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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做戏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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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桥头,沈文渊望着河面上往来穿梭的漕运船只出神。他手中捏着一封刚收到的家书,父亲的字迹比往常更加潦草,字里行间透着急切——家族在吴县的田产纠纷已然升级,县衙的差役昨日又上门催逼赋税,语气较以往更加不善。
“子深兄何故在此发呆?”
清朗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沈文渊转身,见徐婉如一袭藕荷色褙子,外罩鸦青比甲,正从一艘精致的画舫上步下。
她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一口沉重的樟木箱子。
“徐姑娘。”沈文渊拱手施礼,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口箱子,“这是...”
徐婉如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一批苏绣,要送应天府衙门的年敬。”
沈文渊眉头微蹙。他知晓这些年节“孝敬”的规矩,但亲眼见着这般明目张胆,仍觉刺目。尤其当他注意到徐婉如眼下淡淡的青黑,更添几分复杂心绪。
“姑娘近日可好?”他轻声问,话出口才觉唐突。
徐婉如怔了怔,随即莞尔:“劳公子挂心。生意场上的寻常事罢了。”她示意伙计先行抬箱过桥,自己却驻足桥栏旁,“说起来,倒有件事想请教公子。”
“请讲。”
“听闻应天府新颁了市舶条则,对丝帛出口课以重税。家父在世时,曾与南洋诸国有旧约,如今这般变故...”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河面,“不知公子可曾听闻此事背后缘由?”
沈文渊心下一动。他昨日恰在赵士蕃的书房中见到过这份条则的草稿,旁边还搁着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函。
那些字句此刻在脑中回响:“...海禁虽严,私贸不绝。不若课以重税,官商两便...”
他斟酌着词句:“据闻是京里的意思。近年来倭患频仍,海关管控自是紧要。”
徐婉如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管控?赵大人府上的三姨太前日刚从我铺子里取走十匹缂丝,说是要寄往琉球娘家。这管控倒是精准得很。”
沈文渊一时语塞。
他早知官场腐败,但如此直白的揭露仍让他心头郁结。看着徐婉如微蹙的眉尖,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姑娘若信得过,文渊或可代为打听其中详情。”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徐婉如抬眼看他,目光中带着探究:“公子何必卷入这等俗务?”
“民生多艰,何分雅俗。”沈文渊坦然相对,“况且...姑娘之事,并非俗务。”
雾气渐散,阳光穿过柳梢,在徐婉如发间投下细碎光斑。她静默片刻,忽然转开话题:“公子可知今日赵府宴请所为何事?”
沈文渊摇头。他收到请柬时也觉突兀,赵士蕃素来不屑与他这等清流交往。
“为了一个人。”徐婉如压低声音,“李振武。”
这时桥那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个衙役推搡着一个老农,那老农怀中紧抱着一袋米粮,哀声求饶:“官爷行行好,这是小人最后的口粮了...”
“刁民!赋税逾期三日,按律当没家产!”为首的衙役厉声呵斥,一把夺过米袋。老农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沈文渊正要上前,却被徐婉如轻轻拉住衣袖。
“公子看那衙役的腰带。”她声音极低。
沈文渊凝神细看,只见那衙役腰间系着一块翠玉坠子,成色极佳,绝非寻常胥吏所能有。
“赵士蕃的心腹。”徐婉如唇齿不动,声音几不可闻,“做戏罢了。明日这老农就会‘意外’获得一笔横财,成为赵大人仁政的活招牌。”
沈文渊只觉一股凉意从脊背窜起。他忽然明白,这场偶遇或许并非偶然。
“姑娘今日...”他迟疑道。
“赵府宴席,我也在受邀之列。”徐婉如整理了下衣袖,神色恢复如常,“商人嘛,总是要赴各种鸿门宴的。”
她向前走去,经过沈文渊身侧时,极轻地说了一句:“小心李振武。有人不想他留在南京。”
沈文渊怔在原地,望着徐婉如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雾气已完全散去,秦淮河水光潋滟,他却觉得眼前迷雾更浓。
桥那头的“戏码”不知何时已经收场,老农和衙役皆已离去,只余几个围观百姓摇头叹息。一个卖菱角的小贩低声道:“作孽哟,张老汉那亩水田明明是被赵大人的舅爷强占了去...”
沈文渊缓步过桥,耳边回荡着徐婉如的警示。
昨日在赵士蕃书房还有另一封密函,提及京营武备废弛,急需整饬。李振武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却朱笔批注“性刚愎,不堪大用”。
前方忽然传来马蹄声,只见一骑绝尘而来,马上之人玄衣劲装,腰佩军刀,正是李振武。他勒马桥头,扫视四周,目光如电。
“沈举人?”李振武显然认出了他,“巧了,赵大人派我来寻你。”
沈文渊心下诧异:“李将军寻我何事?”
“宴席改期了,就设在此时。”李振武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赵大人说,有些戏,人齐了才好看。”
他忽然俯身压低声音:“听说举人近日在查田亩赋税?巧了,我这边也有些数字,或许举人会有兴趣。”
沈文渊抬头,见李振武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远处,赵士蕃府邸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如同蛰伏的巨兽。
“好戏要开场了。”李振武轻声道,拨转马头,“举人请吧。”
沈文渊深吸一口气,举步跟上。他明白,自己已然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棋局,而手中的棋子,却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