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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if线 在列车到站之前 ...

  •   西尔维娅(接索利塔之章)

      我没有停留的理由,索利塔不是我的容身之地。

      世界照常转动,而我静止在了原地。我没有目的地,大多时候,停留在哪里不由我决定,途经旅店时我总会被绊住几日,除非客满。

      后来我弃车了,转搭短途火车。那些小站台总是湿漉漉的,广播也含混不清,便利店卖的速溶咖啡永远带着塑料味。笔记里面的内容让我觉得陌生,但我没有停止记录。我总得记下点什么,以防自己忘得更彻底。

      猜猜我在行李箱夹层里找到了什么?一本存折,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有钱。

      有一天,我忘记是在哪座城市了,我住在当地最豪华的酒店。黄昏时分,我坐在落地窗前阅读那本《浣熊的尾巴》。

      暴风雨来了,丸丸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她只能先和旅伴们躲进一棵大树的树洞里。传说,这棵树本来是一株巨大的,通往云端的藤蔓植物,被人砍断后才变成了树。

      它之所以长得这么高壮,是因为底下埋着一颗魔豆。

      树洞里,夜行人摊开了一张地图,可上面既没有这片森林,也没有丸丸居住的小镇。

      “那我是不是没有家了?”丸丸问。

      夜行人说:“没关系,家的形状是我们自己撑出来的。”

      “我们还能再找到家吗?”

      “会的。”夜行人点头,“我们在哪,家就在哪儿。”

      丸丸点点头。

      丸丸没有见过魔豆,她既不确定这棵树是否真的能挡住暴风雨,也不确定记忆中的地方到底是不是家。

      但她选择相信夜行人的话。

      若要说,这趟旅途有什么是让我感到真实的,那一定是这本书。我合上它,去浴室冲了个澡,水能把一切都冲溃,尤其是和它相似的东西。

      我总觉得,其实我是有能力撑出形状的。我是说,世界上的任何人,不论是谁,应该都会对某个地方或某个人产生归属感的。

      但此刻,无论我怎么伸出手,周围都是空的。在这之前,我一定写下过破坏因果的事,梦境书写者的制约几乎抹除了我这几年所有的记忆。

      因此,我决定永久停止使用念能力,包括基础的念,我要让那个泄露痛苦的开关停止工作。

      借由尚存的记忆,几经辗转,我找到了儿童福利中心,那栋建筑完全变了样。

      前台的女士推了推眼镜,有些为难地开口:“这里不接受成年人,或许你可以去收容所看看?”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边,看里面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地吃饭,今天的午饭有玉米浓汤。

      那晚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八岁。我盘腿坐着,书摊在腿上,我在等什么人来找我。我慢慢揪着手里的雏菊花瓣,一瓣,又一瓣……它们落在满是刻痕的石板上。

      可惜,我醒得不是时候。我摸了摸枕头,是湿的。

      是啊,我早已不再是八岁的我了。

      格洛莉亚用一通电话拽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我对她的所有印象均来自于通讯录备注,她是我的责任编辑。我开始重新写作,这让我感觉自己更鲜活、更理性了。

      我终于发现,自己还拥有念以外的某种能力。

      我开始尝试旅行,带着笔记本和一支总是断墨的钢笔,在前往各地的长途车上写东西。我偶尔会开着电视写作,节目里的声音会让我产生热闹的错觉,有人在旁边说话总是好的。有次我在一家小旅馆歇脚,音响坏了,屏幕上只有画面在跳。就着不停跳跃的光芒,我写了好几页。

      在那座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美术馆里,我有幸欣赏到了著名的《堕落天使》(L'Ange déchu)。路西法赤身裸体坐在地上,羽翼裹住他,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的眼角溢出一滴泪,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他被逐出了天堂。

      他低着头,却没有屈服。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坚毅,眼里带着无法驯服的固执与孤勇。

      我在那幅画前停留了很久。

      我掉进了这滴泪。

      海面无风,我静静地坐在船头,双手撑在身后。海水蓝得发绿,透明得不像活着的东西,我想,那或许是不幸心灵的某处被剖开后流出的液体。

      玻璃般的海水升起,越过我头顶,堕下。底部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比梦更空,比死更轻盈,比我的名字还没有意义。或许这是世界为我精心安排的最后一出山羊剧。

      我不知所措,回到船舱想要拿行李箱,那里面装着我的衣服、证件、没说出口的话和一切真正要带走的东西。
      可我找不到它了。

      我只能返回甲板。这艘船只是海的一部分,它长出的一节寂静的骨头,而我便是那根骨头上的一小块岩盐,被山羊舔舐得发光。

      浪又来了。海的舌头舔过天光巨浪翻起,从我头顶擦过,船头如刀锋般劈开碧色。我倒吸一口气,却并未后退。我渴望这样的东西,我偏爱用生命去碰触美的荒谬;我渴望这透明的虚无,渴望它洗涤我,助我在动荡中寻找归属。

      我必须坐在这里。只有这样,浪才能经过我。

      我只是一个被放置的物体。或许我早已不在这艘船上,风也不在,只剩海与浪。

      八点十分我醒了。

      我在高原城镇喝过加了羊奶的茶,在海边集市看见一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章鱼。我观察人群,想象自己是一名蛰伏的杀手,认真挑选受害对象,然后用笔捕捉他们的动作和表情。每一种微小的事物似乎都能令我满意,我感受到了一种荒诞的自由。

      可我真的从痛苦里逃脱了吗?我总觉得,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终于,在一个没有风的午后,我的书写完了。我决定亲手把稿件交给格洛莉亚,我该见见她。

      我买了一张“明日号”的车票,据说这是本世纪路程最长也最豪华的列车,车程横跨整个大陆,而它的终点站就是新都。头等包厢相当难订,车票发出时便被抢购一空,好在车程只有一天,我想不会太辛苦。

      明日号来的那天下着雨。

      我沉静在雨声中,被过去的时光簇拥,触摸。一进站我就把伞塞进了月台的垃圾桶,我不喜欢带着湿哒哒的东西。

      找到座位时,车厢里几乎满员,我把行李放好,又手忙脚乱脱下外套。我的位置靠过道,不用等谁进去,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

      列车发出刺耳的汽笛声,缓缓滑出站台。

      “啊,抱歉。”

      启程的时候车厢有些晃动,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看我,只是轻声说:“没关系。”

      和陌生人一起正襟危坐让我有些尴尬,我下意识想看窗外,玻璃上凝了一层雾,把风景揉得一片模糊。邻座的乘客很友善,注意到我在看,他把雾擦掉,随即也转头看向窗外。

      我短暂地收回了目光,那对耳环太高调了,叫人很难忽视。

      再侧头时,那人已经闭眼靠在椅背上了。他的脸沉静无波,五官清晰得像一幅过于冷冽的画,即使穿着朴素,也携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他好像受伤了,肤色苍白,额头还缠着绷带,虽然更像是随意缠上的。最引人注意的,或许是唇形吧,唇峰清晰,带着少年气。

      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他缓慢地、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你也要去新都吗?”

      我有些错愕,不自觉放轻了语气:“嗯,是的。”

      多么特别的一双眼啊。他没有在看我,甚至没有在看任何人,他只是睁着眼,看向世界本来的样子。

      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为了缓和气氛,我尝试和他聊天。

      “你也独自旅行吗?”

      “不,我在工作途中。”

      “最近一直在下雨。”

      “嗯。”

      “……”

      这样的局面没有持续久,乘务员推着小车出现了,我买了一份今日时报。余光里,他偶尔会转头看窗外,不过,那个角度似乎更像在看上面的倒影。

      我把注意力挪回报纸:最新消息,由卡丁帝国制作的大型运输船只将在明天启航,该船只可容纳二十万人,卡丁预计……

      “如果你不急着去新都,可以先在塔布市下车,那里有温泉。”他突然出声。

      “唉?看来你对路线很熟。”

      “算不上。”

      “你的耳环……很特别。”我向他看去,“听说皇家蓝只有在阳光直射时,才能展现最炫丽的火彩。”

      “你见过吗?阳光直射的那一刻。”

      “或许吧,我不记得的东西太多了。”我说。

      他的嘴唇很薄,微微抿起时,像是在刻意压制某种情绪。和这种人真的很难聊起来,太过谨慎了。

      明日号前进着,满腔热力还在蒸腾,熏染今天和明天,带着我们穿过森林和山谷,我们终将跨上流星抵达深渊。

      列车又靠站了,还有两站,我打了个哈欠。

      “抱歉。”他冷不丁站了起来。

      我甚至没张口,可我好像也并不打算开口。

      “我该下车了。”

      “可新都还没到呢,你不是也去新都吗?”

      话虽如此,我还是起身让位。

      “我从没说我要去。”他说。

      我只听见一声轻笑。

      他笑起来时,嘴唇上方的小窝翘起弧线,平添一丝天真的错觉。有那么一种微笑,总被人们归诸为美丽的事物,比如花,冬日结出的第一层薄冰,波光粼粼的水面。

      可这样的美并不真正来源于笑。

      “再见。”我说。

      他没回应。上下车的人很多,他走得并不快,我目送他离去,才发现他连行李都没有。

      我坐回去,再次打开了报纸。

      我没有看到,他走下车的那一瞬,其实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看到,一颗很大的泪珠正顺着他的面颊慢慢流过。

      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那滴泪几乎与某幅画重合,把一路淌过的毛孔都放大了,像显微镜的物镜。

      至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if线 在列车到站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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