像顺手擦掉玻璃上的雾一样,仿佛真相是她随口道出的。但她说得越是自然,我越肯定这是一个她有意选择的时机。我很好奇,她是否也能觉察出,在笔记本里写下“盗贼的极意”的并不是她自己。
我任由她分析盘问,在她问我是否无法使用念的时候,我顺水推舟承认了。
有时,隐晦地示弱,比直接示好起效更快。
我不会错过看到她每一个反应。我直视她的眼睛,告诉她书页上写的是我的能力。
事情按我预想的发展,她向我袒露了自己的念能力,毫无保留的。但她清楚这不算是握手的信号,而是交换。我开始不太确定,她到底是天真还是意有所图。
这么好的能力,束之高阁岂不是很可惜?
为了和西索取得联系,我在站台买了一张临时电话卡,夹在一本二手书里。但关于那种熟悉感,我始终找不到来源,直到那本书出现。
阴差阳错,她也出去买了一本书。我认得它,我知道那些捡来的纸是如何把故事变成现实的,哪怕它看上去不太一样。看完之后,她将它送给了我,还管这叫物归原主。
不过我收下了。我记得她小时候写名字的时候喜欢把“S”写得很大,还总是把字母倒过来画。
“K.S.”根本不是什么流星街的孩子。
那是我和她的名字。
按理说,这么久远的事我应该已经忘记了。她倒是忘得干干净净,这样也不错。
反正我从来不打算告诉她。
她很谨慎,为了摸清我的底细,总是不惜浪费一招来试探我。嗯,她好像看出来我为什么接近她了。我得提高警惕,喜欢在危险边缘游走的人,绝不会像她看上去那样软弱无害。
她把行李上了锁。我必须承认,她有点不太好对付。
至于那盘有问题的食物,我没有阻止她吃,身为念能力者,这个剂量的毒素并不会对她造成威胁,而我可以借此继续摸底。在我应付□□那些苍蝇的时候,她突然使用了能力,动作之快仿佛忘记我们并不属于同一阵营。她以为我没看见。
她生气了。
她没再和我说一句话。拉开距离是明智之举,她不笨。顺着她的节奏,我维持着这场游戏的表面平衡。供电断了,包厢里一片漆黑,她爬上床之后没拉帘,背朝着外面。她没睡,我叫了她一声,她应了,我没有再说别的,至少情况没有很糟糕。
这种事情我没遇到过,旅团的女性成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书本里也不会有答案,因此我思考了很久。
这种时候,道歉似乎是最佳方案。
“晚安。”我望了一眼她的背影。
计划得短暂搁置了,她还是不和我说话。这也无妨,我最擅长的就是博弈,尤其还是非对称的。
列车停靠下一站时,我在一个摊位上看见了《鼻毛真拳》。
这是个好机会。小时候她跟大人去外围捡垃圾时,从杂志堆里翻到了这本漫画,她非常喜欢,坚持要我也看。这么看来,她的念应该是天生的,流星街并没有给儿童的护具,我们不被允许去外围。
我买下它,回到包间,又故意将它放在显眼的位置,当着她的面翻看。她买了本一样的,晚上偷偷在被窝里翻,我猜她是好奇我会看什么。方法奏效,很快她又开始和我说话了。
她当面分析我,说我像是只爱看《资本论》的类型。无稽之谈罢了,其实我和她一样,我什么都想看。
我一本正经和她说《鼻毛真拳》的“哲学”,她听得很投入,还不忘评价我喜欢的果然都是没人能理解的东西。可那只是我随口说的,出于某种被解构的不满,我决定作弄一下她,她有点太得意了。
仔细想想,我平时很少这样。
该换一种交通方式了,列车的人员流动性太大,我的行踪已经彻底暴露,需要选择更保险的路线继续往东。
她的能力始终是目标,可惜我现在无法拿到,只能等下次了。
我失算了。
我准备下车时,她已经站在走廊里了,脚边就是行李。她好像一早就知道我会走。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万一顺路呢?”她说。
简直就是不合理的可能性,可她没在开玩笑,我注意到她看我的眼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我没有拒绝她的随同,这算是好事,她有可用之处。我不懂那种眼神,我不太喜欢,我开始警觉,即便这不影响计划,我还是有意拉开了距离。
我认定她会一直跟着我,下车后她什么都没问。我在想,如果我找个借口说自己要回到车上,她会不会也只是没什么表情地说一句“好的”然后带着一堆行李酷嗤酷吃跟过来。
我在海边的旅馆落脚。她带的东西把桌面占了一半,是那些酊剂,算算时间,差不多泡制完成了。她开始调配,接着递给我一小瓶,橡木苔的味道。我向来不喜欢香水,它会迷惑嗅觉,但我刚碰到它的时候,居然感受到念的波动,只有一瞬间。
不白拿她东西,我帮她剖析了能力。她的念能力开发路径存在问题,似乎一直依赖直觉在使用,如果她能从中开发出新的可能,对我来说只会有好处。我从不轻易决定将某个能力加入“盗贼的极意”,尤其是特质系,太依赖个体,有些离开原主之后容易失去结构效力。
在码头等轮渡时,我让她再替我占卜一次,婆婆的占卜从不出错,她的学生不会差。但她迟迟不肯告诉我结果。
她又怎么了?
比起之前的人物目标,她要麻烦许多,我无法完全掌控她的思路和行动。我只是想验证她能感知知道多少,到哪一步,是不是值得我提前出手?
“那你又有多少,是愿意让我知道的?”
终于,她的防线开了一个口。
可明明是她自己忘记的。
我向她坦白了自己念能力的机制,并非完全出于信任,而是我不太想对她说谎了。这是一种结构偏移的预兆,当然,不是因为她有多高明,我只是突然不确定她在下哪盘棋。
勉强算是平手。
我得让裂缝再扩大一些,她才能掉进来。
这很有用。她的态度马上缓和下来,将结果全盘托出。很好,和预想的一样,失去的东西会被拿回来。
至于代价,我不觉得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那个吉普赛人的话让她心神不宁,她给了她一样东西,被她顺手放进口袋里。随后,她忽然朝码头的方向望去,那一刻她眼神很静,就像在说:我听到了命运说话,可惜它说得太慢了。
船上有个苍蝇一直在拍她,或者说拍我们。嗯,船开出后,那些胶卷就算意外掉进海里也很合理。
她一直站在船舷边淋雨,看上去有些迷茫,我猜她多半会在夜里发烧。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找了条毯子盖在她头上。还在流星街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我和侠客他们在森林里见过一只受伤的小浣熊,应该是从树洞里掉出来的,被猎网捆住,那时我也是这么给它盖上毯子,尽管这个小东西挣扎不断,我还是成功拆掉了网扣。第二天我们再去看时,它已经死了。
被毯子盖住的她也很像一只小动物,我就这么说了出来,结果她马上走开了……失策。
我在公共区坐了一晚上,直到次日中午她依旧没有出现。我把她房门给撬了,果然,她缩在被子里,完全没有察觉。如果我想杀她,她现在已经死了。确认她退烧后,我顺手将外套披在她身上。关门时,我瞥见她把它裹紧了些,像动物确认巢穴那样。
我们几乎把公共区的图书看了个遍。
幽灵船带着一种奇怪的念场,和她那瓶香水上附着念很像。我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这艘船或许和念兽一样,是很久以前,某人用念能力制造出来的,它之所以一直在海上出现,是因为持有者还活着,并不断在为它提供念。
那就上去验证一下好了。
她在一尊铜像前停留了许久,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铜像脚边残损的铭文:铭记记忆,而非名字。
盖勒玛语,恰好我很熟悉,我好像在哪本书里看见过这句话。如果真是这样,将不存在之物化为现实,这种能力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一定要得到它。
幽灵船失控了。看来,被这种能力创造出的物品已经拥有独立意识,不再受能力者支配。有点可惜呢,无法掌控的话不够实用,但也意味着更多可能性和乐趣。
我忽然发现,幽灵船的撞击让我对念的感应变敏锐了。我想到了预言诗,她本来就计划往东,这也是我选择她的原因。
她掉下去了,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很难描述自己在想什么,按理说我应该在评估她的价值。但或许,除念这件事,不是只有除念师才能做到。直觉告诉我,她的能力也许可以让我提前除念。
她是有用的,不能让她消失。
啧。
我跳了下去。
在巨浪里,我终于抓住了她。我的决策是对的,她在生死之间开发出了不用具现书本也能发动书写的能力。我能感觉到体内的锁链正在瓦解,她的能力竟然让时间松动了,抓住这一刻的破绽,我开始尝试用念。
幽灵船消失了,我无法解释其中的原理。只是一刹那的事,我们便出现在了甲板上。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念在我体内重新活跃,这印证了一个结论。
她的能力可以回溯时间。干涉因果,她肯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该好好反省了。我一向不允许计划被打乱,可从下车开始,每一件事都在我计划之外,多余的毯子、多余的话。
还有,我本可以不去救她。
我姑且将这样的愚行当做一次毫无意义的试验。
她倒在我怀里,还发着烧。我的手没有收紧,却也没有松开。我应该排斥这种接触的,它意味着变量,意味着我会多思考很多不必要的问题。可不知为何,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心跳总算慢下来,为了不在她醒来的时候传递任何过剩的东西,我压住了呼吸。
可她已经听见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她能力造成的,也许是。
也许不是。
她醒了,她看向我,眼里有困顿。
我低头吻了她,这也不是计划内的行为。她没有闭眼,我看见她的眼睛,湿润又明亮,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一只蝴蝶从她眼睛里钻出,又款款飞向我。我的手仍未能松开,我感觉自己像在按住什么容易碎掉的器皿,这是一种非典型行为,我意识到了,却没有纠正。
“我会忘记的。”她很小声地说。
她确实在忘记些什么,这我清楚,也许她曾用这种能力去逃避某些真相。她的能力,必然以她为代价。
我抱紧了些。
我本来不打算靠近她的。我必须迅速判断她是否真正脱离了轨道,她的能力正变得更强,而她的意识摇摆不定。这是最好的机会。
很快,我们下了船,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念能力提前恢复,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做打算。本来这趟旅程就只是一场伏击,她的手段相当高明,即便知道我是为了她的能力,她还在靠近。
越靠越近。
又开始了,她总是有很多问题,她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原谅了我。
我不需要被原谅。
呼吸贴近时,仿佛有人把手按在震动的鼓面上,换做平时,我会让它停下来。但那次我没有,欲/望来访,我没有费力去关门。
我记起那个黑发编在后面的那个小女孩,她叫西尔维娅。一次超近路前往教会的途中,我们路过一间房。站在外面,透过敞开的纱窗,衣着半/裸的男人和女人拼合在一起,随着风的节奏不停摇荡,我们窥见了人类交/媾的各种姿态,爱/抚与触摸。
吻她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又制造了一场错误。她的身上自然飘溢着一种甘美,橡木苔和冷杉的气息,犹如雨夜一般的气味,像潮湿的火焰,缓慢跳动着,把我记忆里所有安置她的位置点亮。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是她先靠近的。
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难道她在宽恕我吗?
我吻她,吻她唇瓣上那颗小小的痣,我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这样。
灯没关,她黑色的眼睛里映出我耳边那点蓝,耳环晃动着,在她眼里绽出光。哪怕再细碎的光,通过她此刻的注视,都会变得鲜明起来吧。
和平常一样,我没有移开视线。我觉得它像某种陷阱,被她的目光照亮了,那些蓝色其实是从她眼底生出来的吧,我从未真正拥有过。
我想,若那一刻她轻声说出我的名字,我可能真的……会考虑暂停所有的计划。
我以为我能控制。
我必须把那些从深海里奔涌而来的浪头全都推回原来的轨迹里去。可在我俯下身,带着那个晃动的蓝色一点点将她吞掉的时候,她真的说了。
她叫了我的名字。
那天之后,我们默契地拉开了距离。
纠缠太久的话,非理性的那部分就会干扰决策。我打算抛硬币,这是旅团的解决方式,一定程度上,它是强迫结果产生的手段,不会被任何眼神动摇。
就让命运来决定。
硬币只有正反面,我掷出去时不曾想过会出现第三种结果——它立在了那里。
嘶,我本应重新抛一次,再决定要不要保留她的能力,可看着那枚立在地上的硬币,我倏然失去了兴趣。
如果结果是非二元的,或许顺其自然比较合适。
我们开车沿着沙漠公路一路向东。
看见风滚草的时候,她露出了孩子般跃跃欲试的神情,当着她的面,我一脚踢碎了那团草。她没什么反应,转而开始替沙丘和植被画肖像。风吹过,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又笑了。
她更鲜活、更漂亮、更奇特了。这是我在评估她时脑子里自动冒出的形容词。
我们在沙漠里扎营,篝火跳动着,她将手放上去,我没看她,而是轻轻把手盖在她手背上,她顿了一下,抽出手,又盖在我手背上。
唉,盖手背的游戏,几岁孩子才玩。
除此之外,我没有想太多。我配合着,把手覆上去,她试图抽走,我再压住,反复几次,我看向她,火光映在她脸上,她哭的时候眼睛好像比平时还要亮,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觉得无聊。
她总在我睡觉的时候写东西,我知道她不希望我看,这是我能给出的全部诚意。即便我确实想看看她在些什么,她写东西的神情很难解读,一个人如果能如此认真地对待自己脑海里的东西,她究竟在逃避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她闲得发慌,开始和我聊天,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原来的事。在她不知道的另一面,她口中的书店其实只是流星街集市的一个摊位,破旧得连顶棚都是临时拉上的。
而拉她起来的人,是我。
我没告诉她这些。因为我无法预测她知道后的反应,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已经看穿我们直接的不对等和不确定之后还选择靠近。
我当然是有私心的。否则我不会一边策划夺取她的能力,一边又在篝火旁陪她玩盖手背游戏。我对每一步都很清楚,只是这一次,我选择慢一点。
我们剩的物资不多,是时候补给了。查看完地图,我选择前往离我们最近的索利塔。这里的人正在为某个节日做准备,街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装饰,风格迥异,但她看起来挺喜欢这些。
我们找了户人家暂住,确认完需要的东西,我合上笔记,顺手将它丢在了桌上,我需要查一些资料和地图。我先联系了侠客,托他制作一张新身份证。在索利塔的图书馆,我规划了去巴托奇亚共和国的路线。这样一来,就算我不能在短时间内拿到她的能力,先去收集其他的也可以。
我打算改弦易辙了。
流星街没有这样的节日,我本无意浪费时间,但她似乎想停一停,因此我决定晚些再出发。我开始在集市闲逛,其实只是想看看她在干什么。听见脚步声前我就知道她在附近了,她看见我了,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是一枚装饰品,我随手把它别在了衣领上,她看起来很满意。
晚餐后我们慢慢走回住所,路过一株葡萄藤时,她突然停下。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一直都聪明,太聪明了。
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她疯了。
我不觉得。
我觉得我疯了。
这到底是不是我企求的呢?我可以选择斟酌一下是否必须发疯,趁一切还来得及。
“我不要。”我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
我拒绝了她。这显然与原定计划相悖,但我不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在想什么?现在发生的事不属于战略范畴,它记录着我所有不该生出的念头,像火一样,必须先燃烧,之后才能考虑留下什么。
我在她身上目睹了太多熟悉的轨迹,我们拥有互为镜像但不重叠的内在结构。某种角度,我们其实很像。
她看起来很不甘心,可不甘心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不过我已经摸清楚怎么才能哄好她,我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四目相对,这是我现在能够做到的最亲密的动作了——我早就想这么做。
眼神和言语不一样,它不需要建构逻辑,同样也无法伪装。
我什么都没找到,她眼里是我。
我让她替我看完《鼻毛真拳》的结局,她瞪了我一眼,说我糟糕,毫无攻击力。
我很糟糕吗?或许吧,我不正是声名狼藉的坏人吗。那声抱怨饱含委屈,还有一丝无奈。
我不明白。
其实,我明白。
我感知到了她的心事,而且我可以断定,这绝对不能被定义为直觉。
我收回我的话,我不否认她很疯。这算是赞美。
她吻我了。不再胆怯,毫不迟疑地。我不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明明从我这里她什么都得不到。为什么要吻我?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用这种近乎恳求的眼神看我?我不想靠近你……
我不想靠近吗?
我抱住了她,因为我想这么做,所以我也吻了她。事态彻底失控了,对此我早有预感,我以为我安排好了什么时候拿走她的能力且让她毫无抵抗。
我该拒绝的。
她从不会向人寻求安慰。她颤抖着揽住我,此刻,她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但我知道,她会转动眼睛让它们回流进黑色的眸子里。
可我不懂。我不懂她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她才是那个纵观全局的人。我压住她,吻她。
身心沉浸是一种麻木,不知不觉就会开始眩晕,我极力想扼杀这种愚蠢的情绪。
只是现在,我已经不能不抱她了。
她像一只归巢的小鸟儿,用前额摩挲着我的胸口,我的脖颈。而后,她终于闭上那双妖精似的眼睛,将嘴唇重重吻在我在肩膀上。
她的体温有点低,我吻她时,那种声音又出现了,那种心跳的声音。心会扩张又收缩,是欲/望的器官。我沉进去,一次又一次,把所有不该说的都塞进额头相抵时的缄默里。
如果那时,我选择向左而不是向右,或许我今天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又或者我把梦想带到流星街之外的世界,但我能把萨拉萨也也带到这个世界吗?梦想,同尸体那样,我早早将它埋葬。
过去全部的时间,所有的宇宙。
我承认,她差一点就成功了。我的沉默好像变成了一种罪,我不打算忏悔。
就快要结束了。
能够脱身了,真让人畅快。
我绕过索利塔镇走到十几公里外的岔路口,那儿停着我要的车,摆平人[2]做事很利索。我走到车后轮,蹲下身摸出钥匙。
调整后视镜时我发现领口的胸针没有了。我穿外套时它还在,我记得自己没摘下来。
是什么时候丢的?嗯,这不重要。我发动了车子。
我顺路去了趟圣利维娅。劳伦·博蒙特的能力非常实用,舞会是个很好的契机。不走运的是,领主大人似乎有自己的傲骨,在无法套取情报的前提下,我选择了逼供,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我给过他机会的,他用能力反制了自己,死无全尸。我记得博蒙特家还有一个独生女,不巧的是,博蒙特自尽时,她正好推门进来,我在她开口之前动了手。
一无所获。唉,累死了。
离开前,我简单收拾了现场。穿过大厅,我似乎产生了关于她的幻觉。我停下了脚步,我不觉得有这种巧合,但我不太想用命运这个词,毋宁说这就是巧合。
她从不试图与任何人一样,那半扇面具完全起不到遮挡作用。搞什么?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在别处,做她该做的事吗?为什么像被遗忘在角落,看起来迷路了一样。她不发光,却占据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我有必要确认一下。
于是,我走上前,伸手邀请她共舞。
果然,她又不记得了,这对我们来说普遍有益。她迟疑了一会,还是把手递给我,没有任何防备和疑问。她的顺从不显得软弱,只是……令人放松。像久雨之后的静夜,让人错觉这世上真的可以安然睡去。
打住,我想得太多了。
我的掌心贴着她后背,另一只手和她相握,交响乐一声声推进,我感觉到她肌肉随着节奏轻轻绷紧又放松。我不知她此刻心中是否有波澜,她仰头时,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彻底消失了。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连那奕奕的光亮也跟着消失了。或许那种眼神是我臆造的,所以我才做出了诸多不自然的行为。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希望她记得?我想不是,正因为她不记得,我才允许自己靠近。如果她现在忽然抬头叫出我的名字,我是否会躲开?
我没有答案,我还握着她的手。
从某个角度看,这整件事都非常可笑,我不会去思考它左右我人生的可能性。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在心里断言。
有什么东西在我大脑里酝酿,某种异样的、形而上的东西,这是一种我没有参股的真理。一切我用来往前走的东西都是我夺来的,一切我驾驭过的,全都是我夺来的。
某个夜晚,世界沉入平静,人类休息,忘记痛苦,悲哀和欢乐也会被忘记,甚至清醒的时候,人类也忘记。但我失眠了,我无法入睡。然后,我开始思考,早知道就把它夺过来了。
要是当时把她夺过来就好了。
我惆怅极了。
我少见地做梦了。她□□地抱住我,在一张不属于任何人的床上,在被褥里,我们交换微微发咸的双唇。这样不对!我睁开眼,坐起身扫视周围。没有人接近,我的欲/望托形于梦境,我所臆幻的是当下不可能的事。交易、盗窃、馈赠都具备特定的条件,没有任何一种能在无条件的情况下将种种约束抛至九霄云外。我的思绪短暂地停滞:这个梦到底是如何进入我的?
毕竟,这个宇宙中并不存在,可以让我们重逢的系统。
侠客说她在调查我们,而且很执着。该怎么说呢,这样的事件已经超出我对随机性的容忍阈值,是念的缘故吗?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我曾犹豫是否该找她谈谈,不过我很快否决了这个提案,我没有理由先越过那条线。
浴室里,蒸腾的水雾尚未散尽,我站在镜子前,拭去一小块水汽。镜子里的人,湿发滴着水,肩膀因放松而微微内收。接着,那里面映出了她裸露的幻影。她没有说话,俯身向我靠近,嘴唇轻轻地贴在镜面上。正如在索利塔时那样,她穿过倒影吻向我,也吻向她自己。
我实在受不了了,索性闭上眼。
然后我醒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唇上残留的一丝凉意,如梦的回声。
真可怕。
我没想到会在电梯里遇见,她一进来,侠客就开始假装玩手机。她站在离我最远的角落,过于警觉的人身体总是能比意识提前预判危险。她在防备我们,这算是想起来了吗?我得再确认一次,这样考虑着,我叫住了她。
她自然地跟在我身后,不问我要去哪,和先前一样。她是真的不记得吗?我有点怀疑。我把她的咖啡换成冰激凌,我想做一个测试。我记得她应该喜欢草莓味。
我明白了,她确实不记得,但她正试图找回点什么。很厉害,她走得总比我想象的快。她甚至开始试探我,问我是不是认识她。
可惜,她还没想明白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和我说话,我没有给出正面回答,而是看向窗外,这种沉默是必要的。我需要让她误以为自己在掌控对话,而我——该我出棋了。
她这次的反应堪称完美,随后,她抬手叫了冰激凌。
我没有设想过那里面有一份是我的,直到她把它推向我,像我刚刚做的那样。她是故意的,连狡辩都那么理所当然。
不过,我好像也不记得上次吃是什么时候了,要不还是先吃冰激凌吧,甜食可以促进多巴胺分泌。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猫。
嗯,不撒糖针会更好,客观来说,味道很不错。
这让我的大脑更清醒,我开始做出另一种假设,有没有可能,这一幕是她提前写下的呢?我得探探她。
可惜,她逃走了。
但她总是藏在观众席的角落看我比赛。某天,我注意到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名字,以她的水平,这未免有些太勉强了。
不可思议,应该说她运气很好,只用最基础的念就赢了,不过看样子应该伤得不轻。
那时我们的关系正处在一条看不见的线内,不论是谁跨过去,都会造就新的问题。因此大多时候,我对她近况的了解来自侠客。
她和侠客走得很近。这样也好,她需要不那么复杂的关系网,侠客很靠谱。更重要的是,这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本以为她会维持住这个新的生活模式,但我低估了西尔维娅式的探索精神。
她已经知道了部分,这意味着她离想起全部不远了。她主动上门,说她梦见一本书,还让我把那本书借给她看一看,很荒谬的理由。而那本书确实在我这。
抽屉打开,她惊呼我有两本一样的《鼻毛真拳》。
又在说胡话了。
或许真有那么一瞬,我的沉郁涤荡殆尽了。
我实在忍不住想笑,这种不自觉的笑让我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又连接在一起了。
当然,我很快就止住了。
真可笑,明明是她把那本漫画偷偷塞到我的行李里面的,我离开索利塔很久之后才发现。
那种眼神又在她脸上出现了。果然,它并不能被时间摧毁。她在以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影响我,若想不受这种力量所影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它的影响范围内撤离,这实施起来毫无难度,通常人们把这称为“逃跑”。
而那些逃跑的人根本没有战斗,他们在精神上已然被击败。不,我必须采取另外的方式,一种战斗而不是逃跑的方式。怎样才能免于它的干扰和专制呢?唯一的方法就是获得它,获得足够的它,从而不再感觉它的影响。
清楚认识到这点时,我才进入了当下的阶段。那天晚上我回复了她的短信,把她放进我的房间,我答应协助她掌握念能力。面对我提出测试方式,她立刻照做,丝毫没有怀疑。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再抬起头时,她开始回避我的目光。
我从来不知道她是个容易害羞的女孩。
她喝了口水,那是我的杯子。
还有,她说我的能力对她很有用,是什么意思?
我很清楚,多半是船上的那次回溯让她的念越来越不正常,副作用在逐渐显现,且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我见过许多念能力者被自身能力吞噬,而她明知这条路不可回头,还一次又一次来找我。她说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希望我能观察她。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有一回小滴买了太多枫糖苹果,我也被分了一个。
她游离得聚精会神,还总盯着我的额头,八成又在想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是因为纹身吧,之前我几乎没有在她面前露出来过。
她记起的事越来越多。
她把头发扎起来了,一边看资料一边吃苹果,像个优等生。
后来,她突然提议要去咖啡店。抛硬币就能解决的事,她偏要以苹果的售卖情况来决定。有可能这也是某种占卜方法。
出门前,我吃掉了最后一块苹果。
雨水对我们而言毫无威胁,但她很在意。她一向对能力的使用有所克制,这是她与我们最大的不同。
在屋檐下,她把最后一个枫糖苹果送了给我,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种不加掩饰的……额,姑且称之为示好。她的眼睛里总有一簇亮起的火,这种带着温度的目光会烤干我没有展示的部分。趁着我思考的间隙,她又开始打量我,这让我觉得不适。
她具备看穿我的能力,因为她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思维最接近的人了。
于是我提议直接走回去。她又尝试了一次能力,副作用显现得比以往都快,血钻出来染红了她略微发白的唇。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她突然害怕和我单独待在一起,不过这种莫名的恐惧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她的直觉和玛奇一样准得惊人,她怀疑她们曾经认识。
“他们都还记得你。”我没撒谎。
我也记得你。
我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我们分析了她能力的演变,她的推论和我的认知几乎完全吻合,思维清晰,路径独立,我很欣赏她。她的头脑很好用,是一个值得同盟的人。
但旅团并不是临时玩具,有太多这个世界不习惯的新声音。
我不会邀请她。
不过,西尔维娅,我已经教了你这么多东西,接下来你要交给我什么呢?
她又开始走神了,明明是来研究能力的。她总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被莫名其妙的联想劫持。我起身去磨咖啡,好让她冷静会,她很快做出反应,又把话题拨了回来。最近几日,我们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不通过语言就能领会我的意图。说到底,她太擅长读懂人了,我对这项技能保持中立态度。无法否认的是,她的确是个优秀的推演者。
我刻意提到了亚伯拉罕,她一定明白我指的什么,立佐尔神父曾说她是最用功的孩子。如果她想,她能倒着把圣经背出来。
只有我知道,那张嘴里吐出的压根不是实话。
她根本就不信教。她只是为了掌握一门语言才通读典籍,而不是为寻找信仰。然而,她对牺牲的警觉是我所熟悉的,她总在避免走到那一步。
如果真的有上帝,或许会心软放过她。
得知我将与西索决斗,她十分不解。养蛇的人为了防止被蛇咬,通常会把蛇处理掉。我认为她对我的能力和非理性层面有着严重的误判,或许她始终不相信我会全力以赴。可她还是蹲下来,对我说:“你会赢的。”
当然。
我当然会赢。
我突发奇想,吟味起那首预言诗:
出发时可往东去,一定会遇到等待你的人。
等等,难道……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她蹲得比我腰还低,大腿叠在胸前。我发现她也正看向我,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边摇尾巴边说“快摸摸我”的动物。
一定是这样,所以我摸了她的头,我被诱/惑着做出了无战略意义的亲昵行为。不知不觉间,她的面颊渐渐泛起潮红,延伸至耳际,而后,像是失重般地,她猛地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好像知道那种眼神是什么了。
她从她热烈的发言中歇了一会,然后继续用一种稍热烈的语气反驳我:“不能相信巫师、吉普赛人和黑发黑瞳之人。”
这是属于流星街的陈词滥调,她应该不记得。在我看来,相信这种传言,与执着于许愿井能让梦想成真的童话没有区别。绸缎般的黑发,我感觉她扎起来,或编成一条辫子更好看。
她似乎忘了自己也在此范畴,真迟钝。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赢得毫无悬念,西索是个很好的对手。
不自觉地,我朝她在的方向看去。又来了,那种闪着光的眼神,她好像在我这里发现了新大陆,难道我还有什么值得被发掘的吗?呵,就算是又怎样,我不可能背负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
接下来做什么呢?天空竞技场已经没有停留的必要。我想想,略微有些苦恼呢。想要的宝物太多,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舍弃,这样的痛苦,有点像在书架里挑选读物呢。
窝金在的话,肯定会说全部抢过来就好了。是时候让旅团集合了,卡丁王族的船即将起航,他们会带一件相当重要的宝物上船,我想要那个。
侠客的手机还在我这儿,他说暂时不打算使用天线,可以等集合再把能力还给他。他对这次的行动计划相当满意,因为可以顺便旅行。我也正有此意,是该放松一下了。
走在街上,阳光正好,空气里有爆米花的味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一个小孩站在我面前,他仰头看着我,神色严肃,质问我为什么要把额头遮住。
这是我的个人自由。
“不可以遮住额头,会招来厄运。”说完,他就立刻跑开了。
无稽之谈。
不过,那个神情……之前在友客鑫,去贝吉塔饭店的路上,也有一个男孩露出类似的神情质问我。
“为什么要杀掉和自己无关的人?”
突然被问这样的问题会让我有些困扰。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没关系啊,是这样的吧。我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迟来的新鲜感。他提出那种问题,是在批判我毫无人性吗?可我不是这样的啊。事实上,所有人性的东西都能触动我,在特定前提下,我始终与人性保持伙伴关系,因为我是人。
我不觉得我符合这个批判,人类因社会性被规则约束,既然流星街早已被人类社会抛弃,我们有什么理由去遵守这些价值观和规则呢?
这很有趣不是吗?
玛奇带来消息,西索没有死。
坏了。
我第一时间打给侠客,无人接听。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继续拨号,终于,电话通了,是她的声音。
我闭上眼。预言诗再次应验,蜘蛛失去了两条腿。
再一次。
暮色猝然倒地,我记得,有一阵痛苦如寒意般席卷我。我赶到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通知其他团员后,我检查了现场,血液还没完全凝固,体温变化也不明显。
只差一点点,我该亲手把他碾碎的。
不论如何,为了修筑旅团的根基,让蜘蛛继续前行,必须杀了西索。
她一直在发抖,我本以为按她的性子一定会质问我,毕竟她与侠客交好。可她只是死死攥着那部手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眼泪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从来没有。我发觉我对她其实一无所知,我对我自己也一无所知。
玛奇缝合了遗体,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说话,沉默比死亡更让人不悦。
对此我无法置若罔闻。
我走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她靠在我肩上,双手紧紧攥住我的衣服——是我吩咐她抓牢的。主要是为了给她找点事做,好让她别抖得那么厉害,但似乎没有效果。她靠着我,却不依赖我,一颗将要熄灭的星顺从地落在我手上,被我托举着,带回我的房间。
她将头埋进我的颈窝,发出一声呜咽。那种观念的份量增加了,咀嚼它之后,我尝到了苦楚的甘味。
她放任自己变成一只没有羽毛的动物。那种刚被孵化出来的鸟类,脆弱到没有东西吃就会死掉,可我这里并没有属于她的巢穴。她没有拿我做过的任何事来逼问我,即便她早就清楚是我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的坦白让西索领悟了死后念。
我总在她熟睡时观察她。端详等同于发觉探索,要在成千上万的人中发现我所喜爱的形象,需要许多令人惊叹的巧合。我在确认什么,她是真实的还是赝品。她身体的线条,她嘴唇的形状,右下唇上那颗痣,很小,却偏偏存在于所有视线都会落下的位置,她笑的时候,那颗痣似乎也跟着笑,带着一丝俏皮;她沉默时,那点黑却化为夜色吻过的遗憾。
或许是香水的缘故,和她躺在一起,我会感觉到模糊的温柔,我久违地产生了困意。
但我立即清醒过来,这种状态太危险了,我悄悄起身,走出房间。
我倾尽自己所能想。我之所以会沉浸在这些情形下,是因为任何地方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打开窗,凉风最适合醒脑。我有点松懈了,不该看她的,和她一起我就会不自觉放松,我迫切地想弄清缘由。
很久之前,但又像昨天。萨拉萨逝世后,我下定决心彻底改造自己。
我变得有点奇怪,我希望她靠近我,又希望她别太靠近。一直以来我都坚定地抱着奉献人生的觉悟,而现在我又为何开始真切地期盼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呢?
真正可怖的是,这种想法,无论如何扼杀,都无法将其抹去。
那天她睡不着,在我旁边翻来覆去。良久,她终于安静下来,就在我快要入睡的时候,她的声音又一次唤醒我。
“你能读点什么给我听吗?”
唉……说吧,西尔维娅,你有资格这么做。
我打开灯,从书架上挑了本诗集,至少读起来不费劲,诗总是很短。我读完时她已睡去,真狡猾。
真可爱。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形容,令我的语言变得疲乏。
我又失眠了。
之前在海上,她说她会忘记的。那时我什么都没说,到今天我才看清我没说的是什么,所有当时没说的句子一股脑地涌上喉头,我条件反射般咽了回去。
过去没有说的话,将来也不必有。
某个夜里她忽然翻身转向我,视线相对,她往我这边挪了一点,我默许了这样的靠近。真头疼啊,那是什么奇怪的眼神,没有怯意也没有需求,那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我只是又一次低估了她的探索欲,放任她亲自进入我的世界寻找。
她以一种可爱的力度吻了我。
相当高明。
我不觉得那是一种诱惑,但我想把它当成是诱惑。此刻我已经想不出任何理论来诡辩了,好像我爱欲的机理就藏在她的身体里。我只剩感觉,我感到情迷意乱,心跳加速。我正站在心灵的一角玩弄自己一生都不曾想过的观念,可这并不代表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只对她有这样的冲动,至于理由,我很难说明。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我的手搭在她肩上,她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颤抖,然后,我把嘴唇凑了上去。我没有,甚至连思考都不曾有过,我第一次发现,死欲、性/欲和爱/欲,在最强烈时会变成同一种东西——破绽。而我在我得出结论之前,就已经做过比它本身更诚实的事。它像一根点燃的引信,从我身体某处烧起,方向未必是□□。我已经无法掌控它的路径了,它即将振翅而飞,且永不回头;它可能抵达毁灭,也可能抵达爱。
好险,我停了下来。我出生的那张床,不允许我好高骛远。
翌日她突然就把心交出来一小块,且不论这个,她将我手里的书抽走时,眼神分明是带点得意的。我不能容忍她擅自用“你不爱我”来标定我不完整的部分,我必须反击。
所以,我告诉她,我和她一样,谁都不爱。
她根本不介意,她甚至因为这句话笑了。我后知后觉,她用试探伪装了另一种试探,她害怕的其实是我不反击。
你看,我也不是那么无情。
但我始终信奉,任何情感都不该干扰构造秩序。这也是我定下那条团规的原因。
四肢要服从头脑的命令,我的命令是绝对的。但不需要把我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团长也是旅团的一员,应该活下去的并非某个人,而是旅团本身。
即使我死了,旅团也会继续,这是我设计的令人畏惧之处。派克诺坦牺牲时没有背叛旅团,可她跨过了既定规则,这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与我本意相悖,事实上旅团的秩序是建立在蜘蛛头上的,而不是理念本身。也就是说,一旦我死亡,这种秩序大有可能分崩离析,蜘蛛将无法向前。
必须保证旅团的结构完整。
我该走了。
她的能力明明是被我拿走的,为什么却是我输了。
西尔维娅,你真是可怕。你的选择,你的意志。你用我够不到的东西作诱饵,逼我接手你不肯说出口的全部;你让我意识到,这一步从来不是只能由我决定。
人也好,宝物也好,我见过太多美丽的东西了,没有什么可以约束我。
……只有她能让我回头。
她站在那儿,带着一点无法忽视的高傲和狡黠。她甚至记得要把最复杂的东西用最简单的方式交予我,好让我就没有时间去思考代价。她的两颊在发烫,她的肌肤在发光,我们过去常做一模一样的事情。
她一笑,我就不后悔了。
她要回去了。
她头发被风吹起的样子,对我来说是一段回忆。我的心又绕回了那个夜晚,停在那株葡萄藤前。我空虚的、不满足的、比自己更具人性的心,我选择视而不见。
活着,就意味着和自己相左。
我不会向外寻求任何东西,我始终准备着失去。
我不是要掩饰你,唯一的爱,我只是不想从她这里再获得任何东西。她的样子被抹去,她像鸟儿一样——
飞过,鸟,飞过,你教我飞过。
(二)
我的心总在颠簸中前行。
陆地越来越远,在一切结束之际,我难得地感到疲惫。
于是,我睡去,因为我想和你相会。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发现我开始有点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她正在我记忆里褪色,像窗外一点一滴被吞噬的天光。我发觉我得花很多功夫,才能在脑海中清楚地勾勒出她的身形。
也许从我梦见她的那刻起,我就已经是她书里的一页了。
我计算过所有可能性,却没预料到她的能力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我手里。梦境书写者不仅涉及念的转换,还能牵动时间和因果的回路,而这仅是她能力延伸的产物。她的存在是能力诞生的前提,如果以梦境书写者嵌套了她对自身存在的投影为假设,在我将其纳入囊中的那一瞬,它的结构便被打乱、抽空,一切都随之断裂。因此,为了消化和保存她的能力,我不得不从自己身上清除她的存在。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从海上那次回溯开始,她的能力已经咬住了我。梦境书写者的代偿只会出现在持有者身上,所以当时我并未受任何影响。可一旦我拿到能力,副作用也会在我身上出现。
我想不起她的声音了。
可我仍记得她的眼睛,黑色的,里面藏着一个我从未来得及踏入的国度。
黑鲸号上的日子很长。
旅团有了新成员加入,我打算在船上设宴庆祝,蛋糕是个问题,我们没有那种东西。听说西索也上船了,可以拿他的头来代替。
我的行李里有两本一样的漫画,我不记得我买过第二本。
旅团任务结束了,接下来是自由行动时间。我再次造访流星街,那天刚好是纪念日。
这里比过去热闹了不少,我不打算停留太久,只是受婆婆所托帮长老会处理些事务。几个团员跟着回来了,大家打算在这里为死去的同伴立碑。
死是一堵墙,他们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另一边,完完全全的自由。
风很温和,记忆里,流星街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香气,有人栽种了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东西。
一声坠响扰乱了前方的秩序,有个倒霉鬼摔下来了。
风停了,花丛还在摇晃。
我继续往长老会走。
会议总是很无趣,我坐在婆婆旁边,思绪不知不觉地游移。盗贼的极意又少了一页,我不记得那页原来是什么。
再过几天,等处理完手头的事,我会去物色新的能力。
事情有些棘手,看来我得多待一段时间了。
收垃圾的卡车总在半夜发出轰响。失眠常伴,我在仓库里翻到一本立体书。我小时候也做过这样一本书,翻开时机关便会弹出来,小房子形状的折纸,以及内部层层叠叠的巧思。
我甚至还能在脑子里再现制作顺序。我依稀记得,这是谁和我一起设计的。
我对着这本书想了一整夜都无法拼出那张脸。我不确定,那样的笑是记忆还是幻觉。
我回忆里的珍宝比想象中要小很多。
因此,在我想要回望时,身后总是空空如也。
[1] 引自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Discours sur l'origine et les fondements de l'inégalité parmi les hommes
[2] 摆平人( Fixer)即在地下世界中负责“摆平”各种问题的人,不问过程,只管结果。
不知为何库洛洛番外反而是全书写的最丝滑顺畅的部分,一个下午就写好了,而且几乎没有改动初稿。姑且算是我人生厨力大爆发时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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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番外 恋人絮语(库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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