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玉》依文

1、楔子（一）

　　一袭白衣，翻飞于狂风乱雨之中。

　　这里是一座岛，名曰落琼。她恍然想起，这名字是她取的。只因她在这座岛上守护了太多年，渐渐的比她在天界做神女的年月更长，她便一时兴起，为之立碑更名。

　　这里本是一座流放之岛，凡是犯了错的神仙又不至罪大恶极，要被贬入凡尘受轮回之苦或上诛仙台被天雷轰得魂飞魄散；又无人作保，可待来日将功折罪，便只有流放于此。

　　三千年前落了这么个当狱卒的差事，她自是不满，可天帝说了，她想升阶就必定要做出一番事迹来，待到功德圆满，便可重返天界。

　　彼时她人微言轻，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比起看守罪仙，她更想伏魔降妖，闻名三界；或是心怀大爱，救济苍生，做一些神仙当做的，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在这虚度时日。

　　只因她无法违抗天命，只身来到了这座孤岛上，天帝便晋封她为上神，要她担负起所谓仙岛守护神的职责，从此固本守心，修身韫德；若无天命恩准，不可擅离，连天界都不必再去了，否则以渎职罪从严处置。

　　——那可是要上诛仙台的。

　　一番话说得似将她也放逐，这哪里是让她来做上神的，分明是将她也一并关禁了。

　　起初她日夜盼望，盼望有朝一日天帝能大发慈心，许她离开这里。可日子过得久了，许多的盼望便留在了从前。她和这座岛像被全然地遗忘了，三千年来竟无一人再被发落至此，也没有人来看望过她。

　　是了，从前在九重天上，她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神女，并没谁有必要记得她。

　　其实她也渐渐忘了，从前的日子是怎样的，她认得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仿佛日子就该是而今这般，无波无澜，死水一般。

　　可是，她都已经安于当下了，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宛如末日的景象，为什么会降临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明明今天也该是个春风和暖，灿烂明媚的日子，为什么太阳没有照常升起？

　　不，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的。卯日星君照常值班了，只是阳光照不进来——它被阻绝于暗夜结界之外。

　　她拼尽一身神力也没能将这结界劈开一道豁口，整座岛屿却在不断地倾斜与下沉。

　　已剩最后一个角落了，她站在满地残枝碎叶的极东之端，遥望黑云笼罩的上空，聆听死亡的恐惧与怨恨的弦音。没有人能逃出去，纵使识得避水术也不能。
　　因为他们逃不出这暗夜结界。
　　往日的仙神，今日的囚徒，势必都要与落琼岛一同湮灭。

　　可她算什么？
　　一个无能却也无辜的仙岛守护神，她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死在这里？

　　其实无辜的又何止是她。
　　流放于此的岛民们早已落叶生根，只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从未能幸免罢了。

　　不曾见过岛外的世界便要葬身海底，又何苦来这世上。
　　只是，他们也从没有选择的机会。非本愿地降生，又将无从抵抗地死去。

　　原来生而为神，也要顺服天命，这辈子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缓缓下行，似是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太慢了，她竟有些等不及。

　　风未停，雨已歇，落琼岛外霞光满天，落琼岛内却暗夜笼罩，昏沉压抑，叫人难以喘息。再过不久，月亮便要从彼端升起，只是它清冷的光辉，再也照不见这一座世所弃绝的岛屿。

　　嫣红的血在她洁白的衣衫上一朵朵绽开，她受了太重的伤，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先前她誓死反抗，拼尽了一身神力，却不起作用。
　　那双也曾悲悯众生的眼眸中，有的只是万念俱灰后的平静，甚或是释然。

　　她无力改变这一切，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求告无门、孤立无援，眼看着自己守护了千年的荒岛一寸寸沦落却无力挽救，她枉为上神。
　　便就如此吧。
　　她一步步走向自己命运的终点，坦然之中，唯余些许疲惫，汹涌的海水正冲刷着她视野的尽头。

　　快了，就快结束了。
　　原本这世间所有，都有结束的一天。

　　“姐姐，救……救救我……求你……”

　　然而半途中，她竟听到一声呼救。她心间倏地一震，循声望去，只见断壁残垣中爬出一个半大的孩子。

　　想不到这时候，岛上还有幸存者。
　　也只有孩子，会唤她一声姐姐，成年者往往尊称她一声上神。
　　她被召唤而去，蹲在那孩子面前，一眼便认出了他，是易临。她守护仙岛多年，岛上的每一个生灵她都认得。

　　易临脏兮兮的小手攥住她的裙摆一角，含着泪道：“求你救救我弟弟……”

　　易珩。

　　易珩也还活着？
　　她心中一动，只见易临身后坍塌的那片废墟中走出另一个孩子，正是他的亲生弟弟，易珩。
　　易珩的状况不比易临好半分，长发飘散，满身血污，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可不论承受着怎样的痛楚，他仍然举步沉稳，神情坚毅。

　　“姐姐，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
　　易珩过分冷静地望着她。

　　这句话，易珩早便对她说过多次。
　　记忆中正是从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开始，她在漫长乏味的岁月中，久已寂灭的心才有一点复燃的迹象。
　　易珩是个聪慧好学的孩子，她教过他各项神通，也教过他避水术和腾云驾雾。

　　易珩学什么都很快，闻一知十，可他始终都没有逃离落琼岛。
　　她早就告诉过他，落琼岛上的神仙皆是流放而来，有罪在身，注定世世代代都不能离开。

　　此乃天命，不可违也。

　　可易珩不肯放弃，他从不责问天命，不说自己是无辜的，为何要遭此祸愆，亦不曾自怨自艾，只一味地勤修苦练。虽只有三百岁，却已然神通广大，灵力充沛。

　　想不到易珩从绝境中走出来，再见到她，问的还是同样的问题。
　　可从前她回答不了，而今亦如是。他明明知道，又何必再问。难道他仍然心存希望，以为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只是这希望为什么还要寄予到她身上。

　　她该如何告诉他，整座落琼岛都将沉入海底，岛上生灵几乎皆已殉难，他们也难逃同样的宿命。
　　她已万念俱灰，一个字也说不出。

　　易珩向她走近一步，眸光坚定，“姐姐，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她久久地沉默，四面的海水肆意呼啸，像凶恶的巨兽一次次张开大口，露出贪婪的獠牙，疯狂地啃噬仅剩的一点血肉。
　　原本偌大的岛屿已不剩什么了，最后残留的这片空地，变得如同一叶扁舟。

　　湿风咸雾间，却连一丝血腥气也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怨恨，无尽的不甘。
　　原来身死道消，也不意味着结束。

　　仍伏地不起的易临忽然开口：“我别无所求，只求你救他一命。上神若能施以援手，我感激不尽。若有来生，我愿结草衔环，报答上神。”
　　他声音微弱，说出这番话来似已竭尽全力。血与泪在他脸上的尘泥间交错，他呼吸微弱，渐渐失去生机，攥着她裙角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她不禁握住易临的手，心中颇为动容，能坚持到这时候，必定经过许多九死一生。
　　然而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易临一心想着的竟是自己的弟弟，而非是自己。
　　反观易珩，眼中却似乎没有他这个哥哥，话里话外只有自己。

　　她怜爱地望着易临，也许她谁也救不了，但如果可以的话……

　　巨浪袭来，一道人影，扑进了她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