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子衿 ...
-
江筠被打入天牢的消息,在长安官场中迅速扩散。往日与江筠稍有往来的官员,无不人人自危,紧闭门户,生怕被卷入。
温重玉却无法置身事外。恐惧和心痛过后,一股绝望的执拗支撑着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江筠就此湮灭于黑暗之中。
他开始利用自己身为宫廷画师时常出入禁苑所能积攒下的所有人脉和情面——寻过几位素来以清流自居又颇得圣心的宗室王爷,言辞恳切,甚至不惜以重金绘制的私藏画作为饵,只求他们能在陛下面前为江筠说上一句“或有冤情,请详查”的话。
然而,得到的回应无一不是无奈的叹息或隐晦的提醒,乃至直接的拒绝。一位平日颇为欣赏他画作的老王爷,屏退左右后,对他黯然道:“子珏,你的画,灵秀通透,为何偏偏此事上看不透?杨相国铁了心要办的人,陛下正在盛怒之时,谁人敢触这个霉头?莫再徒劳了,以免引火烧身。”
他也曾试图通过高力士的门路,向深宫递话。那位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收下了他精心准备的前朝失传孤本画谱,却只回了一句模糊不清的:“陛下心意已决,咱家也不好多嘴。温待诏,前程要紧,有些事,忘了为好。”
所有的门路,都被牢牢堵死。杨国忠的权势,笼罩着一切。
温重玉甚至不顾风险,想去寻裴澜。他知道江筠这位师兄在中书省,或许能接触到更核心的信息,或许能有不同的门路。然而,他尚未行动,一个更大的打击已然降临。
一队金吾卫直接来到了翰林院,态度恭敬却不容置疑地“请”温重玉移居宫内一处偏僻的宫苑“静心作画”,言称贵妃娘娘寿辰将至,需一幅巨制《万世永安图》,事关重大,请温待诏摒除杂务,专心创作。未经许可,不得随意出入。
名为恩宠,实为软禁。
温重玉的心,彻底沉入了冰海。他知道,这是杨国忠的警告,也是切断他所有营救行动的手段。他被困在了这金碧辉煌的囚笼之中,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所居的宫苑虽雅致,却冷清得可怕。除了每日定时送来饭食和画材的哑巴内侍,再无旁人。院墙高耸,抬头只能望见四角天空。
他被迫拿起画笔,对着那巨幅绢素,却一笔也画不下去。脑海中全是江筠在阴暗潮湿地牢中可能遭受的苦难。那种明知对方正在走向毁灭,自己却束手无策连靠近都不能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楚青在江筠下狱后,又勉强支撑了几日。他试图暗中打听天牢消息,却屡屡碰壁,反而招来了上司严厉的警告。他亲眼目睹了往日称兄道弟的同僚如何迅速划清界限,如何对江筠之名避如蛇蝎。世态炎凉,官场冷酷,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
这一日,他默默整理好自己的官袍印信,将其工整地放在案上。然后取出早已写好的辞呈,放在了上司的案头。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心。
上司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楚青对着空荡荡的值房,对着江筠曾经坐过的位置,深深一揖。然后,他脱下官帽,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有些踉跄,背影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看透了,也绝望了。这身官袍,这所谓的抱负,在这吃人的地方,毫无意义。他只想离开,远远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长安。
而裴澜,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没有像温重玉那样试图去求告权贵,也没有像楚青那样心灰意冷地离去。他利用自己在中书省的位置,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隐藏极深的关系。
他知道直接营救江筠已无可能,杨国忠绝不会放虎归山。他所能做的,极限之下,或许只是……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讯息,让牢中那人,以及宫里那个被软禁的人,不至于彻底绝望。
这极其危险,一旦败露,万劫不复。但裴澜做得极其小心谨慎。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黄昏的下午,一名沉默寡言、看似普通的老狱卒,在例行巡查天牢深处一间阴暗潮湿的囚室时,趁着无人注意,将一小截藏匿已久的、磨尖的炭块,迅速塞进了靠在墙边形容枯槁的囚犯手中。
翌日,那老狱卒再次无声地路过。江筠用尽最后力气,将小布块塞入对方手中。
布条几经辗转,通过裴澜布下的极其隐秘的渠道,最终竟真的奇迹般地避过了所有搜查,被送到了一名负责往温重玉软禁之处送饭食的小宦官手中。
小宦官吓得面无人色,但在对方冰冷的眼神和塞过来的沉重金锭面前,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将那不起眼的小布块混在温重玉的饭食底下,送了进去。
温重玉对着一桌冷掉的饭菜,毫无食欲。这些天,他度日如年,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
他无意间拨动饭菜,筷子尖触到了一小块异样的、柔软的物体。
他猛地一怔,迅速将其取出。那是一条脏污的、边缘粗糙的白色布条,像是从内衣上撕下来的。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展开它。
温重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走到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条布片。
上面是熟悉的瘦硬峻拔的字迹,只是显得无比虚弱和潦草,是用炭块书写,许多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但依旧可以辨认。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是诗经。
是《郑风·子衿》。
刹那间,温重玉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尽数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与尖锐到极致的痛楚。
这首诗……这首诗……
他明白了。
那不是绝笔,不是诉冤,甚至不是告别。
那是江筠在生命可能走向尽头之时,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褪去了所有懵懂迟疑与不敢置信后,对他最直白、最绝望、也最勇敢的回应。
原来……原来他并非一厢情愿。
原来那份悸动,并非他独自的错觉。
原来那个倔强固执,将全部心神系于家国天下的江拙言,在心底最深处,也早已为他留下了一方柔软不为人知的天地。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而他知晓得更晚。
直到这永诀可能降临的时刻,那深藏的情愫才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冲破一切桎梏,呈现在他的面前。
温重玉紧紧攥着那张重逾千钧的纸片,迟来的知晓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铺天盖地的悔恨与绝望。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为什么没有更勇敢一点?为什么在那有限的可以相见的时光里,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说着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语?
若是早知如此……
可是,没有若是了。
一切都太晚了。
信笺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如同秋日最后的枯叶。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暮色吞没,画室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温重玉缓缓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间。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呜咽。
子衿悠悠,其心可知。
然音书已绝,黄泉将隔。
黑暗中,温重玉蜷缩的身影微微颤抖。那张写着《子衿》的纸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烫着他的掌心。悔恨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而在那滔天的巨浪之下,另一种痛楚缓缓浮现——对江筠这份过于迟钝,直至绝境才豁然明朗的情感的无尽怜惜。
他早该想到的。
那个在宫门暴雨中宁愿跪到地老天荒也不肯低头的倔强拾遗;那个在东市书肆会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耳根泛红手足无措的年轻官员;那个在御花园月下与他激烈争辩,眼中却闪着求知与困惑光芒的学子;那个一次次接过他微不足道的关怀:一方帕子、一瓶药丸、几句提醒时,总是显得有些生硬,却又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笨拙之人……
江筠的世界,太纯粹,也太狭窄了。那里面被圣贤之道、家国天下、民生疾苦填得满满当当,几乎再容不下其他。他将所有的敏锐与热忱都倾注于他的理想与职责,以至于对于自身内心深处悄然萌生的那些不合于“道”的私己情感,他竟是那般后知后觉,甚至……惶恐不安。
温重玉此刻才恍然惊觉,江筠对他那份超乎寻常的信任与依赖,那份在争执后会独自跑来寻求“解惑”的执着,那份在收到他小礼物时闪过的连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欣喜……
那其中,早已掺杂了另一种更为炽热私密的情感。只是那份情感,被江筠自己用“志同道合”、“惺惺相惜”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严密地包裹起来,深藏在连他自己都难以触及的心底角落。他或许隐约感知到那份不同,却从不敢也不愿去深究,去正视。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和所秉持的信念,都在告诉他,君子之交淡如水,个人的情爱私欲,于士人而言,是次要的,甚至不足为道。
所以他才会在温重玉每一次不着痕迹的靠近时,显得那般笨拙而紧张;所以他才会在收到那方洗净的帕子后,珍而重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维持那份他所以为纯洁的“同僚之谊”。
他错把汹涌的爱慕,当成了清浅的知交。
直到身陷囹圄,死亡的阴影清晰迫近,所有的世俗规范身份枷锁,以及那些自我构建的心理防御,都被彻底击碎。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内心最真实最原始的情感才终于冲破一切阻碍,赤裸裸地呈现在他自己面前。
于是,在那绝望的深渊里,他摒弃了所有可能的长篇大论、诉冤陈情,而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写下了这最古老直白的情诗。那不再是门下拾遗江筠的奏疏,而只是江拙言,在生命可能走向终点时,对自己心上人迟来的也是最初的告白。
他终于认清了自已的心。
却是在再也无法传递、无法回应的时候。
温重玉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象着江筠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是如何挣扎着,用那可能伤痕累累的手,握着一点可怜的炭灰,在废纸的一角,写下这跨越千年的诗句。那一刻,他心中该是怎样的悔恨与遗憾?遗憾于自己的迟钝,遗憾于那些被白白浪费本可以更亲近的时光。
这份迟来的醒悟,对于活着的温重玉而言,是甜蜜更是残酷的凌迟。
“拙言啊拙言……”温重玉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发出一声破碎的低语,“你为何……总是这般后知后觉……”
为何要到失去自由时,才懂得牵挂的滋味?为何要到面临永别时,才明白心之所系?
这份过于沉重的迟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温重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宁愿江筠永远懵懂,永远只将他视为知己,那样,至少他此刻的痛苦会单纯一些,只是失去一位挚友的悲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无尽的绝望中,还要品尝那刚刚得悉便已失去的爱情的极致苦。
画室内寂静无声,只有他呼吸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风雪声。
他失去了他,在刚刚得到他的那一刻。