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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二) ...


  •   前尘尽去。

      如今她已不是上神,亦非神女,她只是无迹之渊底下一道残存的幽魂,她叫闻泪。

      三百年间,闻泪与易珩幽居于山麓上的一座木屋里,易珩长大了,性子也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迫切地想要离开。
      从前他想要离开落琼岛,一如而今他想要离开这无迹之渊。他总是这样的不安分,无法适应这乏善可陈的生活,即使有她朝夕相伴。

      不过,他们常常受到排挤,日子的确不好过。这无迹之渊乃是苦修之地,灵力稀薄,邪祟怨魂等不愿投胎转世,又无处可去,便修炼出人身,似半开化的凡人般在此间扎根。

      自她仙元在衔月海底碎散,虽侥幸留得自己与易珩的一缕魂灵,经浪潮与漩涡裹挟,于一片混沌中流落至此,大约是断了成神之路,唯有苟延残喘罢了。

      若无继夜关照,只怕他们早已活不下去。

      那多可笑,她与易珩死里逃生,好不容易苟全性命,若是最后冻死饿死,被野狗咬死、被恶人打死,岂不荒唐。
      尽管荒唐,往往才是世间常态。

      继夜为人谦逊温和,又懂医术,是远近闻名的平价大夫,是以人人都愿给他三分薄面。
      近来春寒多雨,继夜病了,病得很重,成日里缠绵病榻,下不来床。

      她没日没夜地守候在病床旁,悉心照料,继夜的病却始终不见有起色。

      这一日,她刚把煎好的药倒入碗里,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的易珩便袖袍一挥,滚烫的药汤溅了她一身,碗碎一地。
      她朝着易珩怒目而视,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医不好便罢了,你这些日子以来白费的力气还不够多么,何必还要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易珩神色森冷。

      她气得不想说话,正要俯身去拾碎碗,手臂却被易珩一把拽住。

      易珩蛮横地将她带到自己房中,挽起她的裤腿,看到那一片红肿。虽知这具肉身修炼不完全,暂时还没有痛觉,可他眼里仍然流露出心疼。他从柜子里翻出烫伤药膏,用指尖蘸取,涂抹在她伤处。

      闻泪一言不发,只是双眉紧锁。

      易珩轻吻她的唇,“让他走,我不要他在这里,我讨厌他,他总是妨碍我们。”

      三百年来她与易珩相依为命,早就习惯了他的亲近。她只是不明白同样的行为,易珩为什么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并且愈加放肆不知分寸。

      “等他病好了,我自会让他走。”闻泪站起身。

      “若是他好不了呢?”易珩问,“难道你要他一辈子留在这里?”

      闻泪呼吸一滞,不愿去想最坏的结果。
      其实这不过是间山脚下再普通不过的木屋,常常透风,偶尔漏雨,家徒四壁,简朴得要命,行人路过都未见得愿来借宿。
      他怎么说得跟禁地似的,不容他人踏足。

      她不予理会地迈步,却忽然动弹不得。
      是定身术。
      这些年来,易珩仍无懈怠地修炼,法术早已在她之上,是以她解不开。

      倏地屋内一暗,灯火尽灭,易珩自她身后环住她的腰身,下巴搁在她左肩上,“至少今晚不许去他那。”

      她在心中无奈地一叹,也罢。

      -

      继夜的病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听闻厌世山上有株红绒草,可治百病,她决心一试。

      虽说今非昔比,但凡遇上个有些道行的妖魔精怪,她都难以应付,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正如有些债不得不偿还。

      这无迹之渊是个弱肉强食的地界,不受诸天神佛庇护,亦无领主统辖,没有天公地道,也没有同情与施舍,有的只是你死我活。
      继夜是个难得一遇的例外。
      初时她与易珩,不知受了他多少恩惠与舍命相护。如今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病入膏肓、生命垂危,一点办法也不想。

      若有万一,她只好认了。

      所幸她将踪迹隐藏得很好,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发现她,虽说找寻红绒草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有惊无险。
      不过是差点儿落下山崖,再将这具肉身摔毁;不小心被乌爪藤扎了一身刺;还掉进了千年狐的陷阱,被生生剜去一块后腿肉而已。

      其余的小伤小痛,大可忽略不计。

      厌世山是何其凶险之地,她能生还已是万幸,竟还把红绒草成功带了回来,简直是福星难得高照,幸运过了头。

      闻泪手里攥着红绒草,欢欢喜喜回到家中,却一眼望见易珩。易珩脸色阴沉,端坐于小木桌前,似已久候多时。
      她心间蓦地颤了颤,勉强地笑道:“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易珩修炼起来一向不舍昼夜,现下暮色尚未四合,夕阳如血,灿灿霞光映照碧落黄泉,算来她此去只用了六、七个时辰,怎么竟会被他撞个正着。

      “你为了他,竟是连命都不要了?”易珩声音不稳道。

      闻泪没想到他连一点狡辩与扯谎的机会都不给,不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上来就给她安了罪名。看来她如何解释都是多余,他心中已有断定。
      她便冷然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易珩痛恨的目光紧紧捆住了她,她因心虚而强撑的淡漠落在他眼中,便是不屑一顾。
      刹那间银光一闪,红绒草自她手中脱出,去到了他的手中。

      “你干什么?”她惊惶地问。
      “你就是为了这个。”易珩咬牙切齿道。
      “不要!”她歇斯底里地喊。

      然而为时晚矣,红绒草已在他脚下碾成渣滓。她上前一步,眼看此番心血付诸东流,她不由得颓然地跌坐到地上。往常他任性自我,她都一再容让,怎知他如此的变本加厉。

      红绒草洇出一滩血迹般的草液,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眸。
      可她欲哭无泪。
      连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似也被揪紧。终究是她无用,阻止不了他也奈何不了他。恼怒也好,痛惜也罢,皆已于事无补。

      下一秒,易珩用力框住她双臂,将她提了起来,望进她死水般的眼睛里。
      “你就这么在意他?”他满面妒火,仿佛身心都要被焚烧殆尽了。

      可她只觉得好累,不愿面对。

      易珩明知她纵是遍体鳞伤也不要紧,慢慢就会好的,却还是悉心为她处理伤口,给她每一处伤痕上药包扎。
      最后他吻着她,她疲惫地闭着眼,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是梦是醒,她隐约听闻易珩在她耳边低喃:“若是你宁可舍命也要救他,那便以我的命来抵。”

      -

      春夏交替时节,雷雨天是常客。

      只见一道本该劈向东南方的惊雷于半空中突兀地改道,生生贯穿了易珩的身躯,这并非是旁人暗暗操控所致,却是他自己所为。
      他借此驱出仙魂,用以滋养继夜的灵魄。

      闻泪惊恐万分,只觉得那道天雷击中的,不只是他。了无生机的心竟似要仓皇出逃,她浑身失去力气,踉踉跄跄地奔去他坠落的地方。

      易珩奄奄一息地倒在她怀里,鲜血自他唇边流经她的胸口。她面无人色,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所思所想是与他一同赴死。

      “红绒草虽是良药,却治不好他的病。唯有如此,他才能活。”易珩无比眷恋地抚摸着她的脸庞,那双生来便具有神性的眼眸中,此刻只流转着对她的依依不舍。
      他像是带有一丝解脱的笑意,“我知道三百年前,你想救的人便不是我。”

      他说他一直都知道,可他知道什么。

      直至易珩灰飞烟灭,化为乌有,她也没能发出声音,说出一句心里话。

      她从来就只希望,他能永远陪着她。

      -

      这是她第十九次渡劫失败了。

      卧床养伤时,继夜总是不顾她的意愿,违抗她的禁令,擅自闯进她的房间看望她,给她端茶递水。
      数不清第多少个茶杯摔成了碎片,她别开脸道:“滚。”

      继夜习以为常地收拾残局,明知她只会当垃圾一样地扔了,却还是在临走前留下许多有疗伤之效的奇花异草,或是已制成的灵丹妙药。

      第三十九次失败时,继夜终于又一次忍不住地问她:“你为何如此执着化身成神?”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拖着残躯回屋。

      继夜心中气恼,挡在她身前,“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忘不了他,你以为飞升成了神,就能把他找回来?”

      她置若罔闻,正要从旁绕开,继夜却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臂。她有伤在身,即使拼着伤势加重,一时之间也难以挣脱。

      “若真是如此,当初你又何必要他舍命救我?”

      那并非是她所愿!!!
      如果说多年以前闻泪听到他这么说,还会怒不可遏,竭力辩驳,而今的她却只会面无表情道:“若是我可以选择,即使要你死一万次,我也不要他伤损半分。”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对他说了,他只是不死心,纵使一遍遍自虐似的确认,也还是要一遍遍地问下去。

      摇摇欲坠的小木屋里,闻泪脱下血污斑驳的外衣,昏沉地卧倒在床。每五百年,她才只能睡上这么一个不被噩梦侵扰的觉。

      为了易珩也好,为了讨还从前的公道也好,或只是为了逃离这牢狱般的生活。
      她必定要重归神位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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