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沧洱海海

5、第 5 章

　　许愿的所有问题当然没有得到改善。周日晚上手机上交后，恐慌便蛮横地占据了她整个脑海。她联想到死亡有关的事，握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似乎周围的空气愈发稀薄，指骨又开始隐隐作痛，而她身处通明的教室，却如同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不过梭巡便逼得她喘不过气。
　　她跑到厕所，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她这几天听黎渺的话，努力吃了很多，但其实仍就不够每天的基础代谢。她抬头摸了摸自己因为睡眠不足和暴瘦而微微凹陷的眼眶，将校服掀起一角，看着自己凸出的肋骨，苦涩地笑了笑。
　　她不必为任何人展示自己内心的狼狈不堪，玫瑰在根部腐烂的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人们只会在乎它芬芳依旧，美艳动人。就像她，没有谁有义务去承担自己的情绪，自己的问题。她不想成为谁的麻烦。她从小就是倪翠华的麻烦，倪翠华在无数个和许继平吵架的夜晚将她丢出家门，指着她的鼻子骂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婚了。连她的存在都可以是一些人的烦恼，那么她就索性将自己封锁起来，不成为任何人的累赘，烦恼，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而皱眉。这么多年，早该习惯了。
　　可是洪水猛兽一般的情绪紧紧盘绕着她，张开血盆大口几乎将她湮没。甚至连辗转反侧的深夜，情绪病也不曾放过她，心脏像被虫豸啃噬般搔痒难忍。有时许愿甚至惧怕自己的解离太过严重。其实从很小开始，她的解离就开始了。忘记了第一次是因为倪翠华拿着刀在自己后面追着，面容扭曲地说想要杀了她，还是许继平在求倪翠华原谅自己打断了她的鼻梁，用脑袋一遍遍撞墙的时候。许愿只记得自己一遍遍地发现自己的灵魂好像和身体分离，流泪只是生理性的无意识行为，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像是漂浮在自己躯壳的上方，冷漠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倪翠华一直认为她解离的行为是因为她冷血，自私，无情。小时候每次吵架，她都只是呆呆地作壁上观，倪翠华说她从来不知道帮自己说话，一点感恩之心也没有。许愿也不知道了，也许倪翠华是对的。她的精力太贫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只有愧疚和自厌一次次刺痛她。她并不爱自己，大概本来就是一种冷血无情。
　　许愿的脑袋很乱，一些窃窃的低语又开始像毒蛇一般舔舐上来。她打开水龙头，猛地朝自己脸上泼着水，扶着发烫的额头，在一片扼人咽喉的废墟里努力描绘黎渺的脸，微信里给她发的信息，还有那只毛茸茸的三花。
　　再熬过一周吧。如果可以的话。许愿想。这于她而言，其实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她的心力支撑不了自己再承受那么多潮水般裹挟而来的苦闷和忧思。她太累了。所以她勉力抓住那一缕微芒，承诺给自己一小段的努力，再在这片吃人的大海里浮沉片刻。
　　下周二又是需要重新排名的月考，给她喘息片刻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大家都在教室复习，她当然只能回班重新专注在学习上。手指依然在颤抖，她便将两只手狠狠敲打在洗手台上，企图控制住颤抖的幅度。好像有些作用，只是原本疼痛的指骨现在愈发剧烈。她顾不得那么多，匆匆赶回教室，开始背生物机制。

　　当晚，许愿又陷入了噩梦。梦里，她在淋浴间，将花洒开到最大，不停地搓揉着手臂，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黑洞，从里面不断渗出红色。她搓啊搓，试图将血都冲走，可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鲜红冒出来。洗着洗着，好像花洒淋下来的水也变成了红色，满目猩红，从小臂密集疮痍的窟窿里隐约可以看到骨头和跳动的血管。
　　许愿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砰砰狂跳，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手臂。还好，完好无损。她叹了口气，再睡下却已经毫无睡意，索性开了蚊帐里的台灯，打开书开始啃。

　　月考从周二考到周四，周五开始学校要让给高三做考场，可以放三天。这次除了物理有些难度，其他都在许愿的预期范围内。尤其是生物，她提前二十分钟交了卷，第一个走出了考场。周四最后一门考完，她就拿到了手机，立刻打开微信。在学校的几天，黎渺给她发了几条消息。她拍了一些懵懵玩耍喝水的视频，许愿一个一个都看完了，点开键盘:
　　B612: 好可爱。
　　对面过了两三分钟发来一条消息。
　　渺: 这周周四就拿到手机了？
　　B612: 嗯，刚月考完。这周末学校被用作考场了，放三天。
　　渺: 那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渺: 对了，我周六休息一天，带你出去吃点好吃的，晚上还可以带你回我出租屋见见懵懵。她会喜欢你的。
　　许愿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回了一句好。蔚青青从厕所出来，挽着她胳膊: “走了走了，今天食堂有麻辣拌还有西瓜，我们得赶紧去抢。”　　她拉着许愿就走，瞥见对方上翘的唇角和弯曲的眉眼，奇怪道: “你笑得这么缺智商干嘛？”
　　许愿啧了一声: “别废话，跑起来，一二一，一二一。”
　　蔚青青莫名其妙地笑疯了，于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西北风里跑步的后果就是吃麻辣拌的时候她一口一小嗝，三口一大嗝。
　　回到宿舍以后，蔚青青，承婧仪和唐茜玲都打包了行李箱回了家。她们都住在山城，父母在校门口等着她们。许愿帮她们把箱子都拎到楼下，唐茜玲有些僵硬地拉直了箱杆，踟蹰了一会还是开口: “那个，上次的事对不起。我不会再这么干了。”
　　蔚青青有点好奇地凑上去: “糖糖你干嘛了？”
　　“…我…”唐茜玲垂着头刚要说话，被许愿打断了。
　　“一桩小事，你们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在群里说一声。”
　　“好，拜拜。”三个人挥手转身走了。许愿转身回宿舍，躺在床上，摸出手机，屏幕弹出三条消息。
　　妈: 那放假的话，你不回来干嘛？躲在宿舍玩手机吗？
　　妈: 我现在越来越管不住你。
　　妈: 随便你。
　　许愿叹了口气，愧疚和烦躁伴生，紧紧缠绕住自己。她放下手机闭上眼，让自己平和下来，然后回复: 我想在学校整理复习资料，快期末了。周六黎渺姐姐还请我吃饭。
　　对面一时没有回复。许愿不太敢停留在这个界面，于是划出去，登陆视频软件看了一会犯罪心理，黎渺发来一条信息。她点进聊天页面，
　　渺: 位置: 朝天门火锅
　　渺: 我上次和同事吃的这家，还挺好吃的。你喜欢的话我预约一下位子。
　　许愿回复了一个好，点进去看了看菜谱。
　　B612: 这家店挺有名的，我舍友她们也推荐过，就这家吧。
　　渺: 好。
　　这时，浮窗弹出一条新消息:
　　妈: 好的。妈给你转钱，这顿不要让她付钱了。
　　许愿回了好，心情愉悦了些许，翻身下床，拿了浴巾和换洗衣物去澡堂了。

　　因为第二天不用上学，许愿在晚上吃了两粒褪黑素，效果还不错，一夜少梦沉沉睡到了早上九点。她醒来的时候，黎渺已经睡了。五点的时候她发了一张照片，是从江岸拍的日出。太阳恰好躲在桥后面，懒懒露出半个脑袋。鎏金色的光蹭在江面上，被浪拍碎成粼粼波光，
　　渺: 地球上一天只能发生一次的日出，想到那天姐姐带你骑着电驴也是一样美好的日出。
　　许愿把照片保存，换成锁屏壁纸。她把理综试卷拿到床上，支起小桌板，开始奋笔疾书。一直写到下午三点，才察觉到自己大概应该吃饭了。她去小卖部刷饭卡买了一桶泡面，一袋饼干，回宿舍楼下接了热水，狼吞虎咽地吃完，又回宿舍学习去了，一直写到深夜，写完了一大半的作业。她长舒一口气，转动僵硬的脖颈和手腕，打开微信。班级群里大家都在抱怨这次作业的量太大，根本做不完。许愿点出去，看到黎渺下午给自己发的消息。
　　渺: 我预约了明天六点的火锅，五点半我去校门口接你。
　　她回复: 好。
　　对面立刻回: 还不睡呢？
　　她回道: 我一直在写作业，准备洗漱睡觉了。
　　渺: 辛苦了妹妹。早点休息。
　　渺: [图片]
　　渺: 姐姐在当社畜。
　　许愿点开图片，里面是一杯调好的鸡尾酒，天蓝色还有点鎏金的闪粉，像星河一样好璀璨。
　　许愿回复: 这一杯真好看。
　　渺: 等你成年了，姐姐调一杯请你喝。
　　许愿抬头看向日历，离自己十八岁生日还有三个半月。她一颗心鲜活起来。
　　再撑三个月好像也不算难事了。她想。黎渺对于她总有奇妙的影响，她知道自己不能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在精神上这么依赖一个人，可是想到那天在黑沉沉的水里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从背后传来的体温和稳稳接住自己的怀抱，她在虚无里起伏不定的心好像也被稳稳接住了。无论有没有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已经眷恋上这种感受，也不知何时终于舍得放开那些羁绊和迁就，允许自己溺在怀抱的余温里偷得一点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