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拟真 ...
-
库洛洛的作息和我截然不同,这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
不要误会,我没有偷看。我只是觉得盯着他看,比盯着。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包厢,偶尔回来,也只是安静地翻书或者看风景。有时候,他的目光会凝在一处太久,让人误以为他正在思考些什么。空荡荡的稿纸更容易找到灵感。
我从未停止过收集素材。然而,灵感不像天气,无法被预测,它是候鸟般的存在,有时会自己降落,有时却杳无踪迹。对下一部作品,我依然没有确切的构想。通常我会在陌生的风景里找到新的故事,在人群中拼凑出不存在的面孔。我采撷喜爱的事物,用文字将它们制成花束。
旅行的本质其实是帮人们逃出生活的樊笼。但前提是,你得心甘情愿迷失在途中,而不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终点。可惜,我一直都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才走在路上的。
不出所料,今晚室友仍在神隐,恰逢创作欲匮乏,我又不想就这么睡去。我本只打算在走廊兜一圈,鬼使神差就来到了娱乐车厢。这里晚上九点后会一直播放电影,公共场所大多都是随机播放,这让观影变得同旅行一样充满未知。
这里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喧闹,反而出奇的安静。整节车厢被黑暗包裹,唯有银幕在不断闪烁,唯一的观众坐在靠窗位置。
是库洛洛。他一只手撑着下巴,面朝银幕。我以为他在品鉴什么深刻的艺术片,就在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时——原谅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
一部混乱不堪的桃色片。
银幕上的人喘息如潮,暧昧声塞满整节车厢。我愣了好一会儿,以为自己闯入了什么异教仪式现场。他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眉头微蹙,仿佛正在分析人物行为是否遵循逻辑规律。他不会真在思考剧情吧?
我收回视线,在他身侧隔着一个空位坐下。
“你一个人选的?”我故意作弄他。
银幕突然亮了一下,他终于回神,转过头来,表情不变,真走运,我恰好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错愕。
“不是。”他说,“随机播放。”
我走到放映机旁,翻了会录像带,挑了一部正常点的电影。画面终于切换回胶片的灰色颗粒感。我舒了口气,把自己放回座位。
噪点跳动着,电影开始了。
余光里,他又重新看向银幕,和刚才不一样,这次他坐得很正。
他开始认真看了。不知道他是被剧情吸引,还是单纯将这视作某种观察实验。这种时候,我反而不太敢出声打扰。
电影的节奏缓慢,死神化身金发男人,步入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他观察人类,试图理解他们的情感,语气平淡地说出那些能搅动人心的句子,最后却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你觉得这部电影如何?”我尝试和他拉近距离。
“某种程度上,死神的本质是观察者和执行人。”
他没有回答有或没有,只是在陈述观察结果。根本就是答非所问,他太擅长把简单的问题绕进迷宫里了,可我偏偏就想听他绕。
“所以现在的他从观察者变成了参与者?”我问。
他点头,算是认可这个说法。
死神在人群中缓慢穿行,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银幕。这一段旅程,也许会比我原先设想的,更难预测一点。
电影正播到送别,死神嗓音低哑:“时机到了。”
下一秒,列车广播骤然响起,提醒乘客下一站即将抵达。此刻,死神的低语与广播提示重叠在一起,声波交错,两枚按钮同时弹出,一枚通向死亡,一枚通向抵达。
“你相信命运是存在的吗?”他突然开口,我偏头看他,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问我。
“你希望它存在吗?”我轻车熟路把问题抛回去。
他没有回答,仿佛问题本身就是答案。恍惚间,我听见一声轻笑。
关于宿命与死亡的故事结束了。我起身走到架子前,开始从那堆旧录像带中翻找下一部电影,我需要来点黑色幽默,Cult 片是不错的选择。
我坐下时,库洛洛出声问:“你选了什么?”
“《低俗小说》,昆汀的。”
闻言,他向后靠去,以欣赏的姿态。
画面闪现,亡命之徒正喋喋不休。子弹与汉堡包轮番登场,笑话比罪恶更无节制。导演深谙后现代主义的精髓,巧妙将剧情拆分成重组,谁也别想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节颠倒,道德崩坏,低俗与高雅并存;处处是无意义的对白,却比真理更刺激多巴胺。
劫匪情侣边吃饭边讨论着人类社会的荒诞性,顺带把抢劫目标从银行转向咖啡厅。为了证明自己没疯,人类反而会做出最疯狂的事情。另一边,音乐奏起,黑老大的女人跟他的手下在镜头前跳起怪异的双人舞,从保持距离到合拍,造就了一段史上最危险的暧昧。
我情不自禁跟着节奏摇晃起来,库洛洛瞥了我一眼,我立刻收敛了些。
列车开始穿越无人地带。
“现实的剪辑,向来没人比得过。”库洛洛出声的那刻,车厢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扶住座椅,看向他。
“坐在这节车厢里的人,比电影还要精彩。”他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周围多了几张生面孔,而他早就注意到了。
斜前方,一个中年男人靠在座位上打盹,墨镜挂在鼻梁,身体随着列车轻晃,他的右手始终贴在腰侧,仿佛护着什么。另一边角落,两名乘客隔着一个位置小声交谈,随即互换了手里的物件。还有个穿着夹克的女人在看报纸,可这样的照明环境根本无法阅读。
“你是指,现实世界比电影还疯狂?”
“对。”他靠在椅背上,像在自言自语,“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
第二部电影放完了,我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脑中还停留着他对现实疯狂的解读。库洛洛起身了,他绕过我,走到架子前停了一会,最终抽出一盒录像带推入机器。
象征自我毁灭与蜕变的黑天鹅。黑暗的舞台,璀璨的灯光,主角在自我怀疑与偏执中缓慢沉沦。
窗外,晨雾开始包裹世界。车厢光线变得更沉闷,电影的气氛泄露出银幕。舞蹈、染血的羽毛、精神的崩溃交织成曲,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视觉体验。
主角挣扎于完美和疯狂,在最后一刻完成蜕变,世界只剩下了她孤独的身影。
一种绝望的美丽。
我屏住了呼吸。我曾多次激起过这种情绪,从幼年时代开始,我就已经学会品尝美丽的馨香。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美都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我将这类情绪视为精神上的额外收益。
“有点像你。”
我猛地转头:“什么?”
“她。”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屏幕,“那个一直在试图追求完美的人。”
屏幕上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餍足的笑意。她赢了,她走向毁灭。
我的眼皮像被钉住,任由那些翻飞的黑羽刺入瞳孔。她挣扎,我也挣扎;我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独自起舞。我的背莫名发紧,好像真的有不属于我的羽毛要长出来。
“你在暗示我也会那样吗?”我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像她一样自我毁灭。
“不是,”库洛洛的声音很轻,“我是指,你还没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
广播再次响起,提示下一站即将停靠。现实伸出一只手,开始将人往外拉,库洛洛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再看一部。”
我下意识拉住了他,下一秒,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野兽被拽住尾巴,本能地要回手反击。如果我再晚松手半秒,恐怕胳膊已经断了。
这家伙是怪物吧。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什么也没说,挨着我坐下了。我在架子的最底部摸出了那张《鼩鼱的巢穴》,就是它了。
外面的天色隐隐泛白,晨雾弥漫。
女孩满眼恐惧,搭在门锁上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而她的母亲,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所有人都处在偏执与扭曲的边缘。
“比想象中有趣。”我的视线被钉在银幕上,身体不由地前倾,连带着眼神都亮了些。
我能感觉到他偏头看了我一眼。
“有意思?”他语调平稳,像是在确认我的态度。
“当然。”我语气轻快,像喝到一口喜爱的饮料,“病态的控制欲和封闭空间中逐渐失去控制的人,这种故事最有张力。”
“你很喜欢这类型?”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它们比那些无聊的平庸故事更真实。”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实验。”他说。
“什么实验?”
“曾有人尝试在封闭的空间里关了一群人,并剥夺他们与外界的联系,逐渐制造焦虑、恐惧,观察他们如何自我毁灭。”
“听起来更像是在施暴。”我评价。
“或许。”他像是在回忆什么,“这更像引导,但那不是重点。”
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我,不急不慢地说:“人性最有趣的地方,是它会主动滑向黑暗,而不自知。”
对此我无法反驳,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看电影的方式真像解剖。”
念及此处,我才发现自己和他别无二致。
电影进入尾声,母亲的微笑愈发病态,女孩终于挣脱了束缚。一切都毁于一旦。
晨雾散去,车厢内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我意犹未尽地靠回座椅,深呼吸,从剧情中抽离出来。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种类型。”他意味不明地评价道。
“难道你不是吗?”
库洛洛看向窗外,没有回答。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
久坐令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我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超出预期了。”
他顺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帽子,重新戴上:“你指哪一部?”
“全部。”我看着他,眼底藏着几分戏谑,“不过我得提醒你,你的观后感很有问题。”
“你不是很赞同吗?” 他用懒洋洋的语调拆穿我。
我故意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车厢:“走吧。”
晨曦落在他身上,那件飞行员夹克泛着柔光。
列车正驶向东方。
回到包厢,我一屁股跌进沙发,拿起桌上冷掉的茶水灌了一口。连看四部电影,很多片段仍在我脑海里盘旋,像来不及褪去的幻觉。
“你为什么会选那一部?”我一边揉太阳穴一边问。
他摘下帽子,坐到我对面,声音平淡:“你也选了类似的。”
“好吧,我是想看你的反应。”我坦白。
两道模糊的剪影被桌面隔开,映在玻璃上。电影里那对雌雄大盗就是这样坐在餐桌前谋划犯罪的。
我歪着头,看着他的侧影,忍不笑起来:“你的观后感,能不能再分享一下,please。”
“哪一部?”
“全部。”
他手掌遮住嘴,似乎在挑选一个恰当的答案。
“电影是现实的倒影。”他说,“有时候,倒影比现实更清晰。”
“比如《第六感生死缘》,它讲的不是死神的恋爱,而是死亡本身的诱惑。”他看向窗外,“人类害怕死亡,但死亡真的到来时,却往往选择投降。”
笑意不自觉开始涌现,我悄悄抿唇,没让它溢出来。
“《低俗小说》看似胡闹,剧情却呈现环状互补。”他继续道,“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规则里,即便行为疯狂,也合乎他们的逻辑。和现实并没有差别。”
“你是不是过度解读了?也可能只是想拍得酷一点。”
“可能吧。”他随口附和,总之,这听上去不像认同。
“那《黑天鹅》呢?”我忍不住逼近,“你刚才说那像我。”
每当他直视我的时候,我都能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见试探与考量。库洛洛永不停止思考,他永远走在路上。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头脑令人嫉妒。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拖长了尾音,佯装认真,“我应该是白天鹅才对。”
“是吗?”
面对这样的反问,我用假笑回应,我想打断这种共鸣。
“不过你不像黑天鹅,你像观众席里唯一知道她结局的人。”
他没否认。
这阵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像我的方式。
库洛洛的高明与可怕,在于无论他做出怎样的表情,都没人能看透他。就算是善于分析的我,也不例外。
当我提到《鼩鼱的巢穴》时,他终于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想法?”
“当然。”我下意识地坐直,等待回答。
“这部电影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证明了,真正的囚笼从不由外界施与。”
我挑了下眉。
“人被困住,不一定是因为锁链,有时候是因为自己。”他像在陈述某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个挣脱母亲的控制的女孩,她真的自由了吗?”
我佯装认真:“你是说,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被束缚?”
其实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回答让我感受到一种欣悦,由那种不可思议的共振所带来的兴奋,令我的身体发热。
“逃离了牢笼,却无法逃离自己。”
“的确。”我点头附和,“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她的自由从一开始就是幻觉。”
库洛洛的目光又一次停在我身上,几乎看不出表情,他只是看着我,等我自己把话说完。
“人类有时连自己是囚徒都意识不到,更别说挣脱了。”我总结道。
那奇异的喜悦还在心底不断滋长。我抬起头,一下子碰上他的视线。我有种错觉,我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
“你也这么认为?”我试探性地开口。
“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他收起假表情时,身上竟透出几分童稚,我当然只敢偷偷这么想。
我笑了一下,没再深究,只是靠在那里仰头盯着壁灯:“话说回来,我们好像都没有讨论它们到底好不好看。”
“那你觉得呢?”他多半只是在应付我。
“都挺不错的。”我想了想,“其实,我很少做这种事。”
“什么?”
“和一个本该只是陌生人的人,连着看四部电影。”我笑了下,带着一点自嘲。
“现在呢?”
“现在……感觉也挺不错的。”
库洛洛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他喝了些水,表情像是在酝酿什么。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平稳,却带着微妙的变化:“你比我预想的更有趣。”
“嗯?”本该是我说的话,却被他先一步说了。
“我以为你只是个流浪的作家。”他说,“但你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我坐直身体:“你觉得我是什么?”
“还不确定。”
对此我不想评价,至少面对不熟悉的人,他的话里永远有言外之意,我又靠了回去:“果然,旅途中总是会遇到奇奇怪怪的人。”
他的眼底像是有笑意闪过,我不确定是不是错觉。我对着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你就是我遇到最奇怪的那一个。
不知不觉,我们之间的距离被一条看不见的轨道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